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中原人的道统

赵鞅把众人送出晋国别院后，立刻回道书房，谢绝所有的拜访之客，专心的书写奏章，他本是一心为国之人，现在洛邑被几个小人搞得如此的乌烟瘴气，怎能不让他痛心疾首。

午夜时分，却看见伯鲁推开门，轻轻的走了进来，说道：“我儿，怎么现在还没有睡。”

“爹，你为了国事、天下，操劳到现在，儿臣见你没有吃晚饭，现在特意给你泡了一壶参茶。”

赵鞅不由得内心一暖，端起来轻轻的抿了一口，称赞道：“恩？火候刚刚好，明日我们还要去觐见周天子，我儿还是快点去睡吧！”

伯鲁向外轻轻的走了几步，却又折返了回来，看着赵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儿，你似乎有心事？”

“父亲大人，吴国跟我们隔着十万八千里，当初我曾苦苦劝你，年事已高，本该安心养老，又何必前来在这个乱世中趟这趟浑水呢？当时父亲大人告诉我，你是为了周天子和大周的天下，可是今日父亲大人也亲耳听说了，周天子宠信奸佞、不务朝政，连他自己都不爱戴自己的天下。我实在不明白，这样的天子有什么值得我们拥戴的，父亲大人又何必为了他们如此的操劳，我们还是回晋国去吧！”

“住嘴！”赵鞅轻轻的说道，声音很轻，但语气却难得的强烈。“周公费大人到死的时候，都在挂念着这个天下，伯鲁，我从小教你那么多的圣贤之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的感动吗？”赵鞅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来到门口，遥望着外面的圆月，叹了一口气，道：“自从周平王东迁之后，在我的心目中，就再也没有周天子了，历代的天子也不过和我们一样，吃人饭拉人屎的而已，反而因为权威在手，变得很是不可理喻。我所守护的并不是周天子，而是自周公传下来的那套周礼，那一份中原人的道统。

无论在那个时代，只要有昏情残暴的天子，就有敢于诤言直谏的义士，这也是我中原能够传承到现在而不断绝的原因，如我赵氏的先祖赵盾、赵穿和周公大人。他们明知自己的行为将要触犯天子，也要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甚至还包括以自己亲人的生命，依然大义凛然，慷慨陈词，视死如归。，敢于直谏，这绝不是一种一时冲动的个人行为，反而却是一种非常清醒的、理智的选择，是不得不如此的抉择。明知暴君不可理喻，明知自己的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却仍然要一往无前，因为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始终还有道义。”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伯鲁听，还是在喃喃自语。

“你现在还年轻，可能我的话你无法理解，可是我相信你早晚会有明白的一天。”

伯鲁没有任何的回答，俯身走出了赵鞅的房间，只是眼神中的阴霾更深了。

“公子，主公如何说！”见到伯鲁退出了赵鞅的房间，一旁的侍卫连忙上前问道。

伯鲁满眼的戾气，握紧了一双拳头，可是很快又松开了，说道：“我的父亲，永远都是那么的傻，赵氏家族都快被别人给吞并了，真不明白，他为何还有那么大的闲情，管洛邑的事情。”

晋国所实行的，一直是一套独特的世卿世禄制度，国内有六大世卿家族，在这六大家族中，赵氏一直是最为强大的一支，晋国历代的执政中，有一半出自这个家族。可是这种情况，在四十年前，发生了变化，晋国发生剧变，范氏、中行氏与赵氏旁支邯郸氏攻打赵氏，围攻赵氏于晋阳。当时的执政智氏家族的族长荀跞，率领智氏、韩氏、魏氏三家协助赵氏反攻中行氏、范氏，晋国由此陷入一场长达八年的内战之中。在平定内乱过程中，荀跞坐朝，赵鞅出征，赵氏的实力被不断的消耗，而智氏却在内乱中越来越是强大，内乱之后，吞并了中行、范氏二族几乎所有的土地，其权力甚至超越了位列正卿的赵氏。

智氏的先祖叫荀首，与中行氏系出一脉，中行氏的荀林父与智氏的荀首是亲兄弟，荀首死后他的儿子智武子继承了爵位，在晋悼公时代倍受器重，成为晋国霸业复兴之最大功臣。智武子晚年，他的儿子荀朔、孙子荀盈都早亡，只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荀盈。晋平公为了加强君权，曾一度要取消智氏的世卿之位，幸亏另外几大家族念及情分，多加保护，才使智氏躲过一劫，三十年后，荀跞才继承了智氏的爵位，成为晋国正卿。

当年执政荀跞死后，赵鞅无可争议的继之为晋国新一任的执政，他的儿子荀申成为四卿之一，现在智氏家族的族长是荀申的儿子智伯，按照轮坐的传统，他必将成为下一代晋国执政。对于伯鲁而言，那是一个狂妄到极点的家伙，担任晋正卿后，带领晋军南征北战，多次立功后，三十年前，智伯第一次帅军出征，在犁丘与齐国上卿高无丕对峙。对战中，智伯身先士卒，作战勇猛，晋军看主帅都如此奋不顾身，个个拼死向前，齐军招架不住，大败而归，亲手俘虏了齐国的大将颜庚。

随着他的战功越来越大，野心也开始膨胀，作为赵氏家族的继承人，伯鲁一直觉得，那将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对手。

伯鲁一直都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因为晋国的政坛一向都不曾稳定过，晋国诸卿长达200多年的斗争中，一个家族只要有一代人出了事，那么这个家族就非常危险，轻则被驱逐，重则灭族，祸及子孙。贾季、胥甲、赵同、先榖、三郤、栾氏……莫不是如此，到了最后，只有四大家族残存了下来。在这些被灭的世卿家族中，每一个都有过无限辉煌的历史，或者祖上出过战功卓绝的武将，或是出现过治世的贤臣，将晋国推向霸主之位的狐偃，全歼秦军于崤山、生俘秦将的先轸，于鞍之战中大败齐军、生擒齐侯的郤克……只是一旦被灭，所有的辉煌和荣誉都将不复存在。

在这种斗争中，正义与不正义，都已经显得不那么的重要了，重要的是，要在这种剧烈的斗争中，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的生存下去。赵氏家族在晋国政坛虽然强势，却也并非一直那么的一帆风顺，在赵氏的历史上，也曾发生过，险些全族被灭的故事。

在晋出公时期，赵氏家族被仇人屠岸贾全部诛杀，三百余人无一幸免，只有赵朔的夫人庄姬生下了一个孩子赵武幸免于难，帮助接生的民间医生程婴偷偷把庄姬的儿子带出了王宫，被程婴藏匿在了深山之中，抚养长大。

直到晋景公时期，韩厥把一切实情和盘托出，才把赵武从民间召唤了回来，因为感念赵氏先祖的功德，让赵武继承了赵氏的爵位。不久赵武率军攻打了屠岸贾，屠岸贾就此被灭了族，险些被灭族的赵氏，终于又挺过了一关，重新铸造出了现在的辉煌。

在以前，晋国公室的力量还很是强大，这种家族的内斗也被限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尚且是如此的残忍。四十年前内乱中，除了中行、范氏二族被灭之外，晋国公室的力量也被削弱到了极点，使得剩下的四大家族间的内斗也越来越是惨烈。四大家族互相拉帮结派，各怀肠肚，警觉地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只要一有机会，都恨不得从别人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赵鞅多年未曾离开晋国，也是因为频繁的内斗，使他无力脱身。

现在的中原，与当初周平王东迁的时候，又出现了很大的不同，齐、、秦、晋、楚、越四强并立的局面已经开始形成。南方烽烟不断，吴国大败越国，国势鼎盛，本想灭掉越国的宗室，吞并越国所有的土地，却在强大楚国的干预下，选择作罢。

齐景公死后，陈乞趁丧伐罪，控制了齐国的朝政，基本结束了齐国长期以来的诸卿分权斗争，呈现出陈氏独大的政治局面。不管是君权还是卿权，总之国家的内斗停止，中央得以集权，齐国的元气也在恢复当中。

北方的鲜虞族狄人部落趁着四十年前晋国内乱的时候，也开始强盛了起来，建国名为中山，以蛮夷人那种好战的性格，拼凑成一支不可低估的力量，常年盘踞在太行山一带，给晋国的国家安全带来了较大的威胁。

在伯鲁看来，现在的天下是如此的混乱，晋国虽然看起来最强，却同样因为内部的斗争而实力开始下滑，作为晋国的执政，赵氏家族的族长，赵鞅应该趁着他还是晋国执政的时候，为赵氏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才对。吴国要成为伯爵、大周王朝的内乱，都是周天子的事，赵鞅根本就不该来到洛邑，坐镇晋国，对抗智氏才是头等大事。

因为这样的一些原因，伯鲁觉得，他对于自己的父亲，越来越是无法理解了，二人的隔阂也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