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妆离恨
临都皇城，青環殿。
金鹤暖鼎中经年不熄的海檀香在湘妃离逝后便停歇了下来，三王夺嫡，大皇子魏王姜克被右将军薛甫斩杀在承天门外，湘妃之子越王姜启以谋逆罪论诛，湘妃荀氏自缢青環殿中，留下了安阳公主姜芍幽闭于此，已有两年之久。
青環殿中一众黄门宫婢都已随湘妃殁去，这时候留在殿内照顾那位曾权贵一时的安阳公主的，是姜漓求下来的未安宫罪婢，已故玉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槿汐。
往常这时候，安阳公主姜芍还坐在青環殿后院的园子里，看着荒芜杂草和草丛里来回蹦跶的蛐蛐儿，一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发呆，她母妃荀湘最喜欢的那几树斑竹跟海棠已经被人剜了去，留下个空落落的园子，连池子里的锦鱼也许久没见过了。
齐帝姜昌登基不久，青環殿就断了银俸，御膳司再没送来一段膳食，御药司从未过来号过一次诊脉，连着内务府大大小小的吃穿用度，其实都已经克扣到了极致。
所幸，槿汐靠着舞炎公主姜漓的接济和往日里宫内宫外的情分，青環殿这主仆二人，才勉勉强强活的不那么糟心。
巨大的青铜鸾镜前，槿汐望着镜子里那个如画的可人儿，没来由落下了眼泪。
凤帔朱钗，垂丝玉坠，粉黛娥眉，云鬓娇唇，一袭华丽丽的流苏凰袍，嵌满了一座皇城的雍丽华贵，只是这清丽脸颊上，落满的，却是如丝泪痕。
“殿下，该启程了……”槿汐在一旁低语道。
外间黄门寺的宦婢已经催过两茬，晟明殿上，狄族的使臣还在内阁首辅李吕隽饮酒，曦后因酒力不胜，早早离了席。大殿之中，混搭着草原北疆的牛羊膻气，让曾经四方朝贡的殿堂熏臭地一塌糊涂。那个满脸胡子的狄族小王窝廓尔，正叫嚷着要把大齐最美的公主带回去……
“再等等吧，槿汐姑姑，我想再等等，她会来的，津阳郡的泸湖匪乱已经平了，她应该已经启程回临都了吧？”
……
“姑姑，我这辈子都在欺负她，到头来，等的却还是她……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父皇最宠我，那时候母妃还在，玉妃娘娘也在，整个宫里，就我一个人……我笑话阿漓，她是宫婢所生，我们说她是杂种，就太子哥哥跟四哥护着她，太子哥哥去了赵国，四哥到宫外开府，那时候她竟去了摘星阁练武功，呵，一个女子，竟然跑去练武，我以为她是去寻摘星阁里的守阁奴护她，我们去找她、然后打她……她很安静的，从来都没还过手，后来她就待在摘星阁里头，很久都不出来……真的很久，姑姑，你那时候也在的，宫里都说她成了武痴，也有说她死了的，我记得文熙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年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领兵出了临都，去平招摇山乱……她当将军了啊……”
“姑姑，我其实很恨阿漓的，阿启本来是可以当王的，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那位，也不该是四哥……可阿漓带兵回来了，带着她的炽炎军破了承天门，大皇兄的人挡不住她，荀家司徒家的人也挡不住她，她一个人啊，领着几千号人马，把整个临都都给掀了……后来四哥登基，荀家司徒家满门抄斩，玉妃娘娘死了，母妃也死了，什么人都死了……四哥……谁能想到，当时所谓的贤王，竟然被一个女人迷了心智，姑姑，那女人当真就那么好看吗？”
“齐国乱了，阿漓带着人到处征战……我听人说她身上一直带着伤，大大小小的伤痕几十处，我很想帮她的，姑姑，我很想……可我……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啊，弹琴作画有用吗？吟诗作对有用吗？本来四哥说要将我许给那个什么狄王的时候，我是想抗旨的，我这么活了两年，有意思吗？天天对着青環殿里头这些枯枝败木，倒不如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我很怕死的，但有时候觉得，这种时候死了，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是北疆啊……我没想到他姜昌竟然真的会用到这招，多半是那个女人吧……先祖章帝曾说，我齐国，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若有战，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结果呢？我要去北疆了啊，去嫁给那个大我四十岁的老头……”
“不去可以吗？不行的啊，姑姑。这么些年，但凡我听到的消息，都是阿漓在外面厮杀的消息，可我呢？像个蠹虫一样，靠着阿漓拿命换来的太平，才能待在这样一个冷得跟冰一样的宫殿……姑姑，要是我这皮囊、我这身份能有半点作用，倒不如去了那草原，生一堆狼崽子，带着他们在北疆啃死人骨头，带着他们拿刀把赵人都杀光，又或者，嫁给他们是不是？”
“……”
槿汐只是听着，很安静地听着，她给她梳上了最雍贵的容妆，带上了最华丽的首饰，为的不过是，把她送上最暗的深渊，看着这样一朵如同芍药一样美丽的公主，在草原凋零。
“殿下，还请快些，窝廓尔小王已经等不及了。”
宫殿外，又传来了小黄门催促的声音。
“还没来吗？”
“没有，殿下，舞炎殿下应该来不了了。”
“……姑姑，我这样……好看吗？”
眼泪不自主地从槿汐眼角滑落，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如画一样的人儿，点点头，哽咽道，“好看，殿下是最好看的。”
“不，只是第二。阿漓要是穿上这，应该比我好看的。”姜芍笑了笑，将脸上的泪痕抹尽，“姑姑，帮我把妆上好吧。齐国的女儿，不能流泪的。”
……
“姑姑，记得告诉阿漓，她姐姐……没给她丢人。”姜芍敛上裙摆，登上凤辇，马蹄声哒哒而过，带走最后一片缱绻与哀思。
此刻千里之外，大雨瓢泼，姜漓带着炽炎军两万余将士，正朝齐南淮江城奔去，楚国大都督莛侯周公瑾的五万麟甲军，已屯兵寿春城内，作北顾之态。西去三千里，秦国陈玄到所领玄甲军，刚刚破了西戎三十万大军，凯旋雍都，有东窥之意。北去万里，赵国李牧芝与北荒大君拓跋云已斩杀胡族头蛮单于于敕勒川下，开始对草原势力进行新一轮的整合。
这一个晚上，秋草枯黄，临都皇城燃起了一把大火，年久失修的青環殿在众人的观望中化为灰烬，连带着，那些早已消失在视线中的人，再也没有半点消息……
文熙二十六年那次血腥的宗室杀戮之后，大齐姜室皇族，如今在这座巍峨四百年的宫殿中，就真的只剩下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那位——孤家寡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