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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载棺谏帝

作者:汴梁杨精 | 发布时间 | 2017-10-09 | 字数:4831

周武帝宇文邕神武过人,沉毅有智谋,高深莫测。诛杀宇文护之后,开始亲理万机,克己励精,听事览文不怠。用法严整,莫不肃然。生性明察,却少于恩惠。武帝崇尚节俭,平时身衣布袍,寝布被,全身无金银宝玉之饰,诸宫殿凡有恢宏华绮的装饰,皆命人撤毁,改为土阶数尺,不施斗栱。其雕文刻镂,锦绣织物,一皆禁断。后宫嫔御,不过十余人。勤劳谦恭,自强不息。

宇文邕一生戎马倥偬,校兵阅武,行军打仗,步行山谷危涧,履涉勤苦,皆人所不堪忍受,武帝却甘之如饴。平齐之役,见军士有赤脚跣行者,武帝亲自脱靴以赐之。每宴会将士,必亲自执杯劝酒,或亲手赏赐财物。征战讨伐之时,皆亲冒矢石,一马当先,以帝王之尊与敌对阵。其性格果决,能断大事。故能得士卒死力,以弱制强。周武帝不愧为南北朝时期的一代英主。

史臣曰:黩武穷兵,虽见讥于良史,雄图远略,足方驾于前王者欤(yú)①。

然而宣帝宇文赟袭统大宝,执政不过两年,就把武帝辛苦打下的大好江山,折腾得民不聊生。朝中虽有不少直言敢谏的社稷之臣,但乌丸轨、宇文神举、尉迟运、宇文孝伯等皆因直言而获罪,仅有少数大臣直言劝谏后得以幸免于难。

颜之仪,字子升,复圣颜回的后人,东晋侍中颜含九世孙。之仪幼年聪颖善悟,三岁能读《孝经》。及长,博涉群书,好为词赋。曾向梁元帝萧绎献神州颂,文辞典雅富丽。梁元帝亲手写敕书回应:“枚乘二叶,俱得游梁;应贞两世,并称文学。我求才子,鲠慰良深。”

西魏恭帝元年(554年)九月(一说十月),西魏宇文泰派常山公于谨、大将军杨忠、中山公宇文护统军五万进攻南朝梁的江陵(今湖北荆州),梁元帝遇害,江陵阖城老幼十余万人被虏入关,颜之仪按例迁入西魏都城长安。

其后,周武帝初立储宫,盛选师傅,以颜之仪为太子侍读。太子征讨吐谷浑,在军有过行,郑译等人不能匡正辅佐,受到武帝严厉责罚,唯颜之仪因屡次劝谏而获赏。

宣帝后来刑政乖僻,日益昏聩放纵,颜之仪多次进谏,虽不见采纳,亦始终不停止劝谏。宣帝深深忌恨颜之仪,然因与他有师徒恩旧,每每对其优厚宽容。

斛斯征,字士亮,幼时聪颖,五岁能诵《孝经》、《周易》,识者异之。及长,博览群书,尤精《三礼》,兼解音律,拜司乐中大夫。

武帝以斛斯征治经有师法,诏令教授诸皇子。宣帝宇文赟当时为鲁公,与诸皇子等皆服青衿,行束修之礼,受业于斛斯征,并呼斛斯征为夫子,儒者以此为荣。

武帝下葬后,宣帝率群臣自武帝孝陵返还,觉得一路上死气沉沉的,好生不爽,回宫后欲创作新乐,以供欣赏,令大臣议论可否。

“《论语》云:‘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听乐尚且不可,何况作乐!”斛斯征上奏道。

“既云听音乐不高兴,明明是说不如无音乐。只可以不娱乐,怎能不奏乐?”内史中大夫郑译却如此曲解,此语正合宣帝之意,宇文赟遂依郑译所言,令其谱写新乐曲。郑译虽如愿,却因此事衔恨斛斯征。

新乐谱写好之后,郑译向宣帝献新乐,十二月各用一笙,每一笙用十六管。宣帝令郑译与斛斯征议论新乐。

斛斯征反驳郑译,并陈奏天子:“若十二月各用一笙,每一笙用十六管,总计一百九十二管,既无相生之理,又无还宫之义。臣恐郑声乱乐,未合于古法。音乐之起,源于人心,天之应人,如同回音和影子。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谴之以殃。故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归化。纣为朝歌,乃北里之音,而社稷灭亡。由此可知,音乐可调和性情,移风易俗,动天地,感鬼神,祸福所基,盛衰攸系,安可不慎哉!郑译所谱新乐,不师古法。若每月奏一种笙,则钟鼓诸乐器,各须十二套。雅乐的乐器已摆满庙堂,今若增加,于何处陈列?还须再开辟台阶,增修廊宇,并非当务之急,怎可劳役百姓?臣以为不可!”

宣帝颇为采纳,遂下令停奏郑译所献的新乐。郑译为此愈发怨恨斛斯征。

隋国公普六茹坚时任大司马,有一外戚办丧事,斛斯征欲与坚同行吊唁。斛斯征在隋国公府外等待很久,坚却迟迟不出。斛斯征大怒,手执马鞭在府外地上写道“不守时者,非君子也!”然后独自乘马车先行离开。

待普六茹坚出门,斛斯征已远去,他望见地上所书之字,自觉耻辱。隋国公府上仅有一辆马车,那日有事外出,坚本想搭乘斛斯征家的马车,不料他却先行,隋国公只得步行很长一段路程,因此事普六茹坚常对斛斯征不满。

见宣帝肆行非度,昏聩暴虐,日甚一日。斛斯征自忖道:“我蒙受先帝重恩,又曾任陛下的师傅,若生不能谏,死何以见先帝!”乃上疏极力劝谏,指出宣帝过失,宣帝不纳。

宣帝终日沉湎酒色,暴虐荒淫,酣饮过度,日日在醉乡。下士杨文祐向宫伯、薛国公长孙览提及此事,并唱歌讥讽道:“朝亦醉,暮亦醉。日日恒常醉,政事日无次。”

“莫再唱了,小心性命难保!”长孙览听后大惧,立即加以制止。

宣帝早在大臣中遍插耳目,有人随即将杨文祐之事密报郑译,郑译又奏之于帝,宣帝大怒,命赐双倍天杖,即杖责二百四十下,杨文祐被棍棒惨打致死。

原来宇文赟每次打人,皆为一百二十杖,还美其名曰“天杖”。后宫妃嫔侍女,亦多被杖背,常受“天杖”之责,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当场毙命。

杨文祐事件刚过,郑译借机捕风捉影,大肆攻击斛斯征,向宣帝进言道:“臣听闻杨文祐所唱之歌,本为斛斯征所作,陛下不可不深究。”

那宣帝不辨忠奸,唯郑译之言是听,遂下令将斛斯征关进牢狱。斛斯征在狱中住了一段时日,狱中饮食虽差,但每日吃喝不愁,只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一日,他想起此前修订过的乐律,遂拿起竹筷,敲击身边的大小碗盏什物,居然诸音俱备,颇为动听。

“斛斯大人出手就成曲调,实在令人佩服!”看守在牢房外的狱卒感叹道。

“获罪之人随手为之,让足下见笑了。不知足下高姓大名?”斛斯征在牢房中得遇知音,心情分外舒畅。

“下官张元,略懂音律,素来敬仰大人。”张元说着,见当下四周无人,又压低声音说道,“下官同情大人的遭遇,待大狱守卫松懈之际,我设法救大人出来。”

过了几日,恰逢中秋节至,各大牢内的狱卒明显减少。到了晚上,张元对其他狱卒说道:“各位兄弟先行回家,与家人团聚吧,今晚我来当值即可!”其他人巴不得如此,向张元道谢后各自离去。

“等我挖穿这狱墙,大人换上我的衣服,从此处逃出。” 张元一边用佩刀挖狱墙,一边说着,“大人出去后,要藏在偏远的亲戚家里,千万不可回自己家中。”

斛斯征依张元之计,顺利逃出牢狱,藏匿在别人家中。斛斯征逃狱,张元遭到严刑拷问,却终无所言,始终不肯透露斛斯征的下落。后来,斛斯征遇到大赦,得以免除处罚,但仍被削官去职。

其后,隋文帝杨坚称帝,恢复斛斯征官爵,授予太子太傅,诏修撰乐书,斛斯征撰写《乐典》十卷。开皇四年(584年),斛斯征逝世,享年五十六岁。隋文帝念及题字之辱,遂下诏有司,赐斛斯征恶谥曰“暗”。莫非这就是所谓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当时,京兆郡丞乐运亦以直言数谏于宣帝。乐运,西晋尚书令乐广八世孙,乐运少时好学,涉猎经史。十五岁那年,西魏平定江陵,乐运随例迁至长安,其亲属多被籍没,而乐运多年为人做雇工,遂被赎免。乐运侍奉母亲及寡嫂甚恭敬,由是以孝义闻名。

及武帝崩,宣帝嗣位,刚安葬武帝,宣帝就下诏天下除丧服。宣帝及六宫,便商议居丧期满、即吉之事。

乐运上疏道:“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先王制礼,安可废之?依礼,天子七月而葬,以待天下毕至。如今葬期急促,事讫便除丧服,疆域之内,奔丧未尽;邻国远闻,使者犹未至。若以丧服受吊,不可即吉更凶;如以玄冠面对使者,未知此出何礼?进退皆无依据,愚臣深感不安。”宣帝览奏后甚不悦。

起初,宇文赟为了博得“贤君”的美名,欲效仿古代圣君以仁义治国,他以为武帝时的《刑书要制》刑罚苛刻,大象元年下诏曰:“高祖(周武帝)所立刑书要制,用法深重,其一切除之。”

宣帝又多次宣布大赦罪犯,一时间盗贼惯犯皆从牢中跑出,为患乡里。百姓见国家量刑过轻,便纷纷以身试法,市井混乱不堪。

见宣帝不修德政,数次施行赦罪,乐运又上疏道:“臣谨慎查考《周官》曰:‘国君之过市,刑人赦。’此谓市者乃交利之所,君子无故不游观。若游观,则施惠以悦之。《尚书》曰:‘眚(shěng)灾肆赦。’此谓过误为害,罪虽大,当缓赦之。《吕刑》云:‘五刑之疑,有赦。’此谓刑疑从罚,罚疑从免。《论语》曰:‘赦小过,举贤才。’管仲曰:‘惠者,民之仇雠(chóu,亦作“仇仇”,指仇人,冤家对头)。法者,民之父母。’王符著论,亦云‘赦者非明世之所宜’。岂可数施非常之惠,以放纵奸诈不法之恶乎?”

奏章上引经据典,重申“乱世用重典”,不可无端赦免犯人,宣帝亦不采纳,而昏乱暴虐滋甚。

后来,宣帝奢淫多过失,恶闻其过,诛杀无度,疏斥大臣,为慑服群下,于是另制新法,用刑比《刑书要制》更为严峻,谓之《刑经圣制》,在正武殿设坛祈祷,告天而行之。又密令左右伺察群臣,小有过失,辄行诛杀贬谪。

乐运见屡谏无效,索性命人抬着棺材,摆在朝堂之上,待百官和宣帝上朝后,他声色俱厉,严词指责皇帝八大罪状:

“其一:内史御正,职在辅弼,皆须参议,共治天下。陛下近来大小之事,多独断专行。尧舜至圣,尚资辅弼,陛下未为圣主,而可纵任己心?凡诸刑罚爵赏,以及军国大事,请参诸宰辅,与众共之。

其二:内作色荒,古人重诫。陛下初临四海,德惠未施,先搜天下美女,充实后宫;又诏仪同以上女子,不许辄嫁。贵贱同怨,声溢朝野。姬妾中未临幸者,请放还本族。欲嫁之女,勿更禁之。

其三:圣明天子未明求衣,日暮忘食,犹恐万机不理,天下拥滞。陛下近来一入后宫,数日不出。所须闻奏,多附宦官。传言失实,是非可惧。事由宦官,亡国之征。请效先帝,居外听政。

其四:变故易常,乃为政之大忌;严刑酷罚,非治世之弘规。若罚无定刑,则天下皆惧;政无常法,则民无适从。岂有削减严刑之诏未及半年,便即追改,更严于前制?虽为法愈严,恐人情愈散。一人心散,尚或可止,若天下皆散,将如之何?秦网密而国亡,汉章疏而祚永。请遵轻典,并依大律。则亿兆之民,手足有所措矣。

其五:先帝去雕饰,崇尚质朴,本欲传之万世。陛下亲承圣旨,兴造之制,务必谦卑节俭。雕文刻镂,一切勿营。

其六:都下之民,徭赋稍重。若是军国要事,不敢怕苦怕累。岂容朝夕征求,唯供百戏杂耍,士民从役,只为俳优角抵。纷纷不已,财力俱竭。凡此无益之事,请并停罢。

其七:臣见有诏,上书字误者,即治其罪。陛下纵然不能采诽谤之言,更不宜杜献书之路。请停此诏,则天下幸甚。

其八:诚愿陛下征询善道,修布德政,解兆民之怨,引万方之罪,则天象变异可除,帝王大业方固!

陛下若不变革此八事,臣恐大周亡国,周庙将无后人祭祀矣!”

“狂妄贼子,一派胡言,竟敢公然诽谤朕躬!快来人,将乐运推出宫门,定罪后立斩不赦!” 宣帝勃然大怒道。

殿外守候的兵将们闻声而至,摘掉乐运的朝冠,又脱掉其朝服,然后将他押解入狱。满朝群臣见状,皆恐惧不安,莫有敢出言相救者。

当时内史中大夫元岩尚未遭罢官,他感叹道:“汉献帝时,陈容愿与臧洪同死,令人仰慕,何况乐运效仿比干以死相谏!为社稷苍生,以身许国,死亦何憾?若乐运不免一死,吾将与之俱亡!”

元岩请求觐见宣帝,并上奏道:“乐运知书奏必死,所以不顾身命,欲取后世之名。陛下若杀之,则成全其美名,落入其圈套之中。不如先慰劳而后将其放走,以显示陛下宽宏大量。”宣帝听后觉得有理,遂下令赦免乐运的死罪。

翌日,宣帝颇有感悟,召来乐运说:“朕昨夜思卿所奏,实为忠臣。彼时先皇圣明,卿数有规谏。朕既昏暗,卿复能如此。”乃赐御食以赏之。

朝廷公卿大臣,初见宣帝盛怒,莫不为乐运寒心。后见乐运获宥,皆相贺以为幸免于虎口。

此后,郑译以私事托付乐运,遭乐运断然拒绝,郑译因此衔恨他。及隋国公为丞相,郑译为长史,郑译从中作梗,将乐运贬为广州滍(zhì)阳县令。

隋开皇五年,乐运转任毛州高唐县令。历任二县之官,并有声绩。乐运常愿处一谏官,从容讽谏议论朝政。而他生性亢直敢言,为人所排抵,遂不被任用。于是发愤著书,收录夏殷以来谏诤之事,集而分类,凡六百三十九条,合四十一卷,名曰《谏苑》。将其奏上,隋文帝览后赞叹不已。

(注:①欤:文言助词,表示疑问、感叹、反诘等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