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成化十三年的一个夜晚，京城东郊的荒林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老鸹惊起的惨叫让走在中间的锦袍胖子打了个哆嗦。他看看四周枝诡叶萧的荒凉景儿，伸手戳了戳走在前面的蓝衣短打汉子。
“贝姬姑娘家就住在这荒凉地界儿？”
前面开路的汉子尚未开口，走在最后的黑衣汉子笑着凑了上来：“赵掌柜说笑呢！贝姬姑娘怎么可能住在这穷乡僻壤。咱贝家可是泉州数一数二的大户，后晌您也见了，这次出门带的杂役仆子太多，天黑前肯定是过不了城门了，所以才决定来这边儿扎个营歇一夜。这天子脚下，难不成还有大股的盗匪？”
“谁他娘的担心盗匪了！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些海蛮子蠢，白天歇在潞河驿不就结了，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赵掌柜心里嘀咕着。不过听完解释，他倒也放下心来。只是林间的小径实在难走，赵掌柜身形又宽厚，难免一路磕磕绊绊，不由得心下有些发牢骚。
原来，这赵掌柜名唤赵灵安，他本是北京城里的一介布商，家里颇有些余财。因平素仗义疏财，交游甚广，倒是在市井江湖混出了一个“小孟尝”的名号。赵灵安年方四十，结发妻子前年病逝，忧思期过罢，便有了续弦的念头。最近，他的朋友们也都在为他张罗物色，只是一时之间尚未觅到合适的。前几日，赵灵安去京郊三河镇收账，忙活完今日返京，晌午在潞河驿一家酒馆里歇脚。酒过三巡，听到门外有纠缠声，赵灵安便从楼上探身去看，恰好看到两个壮汉正在拉住一名女子撕扯。那女子衣着十分华贵，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因为被拉扯，她十分惶急，不住向四周哭喊，可是周围路人似乎都挺怕那两个壮汉，不敢施以援手。赵灵安本来不欲管这闲事，可正当他预备缩回脑袋时，那女子突然抬头求救。赵灵安一眼望去便呆住了。只见这女子面容白皙、鼻若悬胆、眼碧如玉，竟是一个少见的番邦美女。赵灵安年少时曾去过松江泉州一带游历，结识过大食等地的商客，对异域美人并不排斥，更难得这美人如此娇艳。当下，赵灵安胸中便荡起一股侠气，喊了一声“唐突佳人！”便从二楼一跃而下，与两名汉子撕打起来。仗着自己手上的几分拳脚功夫，赵灵安三下两下便打跑了对方，护着女子来到了酒馆楼上。
两人落座之后，赵灵安一边假意按捏酸痛的胳膊，一边悄悄端详，虽然珠钗凌乱，但这女子当真是美撼凡尘。二人交谈片刻，赵灵安才知晓，这女子名唤贝姬，是泉州豪商的女儿，因母亲来自大食，所以才生得这番模样。她早已成婚，但丈夫早逝。此次本是带着仆役前来京城游玩，没想玩耍游逛时失了分寸，跟护卫走失，才被两个泼皮纠缠。好事做到底，当下赵灵安便决定送贝姬找到自己的仆役们。没想到两人刚下楼，贝姬的家仆车架便赶来了，赵灵安一眼望去竟有四五十人，随行车架就有十几辆，当中几辆车架更是豪奢无比。
赵灵安被邀请与贝姬的随行众人见面。因为看到贝姬的家境如此殷实，他已经没了一亲芳泽的念头，所以怏怏不乐地牵马辞行而去。走了半日，贝姬的两个家仆追了上来，递给他一封手书，说是等他看完再做决定。原来，因为有异国血统，加之身为寡妇，贝姬在泉州很难选择合适的意中人婚配，此次家里让她来京城本就有意在此定居。今天被赵灵安所救，便有心委身于他，做妾也无妨。方才与随行的管家和长辈商议后，贝姬便遣人送来书信，言道若真有意，便随仆人来自己的车队同行入京。
赵灵安看完书信乐得眉开眼笑，当下便答应与二人通行。这才有了方才荒林的一幕。
三个人走着走着，不多时便进入了荒林深处。虽然路径十分难走，周围环境诡异，可是赵灵安心里揣摩着：贝姬那么有钱的一个人实在犯不着为自己下套，毕竟自己的身家还不如对方的一辆座驾。这般想着想着，心下倒是安定了不少。
突然，赵灵安脚下一绊，摔了个灰头土脸。正要扶地而起，他察觉手底下似乎按着一个软物，还湿嗒嗒的。借着月光低头一看，手上沾了一手的血，而方才倒下的地方竟然是散落着五六只死去的野鸡。这下，尽管赵灵安再大胆，也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心里原本的热乎劲儿开始消失，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正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蓝衣仆人回头说话了。“赵掌柜，到了，你看，前面就是我们扎营的地方。”赵灵安抬头一看，只见林子正中有一片平整的荒地，几十号人正围着篝火喝酒聊天，欢笑声不绝于耳。火光和喧闹驱走了赵灵安刚涌起的担忧。在管家的指引下，他先去正中的帐篷里见了贝姬和她随行的叔叔，谈妥了嫁娶事宜，随后与众人一起喝酒谈笑，当晚便住进了贝姬的帐篷。春风一度之后，赵灵安彻底踏实下了心思。贝姬的叔叔说要早日返回泉州报喜，便带着管家仆人清早拜别而去，只留下两个侍女伺候二人，还留下了一车嫁妆。
第二天一早，赵灵安便带着贝姬和侍女动身前往京城。没几个时辰，他们便赶到了熙熙攘攘的东便门外。
主仆三人坐在马车里，赵灵安则骑着马走在一旁，通过车窗跟贝姬指点着京城周围的景致。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车里的贝姬却寻摸出一顶黑色白沿的纱帽戴在头上，把绝世容颜遮挡了个干干净净。赵灵安追问，她说只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异族的容貌，怕惹来麻烦。说罢侧头悄悄往城门上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几分惧怕。赵灵安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只见城门上刻着两只辟邪守门的椒图，形貌庄严。心里不由得有些好笑，到底是南边儿来的弱女子，连守门的椒图都惧怕。
过了城门，不多久便回到了家。赵灵安的宅子位置不错，距离紫禁城和兵部都不算远，不仅交通便利而且环境舒适。到家之后，赵灵安安顿好贝姬三人，就出门联系自己的亲朋好友，把自己准备纳妾的事宣扬了出去。没过几日，半个京城的江湖老少都知道了“小孟尝”准备纳一个国色天香美妾的事。
到了纳妾当天，足有一两百人前来喝喜酒。酒酣之际，几个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起哄让赵灵安把美妾带出来给众人看看。没想到这时候贝姬却开始闹脾气，死活非要带着纱帽出来，说要是给众人笑话了自己的异族样貌就悬梁自尽。无奈之下，赵灵安只得带着遮面的贝姬出来敬酒。众人看到这美妾身姿绰约，又听得声音甜美，不由得连声嘘哄，赵灵安只能厚着脸皮用酒接了下来。等贝姬回房，赵灵安喝多了几杯，在众人的连连询问下就得意洋洋地把遭遇贝姬的整个过程细说了一番。
听完这段离奇的经历，城南算命的刘铁嘴不由拧起了眉头，开口说道：“赵兄这经历颇为奇诡。贝姬的来历有些可疑，不像是正常人，反倒像故老相传的狐仙。你们说，哪个富豪大户在荒郊野外歇脚。何况，哪有畏惧石雕的人啊。据说，咱城门儿上的两只镇卫椒图那是当初龙虎山的天师开过光的，专门威慑驱赶妖邪......”刘铁嘴话方未说完，便引来众人的唾骂。有人说刘铁嘴大喜的日子不讨吉利，白瞎了算命的口舌本事；有的说贝姬姑娘是南边儿的人，不熟悉京城周围的环境，错过宿头很正常。正七嘴八舌地吵闹，后街的小衙役说了一句：“要是狐仙都生得这样美艳，还喜欢自带细软进门做妾，我也想要一个。”这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都说理应如此。赵灵安乍起的愠怒也一扫而空......
当晚闹了洞房，众人兴尽而去。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巡值的卫兵路过赵府门口，竟看到大门敞开，一片血迹从内流出，黑漆木门上还留着几道尖利的爪印。几个卫兵进了府内，偌大的赵府死寂一片，没有丝毫声响，院内还是昨夜杯盘狼藉的样貌，可赵府全府上下竟然没有一个活口，就连两只猫和几尾鲤鱼都死于非命。赵灵安更是衣着整齐微笑着死在卧榻之上。最可怖的是，所有的死尸身上竟然都没有半点伤痕和血迹。赵灵安刚纳的小妾贝姬和两个侍女消失的无影无踪。此事一出，顷刻间便传满了京城。正在城南占卦的刘铁嘴得知了消息，当天便带着几件法器来到赵府门外，想帮助赵灵安一家安魂。结果，做法做了一半，光天化日之下，刘铁嘴用了三十年的八卦镜竟然从中裂开。当场刘铁嘴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几个时辰后，刘铁嘴便收拾东西离开了京城。几天之后，他被人发现死在了山东地界，浑身上下一样没有任何伤口。这起骇人听闻的灭门案京兆尹查了几天也没有一点儿头绪。与此同时，赵灵安纳妾当夜刘铁嘴的狐妖之说却渐渐扩散开来，市井上的留言也随之增多。
赵府灭门后的第三天夜里，有打更的更夫看到一个身穿白衣头戴纱帽的女子二更天飘进了礼部黄侍郎的府邸。当夜，黄府后园十一口人和四只八哥死的一干二净，前院守夜的四只敖犬狂叫了半夜，死了三只，所有死尸的样貌都和之前赵府的一模一样。所幸，当夜住在前院的黄侍郎和妻子没发生意外。又过了两天，紧靠宫墙的徽王府中仆役起夜，看到一道头戴纱帽的白影竟然从宫墙上飞过，飘然进了皇宫。仆役当时就把消息告诉了徽王。徽王起早便备车入宫，却得知当夜后宫浣洗房十四位宫女死得干干净净，死状和之前的二府一模一样......
消息很快传到了宫外，一时间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狐妖夜出”的消息满城皆知。皇帝陛下当天就招龙虎山几位道长入宫坐镇，并快马奔赴江西急召张天师。也许是因为有道长坐镇，当夜狐妖没有再作乱，反而出了宫城，祸害了许翰林府中老小。这下，皇城整个东南方的所有宅院都人心惶惶。几个有其他宅子的大府阖府上下都搬迁走了。城南的更夫也都全部称病回家，只迫得几个衙门一到傍晚就全部关门，连守夜的都需要抽签决定。
兵部车马司就位于皇城南边，因为最近纷纷扬扬的狐妖夜出事件，车马司的几位官员全部称病，可尚书大人不准，还因此重责了几个怠工的官员。无奈之下，车马司的几名官员只好每日上午来处理一些公务，到了后晌抽身就走，只留下八个衙役自己决定守夜人选。
这天晚上，老衙役周福和新衙役秦鹏手气背，抽到了轮值守夜。这秦鹏就是赵府纳妾当晚插嘴的那个小衙役。因为亲身经历过当夜之事，秦鹏对狐妖之说深信不疑，守夜当晚还特意借了两条土狗壮胆。刚入夜，二人就一人抱着一条土狗躲进了偏房里，聊了会儿天打起了盹儿。
约莫过了二更天，已经开始打呼噜的秦鹏被老周摇醒了。“嘘...”老周示意惊醒的秦鹏闭嘴，然后指了指窗外。透过月光，秦鹏从窗纸的缝隙里看到车马司院子当中竟然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因为背对着窗户，他们都看到了女子裙摆下毛茸茸的一条白色大尾巴。这时，两条土狗仿佛都嗅到了味道，汪汪汪开始狂叫。犬吠声撕碎了深夜的死寂，周福的冷汗当场就流了下来，因为他看到那个白衣狐妖竟然转身看向了偏房，眼睛闪出碧绿的光芒。周福跳下床，两步就到偏房门口，搬起八仙桌就顶住了门，拿起官刀横挡在身前，宛如伏击的猎豹一般死死地盯着偏房的雕花木门。
秦鹏经验浅，这时才反应过来拿刀。可是一抬头，从窗纸缝里又看到四个白衣人飘然而下，还听到一个人轻喊了句“使者！”“他们是人，不是狐妖！”秦鹏猛然反应了过来，冲老周喊道。没想到方才凛然无惧的老周瞬间脸色苍白，沉声说“是妖还好，人比妖麻烦得多！”这话刚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轻笑声：“我觉得也是。”随后一股大力袭来，几道白影破门而入。秦鹏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这贼人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便眼前一黑......没过多久，一辆马车悄然来到车马司门口，几个大箱子被白衣人送上了车。趁着巡防营的人不敢出来巡夜，又没有更夫，这辆马车竟然大摇大摆地去了城北，并在清晨城门一开就飘然而去。
直到第二天晌午天色大亮，车马司的几位主事才姗姗来到衙门。一进门，他们就发现了两名衙役的尸体。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两名衙役死状极惨，明显被人以重手法碎心而死，此外，偏房的门也被人以大力撞碎。看到眼前的场景，一名主事官员准备立刻通知城防营和京兆尹。没想到却被另外一名年长的官员拦住了。
“先查查库房的资料！”
两刻钟以后，几位主事确认，库房里丢了东西——成祖年间三宝太监郑和的航海图和宝船制造图不见了。那可是整整三大箱的资料，也是整个大明朝海事近百年的心血。确认丢失后，几个主事白毛汗都下来了。此事要是禀报给上面，就算圣上无意海事，也会干脆利落地砍了他们的脑袋。
几个人低声商议了一会儿，便决定把这件事瞒下来。他们一同拆除了偏房的房门，然后把两个衙役伪装成吓死的样子，声称是狐妖作乱，袭击了车马司。虽然城防营的参将看出了一些门道，可是因为前晚自己也因为畏惧没巡夜，所以假装糊涂记录了个惊悸而死，便把尸首收敛烧掉了。至于从那之后京城狐妖消失不见，车马司的人也假装毫不知情，只是跟别人一道夸赞龙虎山张天师好本领，刚到京城就赶跑了狐妖。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就在车马司遭难的第二天，京郊潞河驿的泼皮头子王老皮便莫名其妙死在家里，他手下的几个壮汉打手也在当天暴毙。有人曾认出，有两个打手便是当日在酒楼下调戏女子的无赖......
郑和航海图和宝船制造图失窃一事几年后被大学士刘珝知晓，他知道此事可能关系甚大，便让人拟折子禀报圣上，结果奏折却被首辅万安以“海图无用、莫烦扰陛下”为由扣下，不予禀报。因为当时大明已禁海多年，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正因为“狐妖夜出”之事，宪宗特设了西厂监控时政。当时的西厂总督汪直一直盼望能像三宝太监一样功勋彪炳，名垂青史。他意图发展水师下南洋，恢复当年大明海上无敌舰队的荣光，所以便向宪宗皇帝请求取出郑和航海图和宝船制造图。宪宗准许了此事，可是刘大夏却发现兵马司的航海图早已遗失，为了保护兵部尚书余子俊，也为了限制西厂阉宦的权势，两人声称航海图早已在多年前遗失。汪直搜索之后无果，宪宗自己也对航海一事没有太大热情，此事也就不得不作罢。
这片小小的浪花似乎并未引起什么浪涛，古老的大明继续沿着自己数千年的传承缓慢发展，禁海闭关的决策让这个庞大的帝国行进的举步维艰。东方国土上统治者不知道的是，有一艘商船悄悄离开了泉州港前往广州，可是却并没有在那里停靠，反而径直驶向了南洋。十几年以后，几万里外的奥斯曼帝国超级海盗巴博萨，凭借着形似宝船的强大舰队和航海图，横行了整个地中海和阿拉伯海。欧罗巴来的西班牙舰队、意大利舰队纷纷在他面前折戟沉沙，被彻底击溃。奥斯曼帝国从此切断了东西方往来的航线，海上丝绸之路也彻底断裂。为了谋求前往富饶东方的新航线和新的原料产地，葡萄牙、西班牙、英国等国家不得不开始探索新航线，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大航海时代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