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雪
蒲丰与固棠的交界之处，也就是乱安山山脚几十里外的一处山林之中。
一伙人此刻正在忙碌着烧火做饭，只见兵器散乱摆放着，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上，已是“咕咕”的热水不断泛着水花儿。
一独臂男子此刻正阴沉着脸，淡淡的盯视着水中滚起的水花儿，一言不发，仿佛一个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女子，手上端着一碗热茶轻轻的走到这中年男子跟前儿，半蹲在其近旁，担心的递了过去。
“爹，喝点儿热茶暖暖身子吧。”
那独臂男子这才从沉思中惊醒，看了一眼身边儿的这个年轻女子，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强笑着说道：“没事儿，莺儿，爹不喝，你喝吧。”
那黑衣女子，望着眼前的父亲，直觉心里一酸，眼泪便是“吧嗒”“吧嗒”的滚落下来，顺着脸颊，不时地滴打在地上。
“爹，九叔......九叔他，还回得来吗？”
独臂男子闻言，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面色一白，便是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长叹道：“莺儿，你记住，咱们从秘堂之中立下誓言之后，这性命便早已不属于自己。为了任务，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为父，明白吗？”
黑衣女子将头埋得更低，依靠在父亲的胸膛中低声哭泣起来。
“父亲，我....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若非是.....是顾及着我，九叔就不会带着人去引开那些蜀军.....”
女子心中的伤心，终于变作了抽泣，连带着话语也是结巴起来。
“不关你的事！都是那墨狗实在狡诈，我虽是料到许是会有埋伏，却是没想到，竟是整整三千骑兵！倒还真是看得起老夫！日后若是被我抓到，我定要将那老贼破心挖肺，以解我心头只恨。”独臂男子面露狰狞之色，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之间，便是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痛叫声响。
“啊~”
独臂男子赶忙扭过头望去，急忙起身，便是朝着声音传出的位置小跑着过去。
来到跟前，便是看到一个男子此刻正仰躺在地上，痛苦的抓着身侧一旁的一棵小树。
豆大的汗珠正不时的顺着其额头流下，滴落下来，渗到土里。
而在其身边儿，则是有人用布帛死死的按压着其腹部的伤口之处，虽是勉强，但也多少止住了血。
“怎么样？赵全，撑住，我已经发了指令，再撑一日，便会有人前来接应，咱们走水路，三日便可回到临江。”独臂男子沉声道。
“大.....大人，我不行了，求求你了，给......给我一个痛快吧，求求你了！”赵全又是一声嘶吼之后，便是苦苦哀求起来。
因着失血过多，其脸上早已失了血色，满脸苍白，仿佛闭眼间，便要昏过去一般。
黑衣女子闻声赶来，看到眼前的场景，险些昏倒过去，一手捂着嘴巴，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独臂男子走到赵全跟前，郑重的说道：“撑住，天黑，咱们摸进村子里，一定要给我撑住，明白吗！”
“啊啊啊啊啊”
终于，在一阵痛叫之后，赵全便是昏死过去。
独臂男子正是不久前在乱安山上躲过追击的北齐探言司都统，赵胜。
看着赵全这般痛苦难耐，赵胜直觉的心中的愤怨又是平添了几分，拳头攥起，狠狠的砸在一旁的树干之上。
“怎么样？还能撑得住吗？”
一旁一直在为赵全处理着伤口的手下，无奈的摇了摇头，小心回道：“大人，赵大人伤口过深，已是伤了脾脏，若是不能尽快寻到一处地方休息，只怕会再次扯动伤口，造成二次损害，到那个时候,就.....”
赵胜沉着脸，望着面上已无血色，昏死过去的赵全，忍不住冲着身后的一个手下大声喊道：“权序，这里距离最近的一个村子在何处？”
“回禀大人，根据咱们在此处的暗哨汇报，这方圆十里之内，倒是有着一处村子，距离蒲丰县城很远，倒是可以去避一避，不过...”
“不过什么？”赵胜沉声道。
“不过那处村子正处在官道附近，若是被西蜀的那些个骑兵闻到风声，只怕不到一刻钟，便会赶到......”
赵胜淡淡的望了一眼四周，只见周围一众手下，早已是各个带伤，纵是好些的十几个，也是面色疲惫。
细细想了一会儿，只怕前来接应的队伍还未赶到，自己的这些手下，已是难以熬过深山之中的寒冬冷意。
“走，你去带路，咱们摸黑进到那处村子，只要封锁住消息两天，前来接应的人，便会抵达。”赵胜终是下定决心，愤恨的说道。
“诺，卑职这就传令下去，尽快出发。”
听到父亲的命令之后，一旁站着的黑衣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她实在担心，若是在这般下去，这一众人手，只怕是剩不了几个了。
低叹一声，便是扭身离开了。
.......
很快的，队伍便是整装完毕，因着躲避骑兵的追击，身上除了一些干粮和水囊之外，便是只有一把随手的兵刃。
“出发！”头前的赵胜挥了挥仅有的左手，便是率先一步，顺着山林之间的羊肠小路前进。
身后，一众“残兵”，相互扶持着，艰难的跟在其后，身上的衣物早已被这山里之中的杂枝划损破碎，在这初冬时分，纵是身怀内劲，也是感到阵阵寒意袭来。
黑衣女子关切的在队伍之中来回探看着，甚至于拿出自己仅有的清水，递给队伍之中的重伤之人。
“当心点儿，慢点喝。”
“小姐......”
......
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队伍之中自然是不敢点起火把，只能借助着微弱的月光，勉强的辨识方向。
走在队伍最前边的那位手下，正小心的拿着手上的地图，不时地比照着。
队伍走了好一会儿功夫，突然之间，远处山林之中，传出一阵最为寻常不过的鸟鸣声响。
普通人自然不会将这些鸟鸣声放在心上，但是黑衣女子，以及一众手下，却是听到声响之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竟然还有人活着......
黑衣女子上前两步，走到队伍最前排的赵胜跟前，喜道：“爹，是不是九叔回来啦？”
月光之下，赵胜的依旧是一副沉重的模样，举起手来，将队伍停了下来，默然不语。
冲着身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道：“回应一下，看看他是谁？用高等暗号回复。”
“诺。”
只见那手下，悄悄地走出队伍，隐藏在丛林深处之中，捏着嘴唇，发出一阵阵“啾啾”的鸟叫声。
“爹，怎么啦？”
赵胜挥挥手，止住女儿的话，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小声道：“别吵，咱们不少人落入蜀军手中，蜀人最是狡诈，还是要小心一些才是。看准时候，一旦形势不对，立刻撤离。”
黑衣女子点了点头，半蹲在地上，完美的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时候，丛林之中，两边儿不断地交换着暗号儿，“啾啾”脆响在耳边回荡着。
赵胜突然激动的站起身来，直接朝着那片丛林之中走去，他知道，能够用出高等暗号的，除了自己以外，只有赵全，陈九可以。
林中一阵唏嗦声响，十几道身影陆续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陈九？”赵胜有些看不清这些手下的面容，只能试探着冲着这些人喊道。
“大.....大人，陈大人他.....他死了.....”一个脸上脏兮兮的男子，略带着哭腔，对着赵胜说道。
赵胜心中一震，险些未能站定。
“大人，卑职亲眼所见，陈大人与我等冲散，被.....被一群蜀军骑兵吞没，独剩下我等，幸免于难.....”
怎么会？怎么会？陈九的武艺不在我之下，怎么会轻易这般，便陨落于此？
赵胜身子一个趔趄，便是向后仰倒而下。
“大人！”身后的手下，慌忙将赵胜险险拦住，脸上满是悲凉之意。
近三百人的队伍，此刻环视周围，却是永远的失去了大半的熟悉面孔。剩下的，也是各个带伤，不足三十。
“大人，还请节哀啊，陈大人临走之时，还戒告我等，务必要将大人护送回去啊，大人.....”
赵胜此刻，脑海之中完全无法再做他想，满脑子之中，都是对于陈九之死的无法置信。
就在众人难过之时，一道倩影突然从队伍后边儿小跑着过来，脸上挂着笑意，拉住一个探子，开口问道：“九叔呢？我好想他的。”
但是很快，女子脸上的笑容，便是因着这个探子躲闪的目光，和自己父亲呆呆的样子而渐渐淡了下来。
强笑一声道：“没事，九叔可能被.....被冲散了，我去.....我去烧水去。”
“小姐.....小姐，陈大人让我.....让我给你带个话儿，他说，他没机会，再带你.....去看北苍山上的雪景了.....”刚刚那个带消息的探子迟疑的说道，脸上满是悲痛。
“不会的，九叔从未骗过我，他说可以回来，就一定可以！我去看看伤员，我去看看.....”话语一出，黑衣女子已是捂着脸，哭着向队伍后边跑去。
........
脑海之中，一道道画面闪过，只见画面之上，一个魁梧男子无奈的牵着一个贵妆小女孩儿，顶着风雪，在山顶上等待日出来临。
小女孩儿天真烂漫，望着身旁的中年男子乖巧的问道：“九叔，北苍山的日出雪景真的像那些人说的那么美吗？”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轻抚着小女孩儿的额头。
“那是当然了，当年我还是一个小小的探头时候，便是来过此地，白雪封山，早已是空寂无人。那时，我追杀一个叛徒来到这里，一天一夜，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万物这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样，那场景，真的很美。”
小女孩哈着气，不再说话，静静的等待着太阳出来，心中满怀着期待。
许久之后，小女孩儿侧着脑袋，靠在中年男子肩膀之上，噘着嘴，看上去已是熟睡过去。
就在这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小女孩儿脸上，看上去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可爱。
中年男子静静的望着熟睡中的女孩儿，仿佛看痴了一般。
......
黑衣女子此刻正静静的坐在一处石块儿之上，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向外滴落。
脑海之中，又是不自觉的，回忆起一段对话来。
“九叔，你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呢。”
“嘿嘿，小姐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我哪忍心呐。”
“哎呀，可是这样的话，莺儿不就看不到雪景了嘛。”
“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
.........
西蜀的骑兵就在身后，陈九笑着扭过头来，冲着黑衣女子笑道：“小姐先走，我去活动活动筋骨。”
“九叔，跟我们一起走吧，前边儿就是山林，骑兵追不上我们的。”
“小姐放心，待我杀些蜀狗之后，便会前去与你们汇合，快些走吧。”
“九叔，你一定要回来，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还要带小姐再去一次北苍山呢，哈哈。”
.......
当一切脑中的幻想化为虚幻的时候，赵莺儿这才从美好之中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脸颊上的泪珠早已干渍，但心中的悲痛，却丝毫未曾随着泪水逝去。
“呜呜呜呜呜”
就在这时，一个温厚的手掌搭在赵莺儿肩上。
“你九叔没有教过你吗？泪水，永远是属于弱者，因着懦弱，因着无力，而产生。”
赵莺儿缓缓的擦去脸上的泪水，坚定的望着身侧的赵胜：“我要为九叔报仇！父亲！”
“会有机会的，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尽快先离开这里。”
说罢，便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赵莺儿看着父亲苍寂的背影，心中知道，九叔之死，其实最难过的是自己的父亲。
至少自己还可以大哭一场，但是父亲，却只能强忍着悲痛。
就在这时，脸上突然有着一丝冷意，赵莺儿下意识的摸了下脸颊，这是......雪。
初冬的第一场雪，便是这般降临下来。
也许，这是九叔在天之灵，对于自己的答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