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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死脑筋

作者:江海风尘 | 发布时间 | 2017-09-28 | 字数:5140

天昊的办法本来还不错,眼不见为净对双方都一样,凑也不想要成天被软禁在限定的空间内也就欣然同意,却没想到有人以凑在骑兵队有可能脱逃为由拔除其戴罪任职的骑兵队副队长职务,并要求其调动到第二支远征部队内以求其带来的胜仗能够‘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予以服众。

凑被从秘密行动的骑兵队中抽离,转调到部队中担任指挥官,这是明升实降的做法,没有人看不出她只是被换个地方软禁。这支部队中的士兵组成基本上是氏族在军中的成员,除了正式的作战命令外根本不理会凑的命令,就是她已经凭一己之力撂倒了半支军队也一样。也因此这支部队才会从早到晚训练,这实际上是长官与部下互相角力的场景。

想到这,司礼认为自己大概是支持首辅的神殿一方为了支援凑所留下的最后一枚棋子。

叹了一口气,司礼望了眼依旧在闹别扭的女军官,再次叹气。

‘算了,就直接会面吧,你就坐在旁边,看是要破坏现场还是要把人轰回去自己看着办,别说我跟外面那群家伙一样不近人情啊。’

司礼说着边整理衣装并让人将对方请进来。

过不久,帐门被拉开,一名金发女孩与几名使者走入帐中,女孩身上的九色锦袍夺走了司礼的目光。

几名来自格拉墨村的使者被迎入帐内,人人看来面黄肌瘦,显然已经许久未能好好吃上一餐;眼神飘忽不定,精神十分不稳,不如说在种种压力下还能够保持着正常的心智已经十分可敬了。

然而司礼大多数的注意力多被那名居中的金发女孩身上的衣物吸引。

九色衣料乃是日生所带走的礼品中最尊贵的一份,虽然冬暖夏凉,但很明显象征意义依旧大于实用性质。依照原先计画,当远征军离开众人视线后以这件醒目的衣料为信物,接受这份信物的人将有十分高的可能性成为乌尔村庄在联军中的眼线。

当然,村中某些人有所质疑,表示不认为有这眼线的需要,也不认为布下眼线就能够获得有价值的情报。但日生认为一旦乌尔村庄远征军曾经脱离过战场,其影响力就会严重减弱,就算还能参与决策,可是否能让其他各村点头却是令人怀疑的,毕竟丢了一整支部队还不受他人攻诘才叫奇怪。

只是当真正见到有一支部队被这九色衣料绑架,司礼心中不由得发出感叹,他从以前就认为日生是个非常过分的家伙,却没想到过分到这种地步。选支最惨的部队将对方弄得更惨,使对方除了己方再也没有人能够依靠,只有牢牢与乌尔村庄绑在一起,这等手段着实残忍。

而且更妙的是将这支部队扔到前线使其回不了联军,这样即使掌握不了联军的动向也能掌握后勤补给路线从而获得许多讯息,毕竟掌握了前线的位置就等于掌握了整体战略的走向。

区区一件九色衣料就能骗到一整支部队,某方面来说这支部队的悲哀程度真是让人难以释怀。

‘敝人是格拉墨村军参谋,名为卫座,这位是敝村首领的女儿,名为织姝。因为敝村与贵村先发部队立有盟约,故前来拜会。’

先开口的不是居中的金发女孩,而是其身边的老人,司礼见这情况微微挑了挑眉毛,看了眼一旁的凑,心想为何同样是领导者的女儿却差这么多。

‘看着我做甚么,有话你就说啊!’

感受到司礼的视线,女军官丝毫不考虑眼前是何种场面,直接以能够杀人的目光反击自己的上司。

见这情况格拉墨村的老人有些傻了,毕竟经过许多天的煎熬,好不容易才将精神整理到稍稍能够与人谈判的状态,但没想到一见面竟碰上这种组合,他不由得在心中咒骂,前一个也好现在这个也罢,乌尔村庄的高层真是没一个像样的。

‘唉,你就不能看看气氛吗?算了,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我知道本村先遣部队有与他村结盟的经历,也知道本村与贵村有盟约,只是想问问贵村──不!贵部队能作为贵村的代表吗?众所皆知,现在格拉墨村分崩离析,敢问贵部队是以何立场前来拜会?’

司礼一开口便点出了老人最害怕的东西,也就是现在这支部队究竟算是甚么。任职司礼的他面对这类问题无比敏感,而且这种问题若不处理妥当将会连对话的立足点都欠缺,能够从根本上否决对方的任何意见,可说是跟棋下输了便翻桌一般无赖。

‘敝村现时虽有多种意见掺杂,但在下任首领未被选出之前,上任首领的直系亲属毫无疑问是正统的神殿代表!’

‘这只是一面之言,不被承认说再多也没用。’

‘贵村的意见是不打算履行盟约?’

‘非也,只是贵部队的情况不可算是贵村的主体,若只是来打招呼也就罢了,但若是要寻求帮助就必须得提出些甚么来保证即使贵村出现了新的首领,突然改变了策略也不会使我村遭受损失。’

司礼的话虽未咄咄逼人,但其中的杀伤力却是无比猛烈,话语一出所有格拉墨村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来自格拉墨村,名为卫座的老人此时正面对着乌尔村庄第二支远征军的总指挥。在其眼中面前这名男人看来有些冒失,似乎也不太刚毅,却给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

不过老人知道这股不愉快的感觉并非这男人身上的特征,而是对方的话直接捅在自己心头的感觉。心弦遭胡乱拨弄,苦痛在所难免。

然而,老人更明白现在重要的并非是自身的感情,而是正在等待物资的部队。自从家族几乎全灭后,老人已经不想再看到年轻人的死伤,因为那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子子孙孙再死上一次那般痛苦,更别提不是死于战斗而是被活活饿死的。

既然如今乌尔村庄质疑老人等说话的立足点,那就表示简单向对方要求援助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眼下只有依照备用计画,放弃自身的立足点,乖乖放下尊严,放下身分,就像过去向西北各村摇尾乞怜一般;如果肯狠下心来当狗,那么不管主人是谁都无所谓吧?

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老人在心中重新下定决心的同时外表看来又更显老迈了。

‘也许正如先生所言,我等不能够给予保证,但若贵村愿意承认我们之间的盟约我等愿为贵村犬马,随贵村方便调度。’

老人这言论听来似乎把能给的全给了,但事实上只是虚言。因为统率部队的权力始终还是在格拉墨村手上,若是碰到对部队有利,甚至对村庄本身有利的情况他们随时可以舍弃乌尔村庄的支援,背离与乌尔村庄的盟约,所以并未有足够的诚意。

这种小事情司礼当然清楚,他是个对小地方特别要求且明白的人,虽说因过于拘泥于细节无法担任统合作战的职务,但处理这类文字游戏还是绰绰有余。

‘既然贵部队愿意作为本村犬马,那是否能接受本村派员进驻领导,并且打散部队重新编制,必要时与他村混搭,甚至牺牲性命,完成本村的作战目标?’

听了这段话老人本来就已经皱巴巴的眉头似乎更加深了,他明白对方完全看透了自己的意图,而且也明白若在这里答应对方也许明日以格拉墨村为主的部队便会消失在这世界上。

‘敝村部队习惯与他村部队不同,实在难以与他村共同作战,关于这点还请先生见谅。’

‘既然如此不就是在说空话吗?约定甚么的不过是口头上的东西,遇到危难时就算自己愿意遵守,但考虑到其他人的生命时也有不得不违背诺言的时候,还是各位打算以神灵的名义来发誓,结下真正的血盟?不过依照贵部队的立场恐怕也难行这事吧?’

说到此处,老人已经明白再不给出些甚么谈判就到此为止了,于是皱眉深思,而就在这时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凑却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其中似乎藏有老人所不理解的某种含意。

‘可、可以让我表达一些意见吗?’

忽然,格拉墨村代表中,那名迟迟未出声的金发女孩开口了。面对这突然的状况,格拉墨村人比乌尔村庄的人还要吃惊不少。

‘当然可以,请说。’

司礼笑着邀请女孩表达意见,但这可急坏了女孩身边的老人,不断以目光暗示女孩,要她有甚么话先商量后再开口,不过这动作却使在一旁观看的凑毫不节制大笑,而且是真正的,丝毫没有一点掩饰的嘲笑。

乌尔村庄的军帐之中传来轻灵却尖锐的笑声,凑美丽的外观与其态度上的恶劣形成强烈的对立,使老人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美丽的女军官。

‘请问这位……’

老人想开口询问对方的意图,但因为不知道对方是何人而停滞,当然这份停滞未必就没有带上一些愤怒与轻视的成分。

‘这位是本部队的作战总指挥,名为凑,是本村神殿首辅的女儿。’

──微妙的身分。

首次与凑见面还不知道其名声,老人听了司礼的介绍只觉得这女流之辈未免太过无礼,认为这样年轻就担任总指挥大概是靠父亲的庇荫。在老人心里对眼前女性的理解所侧重的乃是其首辅之女的身分,且甚不以为然。

‘那么请问这位指挥官女士有何高见?’

老人的回话中有些轻慢与敌意。连日来的精神压力与疲劳,以及司礼刀不见血的手段都让他处于极紧绷的状态,再加上织姝未预先商量的动作更使其几乎接近崩溃,而这些烦躁与不快都在接收到凑那刺耳的笑声渐渐溢出。

收到老人隐藏的宣战讯息,凑露出了一抹微笑。若要说谁最熟悉这股微笑那应该非在远方的年轻商人安然莫属,因为一旦凑露出这种笑容就代表她打算出手了。

司礼虽没被恶整过,但还是暗自叫糟,因为接下来这场谈话不可能继续保持秩序了。

‘我听说你们村庄很有阶级意识是吗?’

‘有甚么问题吗?’

‘这女孩是你们神殿的正统继承者是吧?’

‘……你想说甚么?’

听着凑的发言,老人心中隐隐感受到一丝不对,但却又说不出哪里没做好,衰老的脑袋已经渐渐无力运转。

‘我想说甚么?我说你这个死老头!从刚才进门起就在那里吠个甚么劲?难道你们村庄的习惯是拜访别人家时将主人留在屋内,自己去跟看门狗聊天?两村相交主人还没开口,狗就先跑出来叫嚣个不停,还以为自己彬彬有礼?’

‘你……!’

经凑一番言论老人终于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原来是从进门起被他们这些老人奉为神殿代表的金发女孩连一句话都没说,而自己却已经开口与人交谈。这本不是怪事,因为金发女孩确实没有能力处理这类问题,所以老人们也一直习惯直接将事务揽到自己手上,从而忽略了交谈首重的是身份,因此才会在这紧要关头出这纰漏。

‘没有神殿代表你以为自己还能坐在这里侃侃而谈吗?既然知道主人是谁,当狗的就要有当狗的样子!少一副倚老卖老的表情,到别人地盘上谁把你活多久当一回事?告诉你!当你这只狗将自家主人扔在身后,率先出声那一瞬间多说甚么都已经是多余的!我们的村庄就算再仁慈也没兴趣跟连主人都不尊重的狗谈结盟!更别说那甚么犬马之劳,你配吗?我呸!看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

被狗咬该怎么做?卸掉下巴,拔掉牙齿,踩碎喉咙,凑做事的风格完全崭露。见几名老人是又急又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表情司礼感到有些愉快,但这样下去会影响整体计画,他认为是自己打圆场的时候了。

来自格拉墨村的老人们皆面红耳赤,但碰上咄咄逼人的凑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并非是他们不想开口,而是他们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老人们从年轻开始便花上许多时间处理村中事务,根据村中体制,他们可以接受对有地位却没能力的虚位首领保持礼貌,但却没有办法接受没有能力的首领比他们要有话语权这件事,他们在潜意识中多少有着看不起虚位首领的倾向,因为若承认这年轻、无用又怯懦的女孩有话语权等于否定掉他们长久以来累积的经验与能力。

然而这件事却被凑以无情的语言刺穿了。老人们共有的那不值一提的自尊心,那藏在‘即使舍弃村庄所有一切也不能让自己人死去’的大义下,真正不能抛弃的东西。

──老人们希望以一己之力挽救村庄,他们以领导者自居,为了那份潜藏的骄傲可以放弃表面的骄傲。

老人们的这份激动是因为发觉自己的影响力渐渐流失,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阻止自己对村庄的功劳被否定,无法阻止在别人眼中金发女孩的身分比自己还高贵,无法停止这股在谈判中丝毫不起作用的无力感。

凑口无遮拦的谩骂将一切全部戳破,也宣告着这些老人必须从这场谈判退场,从此顺着金发女孩的意思随波逐流,再也影响不了任何事物。

‘好了,几位别生气,凑你也是,别这么咄咄逼人。’

‘甚么话!我才想问,你一开始早发现这种问题,为何浪费这么多时间跟他们闲聊!’

‘这……直接捅破不是有点奇怪?既然对方这么认真,我们也必须做出个样子才行不是吗?’

听了司礼的回应,发现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被对方看在眼里,老人们眼中的火焰渐渐散去,只剩下一股黯然。

‘织姝……代首领,您有话就说吧。’

衰老混杂在话语中显而易见,老人说出这句话似乎耗费了比平常多上数十倍的力气。

‘老爷子……’

‘请容我等先行告退。’

不愿与金发女孩的目光有所接触,老人们纷纷偏过头去,并向司礼与凑告辞,走出乌尔村庄的军帐,这一刻起世界万物似乎都变了颜色。

过去的种种缠上了老人们,彷彿在询问为何村民会被迫举家离开村庄?为何会与西北各村结怨至此?又为何会走到如此穷途末路的地步?

是这里错了?

还是那里错了?

莫非是那个时候的选择?

又或是在更早之前就弄错了?

放下了权力,老人们留给自己的只有审判。

‘好了,喜欢挤眉弄眼的老人家都走了,你要说甚么就说吧。’

凑冷冷地对眼前的金发女孩开口说道,只见对方郑重地低下了头。

‘请让我先说一声抱歉。’

见此情况,司礼看了凑一眼,而凑不由自主地挑起了眉毛,显然两人都明白这位金发女孩不是会照规矩来的死脑筋。

乌尔村庄军帐内,金发女孩于司礼与凑面前低下头,并开口表示歉意。

‘请问你想对甚么事道歉呢?’

关于女孩的意图司礼多少知道一些,但却抓不准对方究竟想说到甚么程度,以及会将重心侧重哪一边——至少他不认为对方会将所有一切坦白,或者不规避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