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黑眼圈
‘日生,请你先回答一个问题,这一次你们到东边的村庄去探查后对方大概有多少兵力?’
‘依照我们见到的脚印数来推断,至少有百来匹马、六十人以上。’
‘荣乡,如果有一只这样的部队来犯你预估我们需要多少人才能将其歼灭?’
‘若对方持续在我方地盘进行骚扰,不计损失至最后一人,我们至少需要三到五倍的人手才能将其歼灭,可是事实上对方不可能这样做,所以我方不可能将其歼灭。’
听了两人的回答众人只是感到疑惑,不明白为何这位首辅要在此时提出这种问题。但很快地,对方给了众人解答。
‘各位,过去北方是不能住人的,天气寒冷还有办法可以克服,但是植物的生长季太短却是问题。而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怎么一回事?’首辅的发言让未在注意北方情报的人感到吃惊,实际上还有很多人追不上快速变动的时代。
‘想想看这段时期发生过甚么。兽潮!在兽潮之后人类与兽类们彼此间达成了协议。换言之畜牧的可能出现了,各位应该也在此事上获得了相当的好处才对。’
‘你的意思是对方以兽类为主要的粮食?这不可能啊!畜牧是需要花许多成本与心力,怎么可能驯养多到足以当主食的兽类呢!’
‘在北方没有足够的良田,但相对来说却有许多耐寒植物所形成的草原,我们不能吃的食物兽类却可以吃下肚。而且只要逐水草而居,完全不必花任何成本去安排这些兽类的食粮,他们会如过去没有人类束缚时一般健壮。’
‘就算这样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有人发言,但却被早归以手势打断。
‘我需要各位想想我们在对抗的是甚么。一个包含整个北方无人能走到尽头的旷野,就算用较差的条件来计算,那里也能养活三、四个村子甚至以上的人口,而且对他们来说驯养兽类的成本比我们少上许多,并且处于每个人都必须跟着草料移动的情况,他们所有人都需要擅长骑术。另外为了在无城墙的情况下处理在北方旷野上的猛兽,他们也必须人人都拥有一手好箭术。这群人下则为民,上则为兵,无论是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远远领先我们。我想问问各位,我们有沉默的权力吗?我们又是为了甚么才急欲促成联盟?难道各位认为我们应付的只是一群流贼匪盗?’
早归的问题如利箭一般刺穿所有人的内心,在座之人的心灵没有不动摇的。
‘……我们需要商议。’
‘嗯,既然如此就暂时休息吧。’
一名耆老会的成员缓缓开口,使早归宣布会议进入协商阶段,安然也因此从接近窒息的气氛中勉强脱身。
会议厅中紧绷的气氛暂时松懈下来,安然也从在一旁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彷徨心情中释放,可是于此自由时间他又面临了另一个抉择──该不该去与长保谈谈。
若是现在将一切揭开来,那颗年轻的心或许能安分不少,不再为模糊不清的事物感到恐惧。
然而到最后安然依旧却步,选择往师长的身边走去。现在的他还没有做好觉悟,他的精神宁愿在战场上与百位战士进行殊死战也绝对不想知道心仪的女性与自己永远无缘如此残酷的消息。
‘怎么了?一脸心神不宁。’
忽然,不知何时站在前方与众人交换意见的日生已经来到了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年轻人。
‘没甚么,只是在想一些事。’
‘如果有想不通的问题可以提出来讨论。’
看着师长充满关怀的脸,安然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他认为比起眼前村中的大事,自己的儿女情长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只是在想这次会议的意义,还有最后会不会顺利成为定局。’
‘就这档事啊。不要多做揣测,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保卫村庄。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切,也知道我们别无选择。’
‘这是甚么意思?’
‘怎么说呢……总之安然啊,现在与过去不同了。在过去如果有两个人同时发现一个宝物而这个宝物又不能分割共享就不免打上一架,赢的人拿走宝物,输的人去其他地方找找总能再发现新的宝物,所以不必打得你死我活,退一步就成了,战争不过是分出胜负的手段。’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众人皆依附在神灵的名下将大地划界分割,所见到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定是别人的。一旦缺了甚么就得抢,可是抢了就换对方缺了,如果抢的是土地其中一方就得流离失所;如果抢的是食物就有一方得挨饿;如果抢的是水源就要有人忍受干渴。总之现在与过去不同,人人身后都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一失足就会毁灭。’
‘人人身后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难道没有办法共享吗?’
‘如果你把每个人都看得一样就可以,但这种事只有变化无常的神灵才做得到。人与人之间是有亲疏的,获得优待的必定是自己或是身边的人,在这情况下广范围的自私是一种美德。先是自己或家人,接着是族人或村人,再来是同盟以及非敌对关系者。小到个人,大到村与村之间的关系,一切都是依照这种法则进行的。’
‘怎么会这样……这样下去战争不是永远无法平息吗?’
‘正是如此,所以安然你要记得,谦让是一种美德,因为他能平息纷争。但是只有胜利者才有谦让的资格,要是事物没有掌握在手就先行退让不过是一种懦弱,这比自私更加不堪。生命这场战斗只有胜利者才能站在场上,这是神灵订下的规矩,是所有生命皆不可回避的冲突。’
听了师长的话,安然觉得世界突然偏斜了一些。
在兽潮之后出生的世代未与天争斗,也未与人争斗,生活在和平与富裕的摇篮之中,深信眼前的和平就是世界永远的面貌。
他们不知道在几百个春秋之前备舟就已经开始建造大船来应付大水的无常;他们不知道早归与荣乡曾经匍匐在乌尔的跟前才能够侥幸活命;他们不知道不去对抗野人人类就将被奴役;他们不知道若未讨得神灵欢欣人类将永远成为彼此厮杀的玩物;他们不知道因为神灵的放纵使人类曾经不是人类,只能龟缩在小湖中;他们不知道若没有众人合力兽类的獠牙随时都会剥夺他们的未来。
人类努力成为讨上天欢喜的操线人偶才能够感苟延残喘至今,且无论如何掩盖,那血淋淋的法则依旧如影随形。
真相割裂安然的内心,他认
协商的时间结束了,众人再次回到各自的座席上。
‘我们可以接受神殿的理由,首辅。但是我们有另外的想法。’一名耆老会的代表率先发言。
‘当然,讨论本身就是彼此妥协,只要开诚布公就有商量的可能。’
早归坐在主席位上,以和蔼可亲的眼神看着耆老会的代表,若无先前夺权的戏码只怕众人还当他是位人畜无害的好好先生。
‘首先,我们不会接受神殿的作法。’
‘各位另有备案?提出来讨论看看吧。’
安然在一旁听着双方的讨论,当听见耆老会否决神殿的意见时他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身旁的师长,却见对方依旧气定神闲似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我们不希望各氏族的权力被剥夺,但是大敌当前,各族应当同仇敌忾,所以我们希望以出借的方式且在神灵的见证下实行神殿提出的策略。’
‘这简单,我们可以订立战时条款,在战斗之后让一切恢复原状,只是……’
‘首辅有何意见?’
‘配合这战时条款,我希望再加上一些条件。’
‘甚么条件?’
‘众所皆知现行的纳制:一为贡纳、二为征纳。贡纳指的是上缴与神裔的贡物,这自然是不能省的,否则将有灾难降临;另一种是征纳,是指在商业活动以及某处需要建筑新工程所要缴纳的资源,这些是用在村庄整体的资源。而除了这两种征纳之外,我希望在战时条款中再增加一种征纳模式。’
早归的话让众人皱起了眉头。不管在甚么时代只要想从他人口袋中掏出东西的人都不会受到欢迎。
‘有这个必要吗?’
‘一旦发生战争许多财源都会中断,农田或许会被毁弃,矿场、伐木场、畜牧场都有可能脱离掌控,我希望按照各氏族人头数量收取征纳,若战争无法马上结束可以用这些物资兑换粮食谷物使众人先支撑下去。’
‘平时的冬纳不够吗?’
冬纳所指的是为了过冬而征收的粮食,偶尔也用在发生天灾,青黄不接时帮助村人度过暂时的危机。
‘就算开战冬天依旧会到来,要是战胜敌人却输给冬天该怎么办?’
听了早归的话众人又再次交头接耳,似乎是想取出一个共识来。
‘根据我们讨论的结果,这项权力也能够出借,但在战争状态结束后神殿或者当时的当权机构必须归还向众人借用的物资与权力,此外战后若有战利品分配神殿无权自行作主。’
‘可以,但是我希望稍微改正一些,即神殿必须归还权力这一条件改为人们有要求神殿归还此一条件的权力。’
‘在战争状态结束后人们有权力要求神殿交还物资与权力……这有何区别吗?’
‘不管战争的结果如何,对村庄来说百废待举是可以确定的结果,届时神殿不会有人力去主动归还这些物资与权力,所以我们希望将决定权交给众人。到时候希望各位自行判断何时村庄才是真正进入稳定时期,稳定到神殿能够将人力花在交还物资与权力给各位。’
‘这……’
‘不要担心,只要有人开口神殿一定会将物资与权力交还。各位总不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人会忘掉自己有权力这一回事吧?’
早归说着,众人之间泛起了轻快的笑声。
在场确实没有人认为会有人将自己的权力搁着而不去取用,于是早归提出的条件被接受了。随着氏族与神殿之间取得平衡点,达成协议后只待研拟一些细项便可发布命令。
‘老师,这样算是达成目的吗?’
安然看着会议厅中发生的事,心中充满了古怪的感觉,恍若一个天秤在胸中不断摇摆,看不出置于两端的事物何者较贵重,何者又较为廉价。
‘安然啊,天底下多的是不输不赢的事物,你若硬要明辨黑白只会吃亏,而且啊……’
‘而且?’
‘这场战争会很长,长到会让人们忘记自己应有的权力。’
作为商人必须遵守约定,如果连最基本的诚信都无法做到未来的商业之路必定多灾多难,光是每车物资都必须详细检查确认真伪就不知道必须耽搁多少时间,而物品的价值是会随着时间变动的。
光头男子虽然配合自家村中的高层压榨自家的村民,但依旧是个合格的商人。不仅如此,他甚至以自己身为一个商人为荣。
是商人就要讲信用!光头男子将这信条作为行动的根基并深信不疑。
于是当乌尔神殿中正敲响夺权战鼓时,光头男子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从一开始就打算爽约,还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在公厕前站了一夜──那是十分漫长的一夜。
光头男子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这是好听话,讲白点他就是一个容易过度烦恼、自己找罪受的人。也因为这种个性使然,他害怕与对方彼此错过或失约,所以大概在黄昏之时便到公厕外头等候。
然而不知为何,平时无人驻足的公厕当天却来了许多的使用者,这使光头男子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
不管在何处,若有一个男人一直鬼鬼祟祟地守在男厕外,两只眼睛还不断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潮且久久不离去任谁都会感到古怪,更何况这次的密会是见不得光的。
另外,当你看着众人时,众人也正在看着你。每个经过的人都会向光头男子行注目礼,一股异样的压力开始在他的心中累积。
过了一段时间,光头男子终于受不了被他人盯着的压力选了一间厕所钻了进去,但这并未让他平静,随着时间经过他越来越坐立不安。无法亲眼确认外面情况的状态是痛苦的,他犹如回到几天前苦等商队到来的日子。
光头男子开始敲着厕门,并迁怒于外头的人潮,认为都是这些不速之客害他落得这般田地,似乎彻底忘记了公厕根本就不是用来密会的场所。
不过一旦决定闪躲人们的眼光想再一次踏入他人的视线范围就困难了。光头男子被困在厕所中,就连晚餐都在其中解决,那种情形下唯一能感到欣慰的就是此处公厕的气味与清洁度比别处好上一点。他暗自决定回村后一定要在自家的厕所附近种满鲜花,以免又被困在厕所中用餐。
夜越来越深,人潮也逐渐减少,光头男子终于能够离开厕所重新在外头等待。
‘东家,这么晚对方肯定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随从如此劝道。
‘不!刚才只是人多了一点,对方肯定会来的!’
‘既然如此,至少回到厕所里吧,现在天气冷了不少,会生病的。’
‘我才刚从厕所里出来,你还要我再回去!’
虽然知道随从是一片好意,但是光头男子却依旧放纵自己的怒气攻击对方,烦躁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他需要发泄火气的管道。
双手抱胸,等了又等,光头男子从黄昏等到清晨,此处的服务人员添了烛火又熄了烛火,可是他所等待的人依旧没有到来。
偏僻的公厕徒留一个昏昏沉沉、不断点头强撑的男人,与一名不知何时已经躲到厕所中去打盹的随从。当天回房后男人发现自己受了风寒。
仔细想想在那种偏僻又有冷水不断流过的地方吹上一夜冷风任何人都会染上疾病。
光头男子嘲笑着铜镜中自己因为睡眠不足留下的黑眼圈,他听说在遥远的地方也有一种熊跟自己现在一样有着黑眼圈,心想这种熊莫不也是因为他人失约而失眠至今?
无论如何,光头男子对于对方失约一事感到强烈的不满。他打算找对方理论,若对方不道歉,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破坏对方在这村庄的交易。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东家,这儿神殿的人刚刚捎来消息,说对上次说的消息有点兴趣,想请您去一趟。’
光头男子听到了这讯息身上的病痛似乎瞬间散去大半,镜中的脸孔泛起了坏笑,他认为这是上天所赠送的复仇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