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风波（二）

泰山府内藏有三界众生的因缘书，记载着万物的来处与归途，由观象司派专人看守。可谓琼楼玉宇，金屋万间，遥遥相望，如同苍茫的黑色原野上舞动的篝火。

尹阙将身上的外袍递给身边的姑娘，道：“进去了会比较冷，你先披上。”

“好。”林岁安也没有过多的推辞，接过外袍，就小心翼翼地裹在了身上，尹阙瞧瞧她，忽而笑了：“好像太大了些，都拖到脚后跟了。”

“我不会踩到的。”林岁安抿抿嘴，微微踮起脚来，尹阙没有戳穿她的小心思，只是稍稍扶住了她的胳膊，道：“我带着你。”

林岁安又开始脸红了，好在距离目的地并不远，不消片刻，那看守的小鬼便提着灯来迎，尹阙摆摆手，示意他直接去开门。

扑面而来的积年寒气，林岁安鼻子一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四周空旷，原本不大的声音硬是被放大了许多，她揉揉鼻尖，尴尬地掩饰道：“我们去哪儿找小狐狸的身世书啊？”

“跟我来就好。”尹阙淡淡地说着，拂了一下她的鬓发，一股温暖的气息灌入，林岁安顿时好了许多。

“走吧，去那里。”

“嗯。”

这人真好，林岁安如是想。

穿过重重的书架，爬上层层的楼梯，两人如同逆行的旅客，越过无声的时光，来到一个低矮的书柜前。

尹阙点亮一旁墙壁上的油灯，打开一道锁，道：“我按照先前你的讲述，大致筛选一下，你且看看，有没有符合小狐狸的那一本册子。”

“府君大人有心了。”林岁安的心口又开始扑通扑通乱跳，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可能只是单纯觉得这种做事十分有条理的男人特别容易让人依赖。

尹阙莞尔：“只是念着你可能会来找我。”

三千世界，什么事情他不曾经历过呢？

林岁安抿抿嘴，满心欢喜。

羲和抱着软软的小狐狸，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眺望远方，扶桑是她的全部，孤独也是她的全部。从封神的那天起，她便孑然一身，守着这棵神树，没有朋友，没有友谊。

直到那个孩子出现。

羲和清晰地记得，那天她从西边回来，拴好金乌銮驾，扶桑便摇动着枝叶，告诉自己，有人来了。

那是小小的，年幼的朝萤，一个人蹲在树根那里哭，满脸泪痕。

羲和没有说话，更没有上前询问，东皇的女儿，他们的殿下，该是怎么样的性子呢？多问一句会不会招惹上什么是非？

她这么想着，便默默上树，安静地坐着。

银河水无声地流淌着，穿过扶桑的根部，缓缓流向远方，小女孩的声音渐渐消失，羲和抓着一根树枝，将自己吊了下去，发现她哭累了，睡着了。

羲和犹豫许久，才再次爬了上去。她重新坐好的那一刻，扶桑便将朝萤圈在了怀里，细心地呵护着。

很多时候，这位神明都会觉得那天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不是后来，这个女孩逐渐长大，带来了另外两个小朋友。

“羲和姐姐好，小桃给姐姐问安。”说话尚且稚气的，是当时才长到朝萤腰际的林岁安。

昆仑君的女儿，她坐在树上，静静地注视着笑起来少了两颗牙的小姑娘。

“羲和姐姐。”竹竿一样瘦瘦的，是那会儿才晋升福神的花不寿，梳着乖巧的书生头，像个小呆子。

羲和仍然沉默，只淡淡地点了个头。她看着这几个孩子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听着他们一声一声地叫着姐姐，再在这声音里，逐渐远去。

羲和摸着小狐狸的脑袋，随手摘下一片扶桑叶，放在唇边，吹起了悠扬的曲子。她实在过于冷淡了，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小狐狸仰起脸来，望着她，忽然叫了一声：“姐姐。”

羲和的手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吹着曲子。

“姐姐。”小狐狸又唤了一声，羲和停下来，点了个头。

“姐姐，姐姐……”

小狐狸似乎是得到了鼓舞，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林岁安教他的这个词语，他心智不全，但在有些事情上，却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灵敏。

羲和突然得鼻子泛酸，她还是没有说话，抱着小狐狸跳下树，钻到令一个树洞里，那是她的储物室。

羲和翻出些许青色的果子来，堆到小狐狸面前，小孩子摸摸这个，再摸摸那个，摇了摇头。

“好吃的。”羲和捡起一个来，咬了一口，小狐狸学着她的样子，也吃了一个。

“好吃的。”他笑得很大声，羲和抿抿嘴唇，将剩下的半个果子放到了嘴里，酸甜的，是扶桑很久以前结的果实，据说，能让人回到过去的，果实。

人生只如初见，便好。

林岁安揉揉眼睛，颇有些倦意，尹阙道：“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您送我回去？”林岁安一个激灵，一下不困了。

尹阙笑笑：“是啊，不然这个时候，你父亲估计要说你了。”

林岁安嘟囔着：“我怕他知道我往这边来，生更大的气。”

“傻姑娘，来我这儿不比别的地方，你父亲不会生气的。”尹阙不太懂她的逻辑，林岁安心底自然巴不得多赖在人身边一会儿，便不说话了。

尹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你过来，我们去顶楼。”

“啊？”林岁安一愣，立刻回过神来，“哦哦，好的。”

“你跟紧我，上面的楼梯稍微窄一些。”尹阙说着，林岁安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她问：“那我可以牵着你走吗？”

泰山府君显然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请求，但他也只是眨了个眼睛的工夫，便同意了。林岁安欢喜地牵住，就觉得这个世界都是她的了。

藏书楼的顶层，便是观象司的所在，里面的大小鬼吏纷纷向尹阙请安，林岁安躲在他身后，偷笑着，也跟着点点头。

“就是这儿了。”尹阙打开一扇窗户，星光熠熠，洒满头顶的空间。

林岁安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泰山府幽寂，终日不见阳光，可这扇窗户的外面，却是星辰闪耀，宛如白昼，迢迢银河如玉带，飘向尽头一抹明黄。

“顶头就是日出之所。”尹阙说着，林岁安往前走两步，趴在窗沿上，轻叹道：“羲和姐姐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仰望她，一定很惊奇。”

“她不会的。”尹阙想起那位波澜不惊的姑娘，便笑了，“你见她的脸上有出现过别的表情么？”

“没有。”林岁安摇摇头，咧着嘴，“但是羲和姐姐是个温柔的人。”

“是啊。”尹阙也只手撑着窗沿，陪着林岁安看天，很微妙，他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林岁安回家果不其然被父亲盘问了，不过尹阙在，她就悠哉悠哉地回了房，平安无事。

接下来的几天，林岁安在扶桑和泰山两头跑，转得有些晕，花不寿和朝萤因为十方神宴的事情，都有些烦心，一个苦于被使唤，一个忙着要推脱，因而小狐狸的事情便被耽搁下来。好在羲和没有多说什么，扶桑也有灵性，日子倒也过得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