第二章 换了领导
阿多提了盏灯笼,抱着毛裘在前面引路,李弘益握着宝剑,深一脚浅一脚沿着白天家仆扫雪出来的路朝院子外急匆匆走去。
大院内墙支起了一排火把,大约有四五十名甲胄齐全的士兵守卫着。李弘益还未走近,一个人匆匆迎了上来:“少郎君,你怎么来了?”
李弘益一看,原来是府中的管家,四十来岁的景伯。他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皮甲,手里反握一柄长剑。
李弘益低声问:“景伯,这是怎么回事?”景伯笑了笑:“少郎君勿忧,只是节度府上调兵而已!”
李弘益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觉得管家没有说实话,看了一眼,转身朝后院走去。
后院是母亲的居所,阿多跟到院门,便站住了。府上的规矩,小厮是不准随意进入后院的。
李弘益看到后院灯火通明,几步跨了进去,门口一名侍女掀开门帘,他走了进去,看到堂上围了一堆人,连忙放了剑,恭敬地说:“母亲大人在上,可是惊扰到您老人家了?”
李弘益的母亲正是外公张议潮的第十七女儿,老太太不过五十岁出头,保养得极好,手里捧着一串念珠,正闭目默默念着佛经,身边四五个侍女伺候着。
听到李弘益说话,张氏睁开了眼睛,笑着说:“原来是益儿来了!我儿,快到跟前坐,外面天冷,怎么不穿厚一些?”
李弘益凑到火盆边,急忙忙地说:“儿听见外面兵马响动,怕惊扰了母亲,特此前来看候!”
左右看了一眼,问:“怎不见大兄和三兄?”大哥李弘愿现任前守左神武军长史,这是凉州李家的私兵,就驻扎在敦煌城外。三哥李弘谏任节度使推官,每日里也是在家住的。
张氏和蔼地说:“三郎和七郎今夜有事,你不用担心。”三郎就是李弘愿,他在整个李家排行老三,七郎则是李弘谏,而李弘益排行十一。
李弘益迟疑了一下,问:“大兄三兄莫不是与今夜兵马调动有关?”张氏有些诧异,她这个小儿子平素里最爱读书,其他事情毫不关心,元宵夜教巡城士兵的惊马撞了一下,醒来似乎转了些性子。
她借着烛光看去,发现这个小儿子长高了些,一张清瘦的脸,眉宇间带着书生气,下巴多了些胡须茬子,倒有几分像自己那死去的丈夫。
想到小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也是不小了,既然发问,有些事情也该告诉他了。张氏心里有几分高兴,招了招手:“十一郎,坐近些来!”
李弘益坐近了些,接过一名侍女送来的大氅披在身上。张氏想了一想,缓缓地说:“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张延思、张延嗣兄弟不满张淮深为节度使,联合了索家和沙州几个世家大族,准备联合推翻张淮深罢了!”
李弘益大惊,最近他一直在看关于归义军的资料,听母亲一说,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当年外公张议潮克复河西十一州,陷于吐蕃百年之后,河西地区再归大唐。不论世家大族还是百姓,还都是对大唐心生向往的。为了博取朝廷的信任和支持,张议潮不得不派自己的堂兄张议潭入长安为人质。
张议潭去世之后,外公心无私念,竟带着儿子前往长安继续为人质,将河西归义军的大权交给了自己的侄子,张议潭的儿子张淮深。
然而他的大公无私却未换来朝廷的完全信任,大唐朝堂之上,依旧对归义军充满了不信任。唐僖宗乾符年间,温末、回鹘等再次作乱,一度攻占了凉、肃、瓜、伊等州,甚至迫使朝廷撤销了凉州节度使。
张淮深连连对外用兵,重新收复了河西走廊,号称“乾符之政”,然而他的功绩依旧不被朝廷所认可,担任的官职依旧是沙州刺史。朝廷将整个河西地区析置了三个节度使,目的就是削弱归义军的势力。
目前归义军只领有沙、瓜、伊三州,正是大唐朝廷对归义军不断削弱的后果。而张淮深对沙州的世家大族一直抱有打压的态势,比如李弘益的父亲李明振,当年可是跟着张议潮一起起兵的,如今大哥李弘愿也只是左神武军的长史,要知道,这可是以李家的私兵为骨干建立起来的,李弘愿甚至连主将都不是!
李弘益叹了口气,张延思、张延嗣兄弟是张淮深的庶子,据说他们俩的母亲原本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妾,地位低下,兄弟俩受母亲出身拖累,一直为张淮深所不喜。
然而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怎么能够起兵作乱呢?李弘益背后发凉,额头的冷汗都出来了,他毕竟思维还是后世,对这种为了权力父子相残的做法始终不能接受。
李弘益不相信张延思兄弟有能力拉起一帮沙州的世家帮他出头一起作乱,两个庶子而已,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张氏看到李弘益脸色苍白,变了几变,心中怜惜,轻声说:“十一郎,不用担心,张淮深的节度使本不该是他的,自有…”她顿了一顿,说:“吾儿,快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无事,再念一卷经,也便歇息了!”
李弘益恭恭敬敬地辞别,定了定神,捡起剑,带着阿多回到小院。他站在院子里,外面已经听不到脚步和马蹄声,远远地看到些火光,不知道哪里着了火。
他叹了口气,返身进了屋子。这一夜,李弘益彻夜难眠,一想到张延思兄弟二人作乱,只觉得浑身发凉。
第二天早上,李弘益还在迷迷糊糊地睡觉,阿多来喊了两遍,他头昏脑涨地起了床,洗了把脸,去后院向母亲问安,这是古人对父母的礼节,晨昏定省是也。
张氏看他精神不济,知道昨夜的事情对他冲击很大,心里倒有些宽慰,毕竟她不过说了一句话,看来这个小儿子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说明十一郎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读书读得有些呆了的少年了。
然而这些事总归是要明白知晓的,她也没说什么,只叫李弘益回去休息一番。李弘益回到小院,用过了早饭,发了会儿呆,又去书屋里看书。
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原本就是个半宅男,李弘益不出门,倒也没人起怀疑。他打发阿多出去探听消息,阿多不一会儿便回来,说满大街都是衙役和兵丁,刺史府下了命令,全城戒严,不准随意走动。
到了快中午,阿多兴冲冲地捧着一张纸回来,大喊:“少郎君,你快来看看!”李弘益接过来看,阿多说:“大街上的衙役和兵丁四处发告示,敲着锣说换了节度使!咱们府上散了好些呢!”
李弘益把那张告示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阿多不明所以,跟着笑了两声,慌忙大喊:“少郎君,少郎君?”他以为李弘益的呆气又上来了。
李弘益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丝毫不顾及形象,箕踞而坐,随手把告示丢在了一旁。
他终于明白了,昨夜的作乱完全是一场阴谋!可怜张延思、张延嗣兄弟二人,从头到尾,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
告示说的很明白,张延思、张延嗣二人不满张淮深对自己庶出子的浅薄待遇,阴谋作乱,以子弑父,幸而为敦煌索家所察,已被沙州众世家联合镇压,只是节度使张淮深夫妻连同嫡子六人全部遇难,不得已,众人推举张淮鼎为继任节度使。
张淮鼎是外公张议潮的儿子,李弘益的亲舅舅,张淮深的堂弟,当年张议潮入长安为质,他也跟随而去。中和四年,也就是六年前,才从长安返回敦煌。
如此看来,一切都很明显了!张淮深在任期间,当初支持张议潮的世家大族并未获得足够的权力,而朝廷一直到文德元年,也就是两年前才封张淮深为瓜沙节度使。他名不正言不顺,权力相比张议潮时,大大缩水,早已经不能服众。
而自己的亲舅舅只怕早就心存不满,毕竟归义军是外公张议潮所建,大权却交给了外公的侄子而非亲子,心中焉能没有怨气?
如今自己的亲舅舅成为了归义军节度使,而敦煌索家的索勋为节度副使,恐怕这一场阴谋就是这两个获利最大的人所策划的。
所谓子弑父,原来弟杀兄,为了手中的权力,骨肉相残竟然至此!李弘益摇着头,他想到昨夜见到母亲的态度,恐怕她老人家对此也是支持的吧!
他对张淮深夫妻及诸子的印象很是模糊,大概前任是个书呆子,不善交际,所以也就没什么深刻印象了。
来自后世的李弘益第一次意识到权力是如此地使人疯狂,他盯着地图看了整整一下午,心里明白,自己必须要做点儿什么了,不为别的,只为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保存自己的性命,保存全家的性命。
阿多悄悄地将书房的蜡烛点了起来,轻声说:“少郎君,该用晚饭了!”李弘益抬起头来,眼中再没有了迷茫之色。他笑着说:“好,上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