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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君臣反目争国本
平台。
皇帝接见内阁大臣的地方。
平台的本意,乃是古代诸侯聚揽人才之所,最早的平台,在河南商丘县东北,就是西汉那个著名的梁孝王所筑,此人风流好士,颇得名声。南朝宋谢惠连曾经在此作《雪赋》,故又名“雪台”。南朝齐萧子隆所作《山居序》,曾经吟咏道:“ 西园多士,平台盛宾。” 唐李白也曾有《梁园吟》诗云:“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平台却并不仅仅只有台子,而是修建了几间颇为宽敞的大厅,皇帝经常在此,会见内阁大臣,或者接见重要官员;沿用古代平台之名,就是在显示自己的礼贤下士,广聚人才。
皇帝端坐在平台大厅正中的九龙纹椅子上,放下手里的奏折,微微笑道:“南方的水患终于过去了,各位爱卿都辛苦了。”
五个内阁大学士齐齐躬身道:“臣等分内之事!”
皇帝扫视众人一番,忽然有些吃惊的说道:“翟阁老,朕才半个月没有见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没等这位堂堂内阁次辅回答,徐谦却已经抢先说道:“启禀圣上,翟阁老连日指挥各处救灾物资调配,又多次亲往视察永定河河防工地,连日劳累,消瘦不堪。老臣见了,也是心痛不已呢。”
翟阁老耐心的听他说完,才慢慢笑道:“谢圣上和徐首辅挂念!不过老臣这身子骨还是很壮实的,昨晚臣还吃了一整只肥鸡呢。”
众人笑了,刚才的几句话看似平常,甚至很是亲切,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分明感到了里面的玄机:皇帝首先问候翟阁老,便已经打破了惯例,要知道,一言九鼎的徐谦,是每次平台召见,皇帝必然首先问候的那个人,皇帝今天首先问候翟阁老,便一定是在格外施恩,看来必然有求于他。
皇帝当然也有求人的时候。
徐谦的强硬天下闻名,他不给翟阁老说话的机会,抢先回答皇帝,便也是在强调自己的权威;更可怕的是,他的话竟别有深意,竟是在威胁翟阁老,自己随时都能以他老迈为由将他赶出内阁去!!
而翟阁老竟是绵里藏针,对徐谦的威胁并不让步,他在强调自己身体强壮,还能在内阁办事!!
几句寻常话里边藏着这许多心思,也真难怪,很多朝廷官员将内阁视作了龙潭虎穴。
皇帝对徐谦的强硬假作不知,继续说道:“江南百姓的谢恩表已经送到了朝廷,百姓只知感谢朕,却不知是朕身边这些股肱之臣,深夜筹谋,奔波劳碌。翟阁老,你既然爱吃鸡,李保………”
“老奴在!”李保笑着过来,跪在一边。
“赏翟阁老御膳鸡汤,各种味道,各种菜系的鸡肉料理,朕要你为翟阁老精心调养三个月!”皇帝笑道:“有人说,阁老消瘦,朝廷之福。但朕绝不能做无情皇帝,难道非要把宰相们累死,才是好皇帝吗?”
“老臣何德何能,敢受皇上这等恩遇?!”翟阁老连连摆手,推辞道,眼神余光,却不断偷瞄徐谦的反应。
“老阁老足以当之!”皇帝挥手笑道。
徐谦点了点头,笑道:“翟阁老,你为国操劳,万岁爷是为国重奖,岂能推辞!”
翟阁老方才跪地叩首谢恩。
几个阁老眼神各异,皇帝也有一刹那的怪异眼神,但转眼便恢复正常,笑道:“各位阁老都有功劳,朕又怎么会厚此薄彼?”
他向李保一个眼神,李保便轻轻一挥手,几个太监立刻端着几个彩盘出来,上面有各种物品。
皇上笑道:“众位阁老此次筹划抗洪,赈济灾民有功,各赏白银两百两,御用茶叶六罐,苏州锦缎两匹!”
众人看皇上的神色与往日并不相同,便不再推辞,齐齐谢恩。
这几日风声四起,谋刺案,黑帮火并,证人被杀,君臣联诗……
五个内阁大臣,徐谦明确表态反对立襄王世子,而周达明确表态支持,师徒反目,现在已经势同水火。其他三人,只是装作不知,翟阁老更是以出外指挥赈灾为名,在外面躲了一阵才回来。
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众人退出,皇帝却独留徐谦。
这是平日里常事,众人见怪不怪,都知道皇帝又有什么重要事情与徐谦单独商量了。
这徐谦平日总是说要至少两个内阁大臣陪同皇帝才能下旨,可是他却刻意给自己留下这个后门。
他单独与皇上商量重要大事,然后随便找个内阁大臣进来,拟定圣旨草稿,这便符合了他自己说的规矩了。
内阁其他四个大臣,无形当中都成了木偶傀儡,给他拟定圣旨去做背景板。
四个内阁大臣,心中如何服气?
奈何这徐谦不但立有保护京师的大功,民望极高,而且现在手握朝廷实权,既是内阁首辅,又掌握锦衣卫和防守京师的御林军和京营的大权,兵权在手,威望又如此之高,连皇帝都要让他三分。
更何况天下人尽皆知,连这当今皇帝,也是徐谦拥立的。
君臣分坐,太监献茶已毕,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
屋中便仅剩君臣二人,徐谦微笑道:“圣上,恕老臣昏聩,不知您今日留臣何事?”
“老相国何必明知故问呢?”皇帝笑道:“昨日君臣联诗,言犹在耳。朕的意思,老相国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谦端起茶杯,微笑不语,他竟然拒绝回答皇帝的问话!!
皇帝眼露凶光,强忍压住,君臣对坐,竟然半响不语。
之前两人亲密无间,还从未如此尴尬。
皇帝的嘴角忽然连续抽搐了几下,终于慢声说道:“老相国,医生替朕诊脉多次,已经断定朕不能生育。”
“如此机密大事,太医院竟无人告知老臣!”徐谦震惊道:“皇上,此等大事,关系甚大,倘若传扬出去,岂不天下大乱?”
他放下茶杯,接着说道:“倘若皇上不欲传扬,岂不要杀太医灭口?皇上不是要惹上不仁之名吗?”
“首辅,你不要惊慌,朕并没有让任何一个太医诊脉。”皇帝笑道:“朕化妆出宫,请京城四大名医先后诊脉。”
他长叹一声,苦笑道:“结论都是一样的,四大名医都是眼明之极,说我少时中了寒毒,终生不能生育了。”
此时他心情激动,说话之中,连“朕”字都不顾了。
徐谦沉默不语,脸上肌肉却剧烈抽搐了几下,眼见他心中波浪翻腾。
皇帝眼中有泪,却平静无比,慢慢说道:“所以,朕打算过继皇兄襄王之子为太子,以延续国脉。此是朝廷根本大事,关系国本,朕不能找任何别人商量,唯有老相国一人,可决此大事!”
徐谦慢慢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施一礼,道:“皇上确定没有被外人认出?”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在担心皇家秘密有没有外泄!!
皇帝心中登时怒火沸腾,好歹才勉强压住,道:“这个你放心,李保的易容本领十分高强,那四个人只是医生,不会半分武功,他们是认不出朕的。医生是积德的行业,首辅大人可千万不要杀他们灭口!”
最后这句话是皇帝怨气所结,脱口而出,简直就是直接骂徐谦不积德了!!
联想到前些日子,本来皇帝想让锦衣卫和双龙会联手,解决太上皇的绝对铁杆一山阁与李卓然,又是这个徐谦,和皇太后勾结,横插一杠子,阻止了两派火并!
而且皇太后的绝对心腹李可,更在锦衣卫大牢当中,用暴雨梨花针杀了钦犯杜峰,让所有对李卓然的指控顿时化作虚空。
昨天,他又对襄王父子不冷不热,用诗句暗示襄王不得逾越本分,有非分之想。
积怨已深,现在这句话,也真是有感而发!
这一句话出口,说得徐谦登时勃然大怒!!
他也是勉强压住心中怒火,方才微笑道:“皇上多虑了!!老臣还不至于如此心狠手毒!皇上,臣不管他们是什么四大名医,毕竟也是一家之见,皇上万不可以此为依据,情急当中做此决定!!”
“那依老相国之见,又该如何呢?”皇帝看着徐谦,还是慢慢挤出微笑。
“皇上春秋鼎盛,不可妄下断语。老臣觉得,立襄王之子固然容易,有老臣等为皇上筹划,百官虽多有怨言,却也应该能够勉强压住。”徐谦道。
皇帝微笑:“如此最好,那我们……”
“皇上,请容老臣把话说完。”徐谦居然打断了皇帝的话,缓缓说道:“皇上,您想过没有,蓝道长一直在为您精心调制红丸仙丹,太医院能人辈出,不断研究良药,老臣也在天下范围秘密为您寻找绝世良医,这三条道路,难道敌不过那所谓的四大名医吗?今日您立了襄王之子为太子,倘若日后后宫有幸产下皇子,皇上将何以自处?如若当时,继续让襄王之子为太子,那您的亲生儿子,将置于何地?厚螟蛉而轻骨肉,天下必然以皇上为不仁!倘若皇上借故废了襄王之子,立亲生儿子为太子,则天下必说是朝立之,而夕弃之,前后反复,必然以皇上为不义!”
他热泪流出,慢慢说道:“皇上难道非要把自己置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吗?!”
皇上脸色发青,慢慢说道:“实不相瞒,从朕十四岁开始,就开始吃药,不停的吃药,到了今日,怕已吃了两三千斤了!要是吃药有用,哪里还要等到今天?!”
“三年为限。”徐谦慢慢说道:“给老臣三年时间,帮助陛下调理身体,如若三年之后陛下仍然无子,到时必立襄王之子。”
皇帝脸色铁青,慢慢道:“好吧,就依老相国之言。请老相国务必保密,请回府吧。”
听了这无比冷酷的话语,徐谦仿佛一刹那之间,突然不认识了面前的皇帝。
两年以来,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温文尔雅,和自己亲密无间,君臣同心,着实办了不少平生所愿之事,利民利国,却不利于己,贪官污吏,皇亲国戚,不知多少人在恨自己。
可现在,皇帝的心思已经变了,他不再视自己是顶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甚至,在他眼中,自己成了他独揽皇权的最大障碍。
看着徐谦蹒跚离开的孤独落寞的身影,皇帝心中也不禁百感交集,没有这个人,自己哪里能够登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
可是,他………
这一分钟时间,皇帝几次想要开口将徐谦叫回来,和他重新商量此事,但终于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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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保来到身边:“皇上,您该回宫了。”
“你怎么看?”皇帝忽然笑道。
“老奴不能看。”李保笑道:“老奴是个奴才,只能照皇上的命令行事。”
“朕让你看!”皇帝冷笑道。
“遵旨!”李保笑道:“老奴以为,徐阁老刚才的话,都是骗人的鬼话!”
皇帝大惊,忽然笑道:“你说说理由。”
“皇上,请您仔细想想,这京师四大名医,一生接诊过多少患者,他们倘有一个两个看走了眼,已属难遇,难道四个同时都走了眼吗?”李保笑道。
“照你这样说,朕就真的永远也生不出儿子了?”皇帝冷笑。
“皇上乃天子,上应天命,岂会真的无后?!”李保朗声说道,太监朗声说话,声调却更加让人恐怖。
他也不过是在讲没有用的狗屁大道理罢了,皇帝后宫如此繁茂,如若有生育能力,到现在二三十个儿子女儿也生下来了,又何必想办法收养别人的儿子?!
“说得好,你画了个大饼让朕吃下去,好。”皇帝笑道,笑得十分苍凉;然后道:“那么,朕就需要等上天扔下来个孩子,对吗?”
“不!”李保笑道:“蓝道长,太医院,还有徐大人到处寻找的名医,三条道路还要继续,勤能补拙,奴才相信皇上的诚意,必能感动上天。”
“那么,襄王的儿子,朕还要不要?”皇帝冷笑道:“还是要真的等上三年?”
“不能等!”李保笑道:“您还记得前些日子,他们密报,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吵架的事情吗?”
皇上笑道:“当然记得,我这位哥哥脾气怪异,他发火是常事,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是,皇上难道忘记了他们吵架的原因了吗?”李保笑道:“他们吵架的原因,就是因为太上皇埋怨太上皇后生不出儿子!可是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正值壮年,体质又一向极好,谁敢担保,他们在这三年之中,生不出儿子?皇上别忘了,太上皇本来早就有两个女儿!”
几句话说得皇帝冷汗直流,脸上却笑道:“他生他的,我生我的,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李保笑道:“皇上能过继襄王的儿子,难道就不能过继太上皇的儿子?”
“笑话,朕为什么要过继他的儿子?”皇帝笑道。
“祖训。”李保吐出两个字。
于是皇帝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朝廷的祖训,不过是八个字,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李保笑道:“如果到时太上皇先生了儿子,而皇上没有儿子,论起血缘来,自然是太上皇的儿子离您最近,您是他的亲二叔啊!所谓亲疏有别,到时候,只要皇太后一句话,必然将太上皇的儿子过继给皇上!哪里还轮得到襄王的儿子?!”
“那岂不是,将我的江山又交还给他?!”皇帝勃然大怒道。
“不错!”李保道:“这也许正是皇太后和徐谦的如意算盘!!”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恐怕也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制止我们干掉一山阁!”
皇帝的脸慢慢变得苍白,忽然又笑道:“你这奴才,说了这么多,却只是你的揣测!”
李保笑道:“皇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皇帝笑道:“他们再计划周密,也想不到,我们已经请了冷香园,先除掉老太太,到时候谁会出来说话?”
“还有徐谦呢。”李保笑道:“这个老人到时登高一呼,文武百官谁敢不从?”
他还不忘补充一句:“皇上别忘了,他手握兵权,军队当中的重要将领,几乎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手握兵权又能怎么样?!”皇帝忽然冷笑道:“如果这老头有什么头疼脑热,事情又会如何呢?”
“老奴明白皇上的意思,既然您已经下了决心,”李保笑道:“皇上放心,老奴有办法!”
“还有一件事,近日皇太后身边的太监牛元忠突然消失了,他是咱们的人吗?”皇帝问道。
“他……他绝不是咱们的人。”李保道:“可能是他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皇太后,被皇太后秘密杀掉了吧。”
这个牛元忠,还真不是李保的人,至于他是谁的人,李保还真的不知道。
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这牛元忠隐藏的是何等巧妙;但这皇太后,又是如何辨别出他来的呢?!
“一个太监,死了便死了吧。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恨太上皇吗?”皇帝冷笑道。
“老奴不知道,也根本不需要知道。”李保低头恭敬说道。
“我必须让你知道,因为我必须让你心甘情愿的为我办事。”皇帝笑道。
“老奴对皇上是绝对忠心的。”李保严肃的说道。
“可是忠心,跟心甘情愿是不一样的。”皇帝冷笑,慢慢说道:“我身上的寒毒,就是他的母亲下的毒。”
李保的脸上,慢慢变了脸色。
他作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太监,此时才真正弄清了皇帝和太上皇兄弟两人势同水火的根源,仇恨,足以将一切亲情变成了毒酒。
而这杯仇恨的毒酒,也许最后将毒死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