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
太阳一个起落,便是一日,人们在这一日中忙活,便过成了日子。这一个一个的日子,串成了月,又串成了年。有时像白开水,淡而无味,有时却又像火锅汤,有着太多的酸甜苦辣。
这天,孙世有又来找韩成龙。
韩成龙发现孙世有的车上,装了许多布,而且全是红的,觉得奇怪,开口一问,孙世有却骂了起来。
原来,孙世有的建筑队给他们县里一个村办的小厂干了一宗活,活儿干完,钱却没利索给,到最后,还有两千来块钱,说什么也不给了。一年多过去了,跑细了腿,那边只要开口要钱,都是把头摇成货郎鼓。今天又去讨要,还是一口说不出两个没有来。孙世有急了眼,跟他们呛呛了几句。那村的头儿跟孙世有也算熟人,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向他交了实底。这钱不是不想还,实在是没有,这村里本来就穷,如今更是欠了一屁股债,钱的事,实在是寿星翻跟头——有这心,没这力了。最后,那人摊了牌,让孙世有看看有啥值钱拿走。孙世有知道这两千多块是肉包子打狗,别指望要回来了,可到底不甘心,就出门转了一圈,从他们村的仓库边走过时,扒着窗子往里一瞧,发现里边堆着些东西,便踹开那扇破门走了进去,扒开一堆破烂,在一指厚的灰土下面发现了这些红布。村里那头儿说:这是他们村办织布厂生产的布,现在厂子倒了,布也卖不出去,堆在这儿有两年了。孙世有当时想:蚂蚁大腿也算点肉,二话不说,将这些布装上车拉了回来。
韩成龙说,“弄这些红布做啥用?”
孙世有更是恼火,说:“就是,红色的又不能做衣服,只能做红领巾再就是红裤叉了,不知哪个二大爷作主染的布!染成别的颜色,好歹还能做件衣服穿。”
韩成龙说:“那你还弄回来?”
孙世有叹口气说:“有啥办法?我要是不下手弄回来,连根草刺也捞不着!奶奶的,小三千,换了这堆无用的东西。”
韩成龙说:“那你赔不少。”
孙世有道:“没办法,做买卖就这样,碰上刁的就倒霉。我打算,这些布就放我那儿存着,到时我欠了别人的债,就把这些布顶给他,要就要,不要拉倒,反正钱也没有。哈哈。”
韩成龙一下想到了小时被孙世有骗着跳粪坑的事儿,不由笑了起来,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还是那么贼呀!”
两个人又说些闲话,孙世有发现韩成龙有点走神,像是存着心事的样子,忍不住问:“想什么呢?”
韩成龙说:“这布一共多少米?”
“嗯,一共十八匹,他们说,一匹一百米。”
“市场上多少钱一米?
“谁知道呀。关键是这个色的布,不好往外卖呀。”
韩成龙点点头说:“你回去先不要急着处置这些布,存上几天,等我电话。”
孙世有觉得蹊跷,问:“你要干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嗯嗯。”
“操。神神道道的。这可不像你韩成龙啊。”
“另外,给我二尺,我要用。
“你做啥用?”
“别问。”
“操。二尺布能做啥?就是做个裤衩也包不住你的屁股蛋呀。你要就扛一匹去。”
“就要二尺。”
“你到底想干么?”
“打死也不说。”
孙世有答应下来,最后说:“我看还是你韩成龙贼。”
这事孙世有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三天之后,接到了韩成龙的电话,一接通那边就单刀直入:“你那些红布打算卖多少钱?”
一下把孙世有问得有点发懵:“你想干啥?”
“你就说多少钱吧。”
孙世有觉察韩成龙可能是给布找到了主儿,想了想道:“一千块钱就卖!谁想要呀?”
韩成龙哈地一笑,说:“我。”
“开什么玩笑?你要这些布干啥?”
“少费话,一千块钱我全要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讲。”
“一,你得先给我货,我三个月后再给你钱。”
“这好说,咱们弟兄,你就是不给我钱,我也不向你要呀。”
“二,我要是卖不了,剩下的布你还得自己拉回去。嘿嘿,这有点欺负你。”
“哈,”那头孙世有也笑了起来,“打小被你欺负惯了,多欺负一次半次也没啥。只是韩成龙,你真打算要这些布呀?”
韩成龙的嗓门很是响亮:“当然了。你是担心我不给你钱了还是咋的?”
“放啥屁呀。我是担心你王母娘娘门前撒尿——找麻烦。”
“这你就别管了,有空赶紧给我送过来。”
“真是你要呀?那讲啥钱呀?你弄去就是。”
“少放屁。就一千。说定了。”
两个半月之后,孙世有又接到了韩成龙的电话,让他来和祥一趟。快中午时,孙世有开车到了韩成龙卖菜的地方,两人一起进了和祥全羊馆。
在全羊馆的小屋子刚坐定,韩成龙就把一个大纸袋子往孙世有面前一推,说:“点点。一千!”
孙世有一脸的诧异中掺着几分不相信,没去管那钱,只是伸长了脖子问道:“布真卖了?”
“卖了。”
“全卖了?”
“当然。不然这钱哪来的?”
这跟听说韩成龙成了国家主席一般,孙世有露了难以置信又佩服万分的神情说:“你还别说,你小子行,真行,我是五体投地了。你怎么捣鼓的?”
韩成龙一摆手,神情里满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的得意,还有几分高射炮打了蛟子的缺憾,说:“你小子有眼无珠,咱韩成龙是没机会,有机会咱就是中国那……那谁,外国那……那谁,”韩成龙本想显摆一下自己肚子里除了酒肉,还有学问,可话说到这儿,却一下子噎住了,把肚子里的旮旮旯旯翻了几遍,竟是一个“谁”也找不出来。这有大本事的企业家,外国自然有很多很多,可韩成龙一个也不知道。我国解放后,根本就没个像样的企业家,更没出名的富豪,也从不宣传他们,韩成龙自然也就没听说过,因此,韩成龙“谁”了半天,到底也没举出自己是哪个“谁”来。
其实,孙世有对韩成龙是谁根本不感兴趣,他只关心那么多彤红的土布,是如何卖出去变成了“人民的币”的,他一个劲儿地催韩成龙快快从头讲来。
韩成龙清了清嗓子,开起了自己的英雄事迹报告会。
前一阵子,大多时间,韩成龙只管每天下午起菜,把卖菜的光荣任务交给了老爸。他在外边跑了个脚不点地,办了一系列大事:
一是到表姨家定好了加工裤衩的事。
韩成龙的表姨开着个小缝纫厂,家里有十来台缝纫机,雇着十来人,做着加工服装的营生。韩成龙跟他们约定,由自己提供布料,由表姨负责加工制作成内裤。先做五百件,要三天之内做出来,然后等他的消息。一有消息,十天内把剩下的布料全部加工完。加工费三个月后一块儿结清。表姨有了活儿自是高兴,也信得过韩成龙,当下便答应了下来。韩成龙这才让孙世有把布送了过来,存到了表姨家的仓库里。
二是到同学的姐姐那儿定好了批发的事儿。
一位高中同学的姐姐一直做着服装批发生意,摊子铺得不小。韩成龙找到她,让她代卖自己的红裤衩。这位姐姐对价钱倒没多说什么,对产品的质量也没提什么要求,只是对产品的销路大为摇头。虽是人人白天黑夜都穿裤衩,潜在的客户确实不少,可这红红的裤衩着实不招人待见,而且又是好几千件,要卖出去肯定费老鼻子劲,实在有些怵头。韩成龙当下答应:半年内,要是卖不出去,自己全部原价收回。那位好姐姐这才点了头。
有这两根柱子撑着,韩成龙的腰直了起来。表姨那儿做出五百个裤衩后,他提出了一百件来,说是看看质量,实里却是开始了第二战役。
这是一场阵地战与游击战,麻雀战与间谍战结合的混战。
韩成龙先是约了谭明几个哥们儿喝酒,酒酣耳热之时,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们:听人说,和祥最近招了什么邪,年轻人要倒什么霉,还举出老娘说过的前些日子连续死了几个年轻人的事为例,然后露出把哥们儿的生死安危挂在心头的神情说:他听一个高手指点,穿红裤衩可以辟邪保命,然后送了他们每人一件,又托他们给陶瓷厂里几个合得来的同事也捎去几件。几个哥们儿好生感动。
然后,韩成龙采取了一系列密集行动。
卖菜时,韩成龙装出一派神秘模样,凑到几个熟识的老太太耳朵边上,把这意思说了出去,还叮嘱老太太们别外传。回家时,看到老爸跟一堆人下棋,也凑上前去说了一通。反正,那一阵,韩成龙似乎成了一个地下宣传工作者,逮着熟识的便开始宣扬这事,不过有时像无意间说出,有时像讲故事说出,有时以批判的态度说出,有时却以关心的态度说出。
韩成龙嘴巴子利索,把事儿说得有枝有叶,真的一样。说来说去,韩成龙自己也好似信了,穿上了一件大红裤衩。
和祥县城不大,这事儿不久便传扬了开来,有人竟当韩成龙不知道,对他说起这事,韩成龙暗暗得意,当即给表姨下了命令:让他们赶紧加工,把所有的红布全变成红裤衩,接着,他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让妹妹化名“刘言”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大体意思是,近来有人疯传生了什么邪,年轻人辟邪要穿红裤头等等,全是无稽之谈。城里的确出过几件伤亡事故,但那是意外,与邪没关系,号召人们破除迷信。然后,韩成龙找到一位未婚夫在县报社当编辑的同学,告诉她:一个朋友写了篇稿子,想投到县报试试。这同学当下答应下来,把这稿子拿给了未婚夫。这未婚夫编辑看了这篇文章,政治上正确,思想上明确,又有现实性、针对性,当然还是未婚妻推荐的,于公于私都可用,马上就在报纸上登了出来。
韩成龙看了差点笑死,他断定报纸这么登是火上浇油。因为这事儿一上报纸,便坐实和传扬开和祥发生过多起年轻人遭遇意外的事儿。至于穿红裤衩辟邪的事,那些不信的人,你就是不在报上说这是迷信,他们也不去“迷信”。而那些迷信的人,报上越说这事没影儿,他们越发当真,越发心慌。果然,这事儿不久就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了。报纸倒像是为韩成龙做了一次免费广告,而且效果着实不错。
韩成龙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又把谭明几个弟兄招呼了起来,告诉他们,邻县也传着出了同样的事儿,一个倒腾服装的朋友想大量采购红裤衩,让弟兄们帮忙,分头到城里各处卖服装的摊点询问是否有货,价格怎样?韩成龙的目的是:让那些卖服装的人都知道:这红裤衩成了紧俏商品!
这一番折腾,韩成龙搅起的浪头不小。过了不久,那个做服装批发生意的同学的姐姐竟是找上门来,催韩成龙赶紧上货,说有许多人打听购买红裤衩,就连邻县也有人来要货。韩成龙心里乐开了花,不过这时倒端起架子来。他知道这红布一时半会不会从外地大量进来,就是进来做成裤衩也得过一阵子,自己如今是蝎子的尾巴——独一份,便拿起架子来,哼哼哈哈地说:自己这个朋友提出来要多少,那个谁要拿钱来提多少。最后,这姐姐应下,货每件加二分,全都包圆,到时卖不了的,也不退了。
如此,五千来件裤衩,竟是不长时间卖得一件不剩。
这一仗,虽是复杂了些,可打得着实漂亮,韩成龙得意地像走在云彩里。现在对着孙世有讲起自己的“战斗”经过,更是眉飞色舞。当然,韩成龙得意却没忘形,该说的他添油加醋,不该说的半个字也没露。饶是如此,还是把个孙世有听得目瞪口呆。如果说,到军营卖菜那事,是韩成龙耍了个小聪明,那这次卖裤衩,简直可以称得上大智慧了。孙世有把大拇指挑在韩成龙的鼻子底下晃了足有一万下,临了又说:“兄弟,我是打心底里服了。”
看到孙世有那无限崇敬的眼神,听着他由衷的赞扬,韩成龙心里舒坦得像躺在棉花堆里,有些找不着北了,又胡吹海谤了一通,孙世有自是又更加卖力地奉承了一番。一时,两个人未喝多少,已是都有些晕晕乎乎了。
临了,韩成龙伸出指头敲了敲桌子上那个纸袋子,说:“钱,你数数。一千块。收起来。”
孙世有卷着舌头说:“韩成龙,你小子这不是骂我吗?”
韩成龙说:“账目清好兄弟,这些布又不是你造的,本来你就赔着的,这个数就照顾我很多了。我就赚了不少了。”
孙世有翻着白眼说:“你赚了多少?”
这话问得有点儿犯忌讳,不是做买卖人应有的行止,韩成龙心里有点不痛快,可还是没打顿儿就说:“剖去请人吃饭打点等等,我纯赚了这个数,”韩成龙伸出四个手指头一晃,说,“四百二十六。”说出这话,韩成龙有些惭愧。其实他早已老虎吃算盘珠子——心中有数,自己这回纯挣七百一十三块。之所以不对孙世有交实底儿,实在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这回赚得太多,心上存了疙瘩。为了增加可信度,韩成龙还有意说出一个零头。
“这还算多?”孙世有摇着头说,然后,把纸袋子打开,拿出一沓钱来,数了数,然后把一沓拍在韩成龙面前,说:“这回的买卖,你赚了四百,我赚了一千,不合适。赚的钱咱俩得半分,再给你三百,你七百,我七百,这才合情理。再说,我得感谢你给我卖了布,还得表示一下我的钦佩之情。”
韩成龙坚决推辞,孙世有执意要送,两个人争了半天,到最后,孙世有有些急眼了,韩成龙方才把钱收了起来,这次一下赚了千把块!真是发了大财了,心里一阵阵乐开了花,但也泛起一点儿对孙世有的愧疚来。只是后来,韩成龙才明白,孙世有这么做,实是另有心思。
两个人都很高兴,一时喝到很晚方才散了,
往回走时,韩成龙只觉得身子要飘起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天生会做买卖,而且是大买卖。还感觉到,做买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想来想去,看自己如今风里来雨里去的,一个汗珠儿跌八瓣儿,倒不如这样跑跑腿、动动心眼子来得钱多、来得钱快,又生出几分不平来。
韩成龙直奔了县城最大的百货楼,从那儿给妹妹买了一双名牌运动鞋。妹妹一直喜欢这样的鞋,可妹妹懂事,知道这鞋不便宜,家里又不宽裕,从没张口讨要。韩成龙早就有心给妹妹买一双的。
到了家里,妹妹那天放假,正好在家里,开了门闻到酒气,露了不高兴的样子说:“你又喝了?”韩成龙哈哈一笑,将手里的塑料兜往妹妹怀里一扔,然后在椅子上坐了,摊开身子装出个大领导样子说:“给本哥倒杯茶来。”
妹妹一脸的懵懂,嘴里咕哝着从塑料兜里拿出了纸盒子,打开一看,呀地一声尖叫。韩成龙却眯着眼一派得意神色,虽是没往那边看,却能猜得出妹妹此时的样子来,大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个O。就听妹妹问道:“哥,给我的?”
韩成龙脑袋一晃,道:“当然。”
妹妹笑着说:“哥,你真好。”
韩成龙脑袋又是一晃,说:“当然。”
妹妹欢呼一声,跑进了自己的屋子,韩成龙知道这是试穿去了,心里也是高兴,倚在椅背上摇头晃脑地哼起歌来。
老娘走过来说道:“龙呀,挣几个钱不容易,可不能乱花,往后花钱的头项多着呢。”
韩成龙从怀里掏出钱来,往桌上一放,说:“娘,儿子有钱了。”
娘一看这么多钱,又惊又喜,问:“你打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韩成龙说:“帮个朋友做了一笔买卖,挣的。”倒腾裤衩的事,韩成龙从没给父母露一个字,也不打算给他们说。
娘坐到桌旁,一张一张数了起来,满脸都是喜色。不多时,妹妹又跑了出来,在韩成龙面前不停地蹦着,左看右看自己的新鞋。
韩成龙问:“怎么样?”
“太好了,太喜欢了。”
“那还不快去泡茶。”
“得令。”妹妹一阵风似地跑进了厨房去。
韩成龙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心里道:有钱的感觉真他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