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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善恶之难辨2
CHAP 66 善恶之难辨2
我离开孙老头没多久,小谢突然回来,手提还提着一个小包袱,十分兴奋地告诉我,说是先溜回来一趟,送一些难得一见的草药回来给牛娃子。然后又问我,孙老头在那儿。看模样,小谢似乎是要把包袱里的那些草药拿到孙老头跟前去献宝。我没吭声,手指戳了一下小谢让给我住的那个房间的方向,低头便走。
小谢拉住我,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甩开他的手,问,“孙老头这个人你究竟了解多少?”
他便告诉我,说他只知道孙老头是刘寅吉的人,而孙老头现在呆在金陵,就是为了要等刘寅吉的那个小婴儿。
他见我听得不吭声,就又详细地解说起来,
“因为那个小婴儿和奶妈原先跟着寅吉、陆展风回去的时候,中途都生了病。陆展风当时请示过寅吉,便给远在金陵的孙老头写了信,说是让孙老头前来照应。为了掩饰他金陵第一医馆大夫的身份,孙老头没有亲自动身去照顾奶妈和小婴儿,而是派了亲信前往。奶妈和小婴儿的身体痊愈后,孙老头本来想让亲信把他们送回长沙,但刘寅吉突然来了封急信,让孙老头把婴儿奶妈接到金陵暂作安顿。于是,信件往来之间,便耽搁些时日。此外,奶妈和小婴儿虽然有孙老头的亲信照料,但是局势动荡,路上并不好走,因此,一直拖延到最近几日,才抵达金陵。并且,双方约定在西郊的白马寺见面。这几天,孙老头听说奶妈和小婴儿要到,就天天去白马寺等。”
听完这些,我扭头就走。小谢在我背后哇哇大叫,说我“阴阳怪气,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我到谢老爹的房间去看牛娃子,正撞见小男孩儿把被子蒙在头上浑身哆嗦。房间里就我和小男孩儿。我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他立即打了个激灵的寒颤。过了一会儿,他钻出被子,露出了一张惨白的小脸。
他冲我晃了晃他的手指,突然尖叫了起来,“血,血,你看到了吗,我的手上全是血!招弟的血……小白的血……还有那个大坏蛋的血……好多好多的血……”
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紧紧地皱起眉。
他愈发激动,用力地摇晃起我的胳膊,“放开,放开我!我的手好脏,脏死啦!我要去洗手,我要去把我的手上的血洗掉,我要让我的手变干净,变干净!”
望着他甩动头发,歇斯底里的模样,我觉得我的心正在被一股难以描绘的情绪给揪紧。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得把他搂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头发。还一会儿,小人儿才在我的怀里安静下来。沉默片刻,他忽然问,“夏姐姐,我是不是很坏?”
我夸他勇敢。
他的小脑袋突然僵了一下,“也就是说,你也认为我很坏,你也认为我是一个奸细喽?”
我的嗓子哽咽住,正要开口,这时,赤红了眼的小谢突然抓着先前那个小包袱闯了进来。他把小包袱丢在门边,然后一阵风似的猛地把小男孩儿从我怀里拉扯出,接着喘着粗气把男孩儿拽下床,狠抽了男孩儿一个嘴巴。
小男孩儿被打得摇晃着身体,跌坐在地上。
我跳起来,抓住小谢,问他是不是疯了。
小谢用力甩开我,食指戳着男孩儿的鼻子,狂吼,
“昨晚,昨晚,我和孙先生救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说,说你之前已经见过了李小甲,说你用泄露孙先生行踪的方式和李小甲交换了这样一包该死的药!你知道吗,小婴儿被李小甲劫走了!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因为你,就要丢掉性命了!”
我猛地推了一把小谢,让他闭嘴。但是,他偏偏和我对着干。弯下腰,又把地上嘴唇也发白的小男孩儿给提了起来,
“撒谎!撒谎!这么小就学会了撒谎!而且还学会了下毒害人!啊!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些天赋呢?你还这么小,就已经这么能干了!看来,再继续呆在这里,只会让你受委屈!让你屈才!”
我连忙运起真气,出掌拍中小谢的左臂,迫使他松开小男孩儿。然后,我挪动身体将小男孩儿护在了身后。但是,小谢左臂刚略微下垂,左手就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撒了道凌厉的剑光猛地刺向我的肩头。我大惊,连忙侧身闪避,谁知小谢这招根本是虚招,他一见我躲开,就立即上前一步,扔了剑,一把拎住我背后小男孩儿的领口,仿佛拎小鸡似的,走到门口,把男孩儿用力地摔在了地下。这还不算,他又捡起门边那个装了许多药材的小包袱,准准地砸中了男孩儿的脑袋,咬牙切齿地骂了声“滚”。
我要过去扶男孩儿起来,小谢拦着我不让。小男孩儿惨白着脸从地下爬起,跪在地上冲小谢磕了一个头,便站起来,发了疯似的往门口跑。他那只受伤的腿一边跑一边抽搐。
我让小谢快追,小谢却冲我翻白眼。我盯着小谢的脸,“是不是孙老头告诉你,说孙福是被牛娃子送去的汤给毒死的?”
小谢冷笑,“我眼没瞎!孙福心口密密麻麻一大片黑点,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是中了‘黑沙摧心散’。这种毒药虽然是朝廷大内专门秘制的,但是,想来多半是慬王从宫里带出去的,李小甲有这种毒药并不奇怪。”
我就告诉他,说,孙福开始只喝了一小口汤,只是轻微中毒,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后来被孙老头强灌了鸽子汤——才给毒死的。
小谢斜着眼角悠悠地瞄我,“想不到,你也喜欢撒谎。”
我气得跺脚,运起内力,翻转手腕,出掌击中了他的胸口。他骂我有病。我不说话,施展轻功就要走。他立即变了脸,叫我站住,又捡起地上的剑插在腰间,凑过来紧抓住我的手,声音发颤,“夏小离,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肯再与他纠缠,用力甩开他,纵身飞跃,往门外奔。片刻后,我来到正门孙老头医馆的时候,小谢已追到了我的背后,他还在后边大呼小叫地让我把话说清楚。
然而,这时,医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马嘶,接着是一声极其微弱的惨叫。等我走到门外的时候,眼前已呈现一幕惨状——牛娃子满身是血地躺在一辆马车的车轱辘下。他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他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在用又痛苦又委屈的眼神望着我。
小谢从我背后跳了起来,一声低吼就冲到了马车边,发了疯似的抱住马车的车轱辘,要把马车抬起来,好让车轱辘下的小男孩儿移开身体。然而——即便小谢左臂那样颤抖,马车也巍然不动。马车上满载着酒坛。酒坛的坛口密封得很严实。闻不到一丝酒的气味。
马车的车夫是一个看起来模样十分老实的庄稼汉,圆脸微胖,中等身材。这时,他苍白着脸,跑到了我和小谢跟前,着急地解释起来,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赶着马车正从这儿经过,突然这个小孩就疯了似的往我车轮下钻!大家都看到了,真的不是我故意……故意撞到他的!”说着,露出满脸的不忍望了眼车轱辘下肠穿肚烂的男孩儿,又问我和小谢,需不需要他现在赶着马,让马车移动一下,好让男孩儿身体挪出来。
小谢喘着粗气松开了车轱辘,没有看车夫。接着,他苍白着脸,后退了一步,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托牛娃子的小脑袋。
我冲车夫摇摇头,说现在不能动车,一动,这孩子最后一口气就断了。车夫点点头,嗫嚅着似乎还想凑过来和我解释什么,然而,我哪里有心思听他说话。我朝他挥挥手,随着小谢蹲在了车轱辘的旁边。
牛娃子蠕动了几次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是说不出来。为此,他急,小谢更急,一个劲地问他最后还有什么心愿。
牛娃子冲小谢微微一笑,忽然,用手指捏住了他自己的小鼻子,然后便一直盯着我。我忽然明白过来,勉强冲他笑,笑到一半哭出了声,“老天爷已经原谅你了,你的鼻子不会变长的。”听完我这句,小男孩就闭上了眼睛,原本被小谢托住的小脑袋就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再没动。
围观的人渐渐增多,有感叹可怜的,有指责马车车夫不长眼的,有嘀咕小谢和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小男孩儿的事的……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车夫走过来,轻轻地拍了下小谢的肩膀,说他要赶车走了,还十分胆怯地掏出了五两银子。——大概这位车夫实在受不了众人的七嘴八舌的议论,又大概他不愿意再多停留在这肇事现场,要去忙他的事,必须要走了。——小谢这时发了疯,接过车夫递来的银子,往地下猛掼。跟着,他在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中,抽出腰间的长剑,噼里啪啦一阵乱砍,把木制的车轱辘给砍了个稀巴烂。满载的车厢顿时塌陷,十几坛酒坛掉落在地上,砸了稀烂。然而,从酒坛里流溢出来的有些粘稠的液体却似乎不是酒,而且还散发出一股怪味儿。我没再细看这些打翻的酒坛,小谢已经弯下腰,抱起血淋淋的,一动不动的牛娃子,大步走回了医馆。
我刚想转身,却被车夫拉扯住,要我赔他车轱辘,车厢,酒坛,以及掉在地上就不见的五两银子。不得已,我只得取出荷包,从荷包里抽出蝴蝶水晶链,并找了张一百两的银票赔给他。
车夫接过银票似乎很是高兴,蹲在原地收拾。围观的人群四散。我正低着头把蝴蝶水晶链放回荷包,这时,突然,我察觉到对面茶楼楼上朝我射过来的两道视线。两道曾令我感觉是那样那样温柔的视线。
我立即仰头去搜索,然而,突然,又一辆满载着酒坛的马车从我面前掠过,而且被方才撞死牛娃子的车夫给拦了下来。似乎两个车夫认识。这辆新过来的马车挡住了我的全部视线。我看不到对面的茶楼了。我急忙大步后退,企图再次搜索那熟悉的目光,然而,什么也没看到。
我回到医馆,经过谢老爹房间的时候,听到了一片哭声。顺着门缝,我瞥了一眼,屋里站着七八个笼脊镇的百姓。一个胖大婶含着泪,跪坐在床的里侧用白布缠绕牛娃子血肉模糊的小腹。小谢走到桌边,把桌上他先前带回来的那个装上等草药的小包袱抓起来,然后,像放羽毛似的把小包袱放到了牛娃子的脸边,接着,他又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小人儿看了片刻,之后,他一声低吼,旋风似的冲出了门。他跑出去的速度极快,快到压根没注意到藏在门后的我。
我回到先前的房间。孙福的尸体、连同木桶、暖炉都已被搬走。此外,房间似乎被重新打扫了一遍,十分干净。我呆坐在椅子上,回想起方才茶楼上投射到我脸上的那两道视线,想着想着,就烦躁起来。我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样,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孙老头突然走进屋,交给了我一封信。留下信,孙老头一声不吭地走了。等他脚步声渐远,我抓信的手还没有停止颤抖。
信封是空白的,上面没写收信人。但是,我打开信,只匆匆瞥了一眼信上那风流倜傥的笔迹,甚至还没有看到落款的时候,我的眼眶里就噙了泪。
自然,写信的是寅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