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南境之夜

东郭勐唇角紧紧抿了抿，猛灌了口浊酒。关外夜风凛冽，吹起眼前这位驻守边界之地多年的大将，鬓间已见发白的头发。

恍然间又见当年……

逃出生天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对着北境之地的万里荒漠，在关外的空洞夜色下，抱着气息奄奄的兄弟，放声痛哭。

哭他命运不济，哭那苍天不仁，哭这世道不公。

原是同活一方天地间，却分富贵贫贱两重天。世上有些人，从呱呱落地始便与常人不同，他们受尽宠爱，可以一生无忧，穷奢极欲；然而，有些人，却像是误入此世，从此便要忍受凡间苦难，彼时他们仍是一介懵懂稚童，便要受尽世人白眼，明嘲暗讽，人间风霜。

在一众蓝衣卫中间，坐着喝酒的，动作顿了顿，只觉得仿佛有些东西生生梗在咽口，他们一仰头，猛地便将杯中的酒水朝着喉咙灌了下去，似是想让此刻堵住胸腔的那些情绪，全部给憋回去。蹲在后头默默听墙角的，站在不远处的帐篷守卫的，挂在光秃秃树枝上瞭望的，一个个都抿唇不语，眼睛周围状似有些微微发红。

自东郭勐刚说到他们殿下的时候，皇城蓝衣卫之中所有人都在沉默，其实从郭勐刚前一刻的表情上，他们大概都可以猜测出这位戍边大将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皇城蓝衣卫中间，哪个又不是出身低微而从小受尽磨难的儿郎？

人生，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尊贵，有些人出身寒微；有些人浸溺于荣华，有些人沉耽于穷苦；有些人一生顺丰顺水，有些人终生颠沛流离。

几家高楼开，有笙歌美酒，祖祖辈辈，官商达贵。

几家沦落破，至街头流浪，子子孙孙，为奴为婢。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生来最宏大也最简单的梦想，就是一生能过上有吃有穿，安定饱暖的生活。而对于王侯将相，他们的毕生之愿，自然与普通人不同，是想着保得家族荣华，以求得世代不衰？还是想边疆沙场顶天立地，以求能名载青史？

那么，他们生而尊贵的殿下呢？

蓝衣卫中，有人问过，殿下想了想，说她想统一天下，只是，那到底是皇帝陛下的愿望，抑或是他们殿下的愿望呢？

出身在那样的皇家，到底是殿下之幸运，还是殿下之不幸呢？

他们记得，当初那位一直作为探子在异国飘零，最后在东陵国死去的统领大人曾经说过，他们殿下能被宁嫔娘娘生下来，已然是大幸。

殿下一介稚童，从小在西楚皇庭那虎伺狼环之中生存，每日要面对无时不刻朝她射过来的那些明枪暗箭，背后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持，殿下也只能兀自步履为艰。后来，殿下另辟蹊径，自沙场劈开一条血路，才换来了如今无人敢轻视的今天。世上几乎所有人都只看得到事情表面的风光无限，只看到殿下如今的军功卓绝，可谁又能真正了解殿下靠着她以命相搏得来的一切，真正注意到殿下心中的伤痕累累？

殿下从来不说，但是殿下心里的苦，他们能懂。

蓝衣卫三千，个个都是出身贫微的奴隶子弟，个个都是被殿下自危难之中解救，个个都是被霜雪磨砺出来的最锋利的宝剑。他们这群人，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从不相信所谓的命运！

蓝衣卫敢于以命相搏，百折不挠，不怕牺牲，不惧磨折，这才是他们“蓝衣卫”的精神之在。

他们这群不屈服于命运的“蓝衣卫”，自崛起的那一日起，他们便被皇座上的那位西楚帝王封赐为“皇城蓝衣卫”，只是“皇城”二字，蓝衣卫从不稀罕，因为，在他们心中，蓝衣卫的主子，是振翼的苍鹰鹄行如箭，迟早要劈开这沉霾叠叠的江山万里！蓝衣卫既是战神打磨出来的“利剑”，那他们一生，便只会作战神麾下的“神兵”。

半晌，东郭勐站起身，神色严整地朝着西楚连蓉所在的大帐拱了拱手，严肃道：“自当初殿下救了卑职之后，卑职便立下誓言，从此誓死效忠殿下，虽万死而不悔！”

闻言，喝酒的蓝衣卫各自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轻声嘀咕了一声：“殿下心善，蓝衣卫中间哪个不是于困境之中为殿下所救？”

“嗯，关于皇城蓝衣卫的事情，卑职也隐约知道一些……蓝衣卫当中的各位兄弟们，皆是殿下所救的忠义之士，这些年蓝衣卫兄弟跟随殿下水里来火里去的，卑职实是深感钦佩。”

蓝衣卫几乎是一语不发，只是静静看着正在说话的东郭勐， 眸光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东郭勐手心微蜷，似乎没有察觉到蓝衣卫的目光，微微颔首，沉吟了片刻后，骤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不瞒各位兄弟，卑职虽身在南境，但是也一直有在暗中打听殿下的消息，卑职发现这近十年来，殿下除了一直坐镇于北境荒蛮之地，为我西楚帝国拓土开疆和巩固边塞以外，偶尔……还会奉皇命在四海各地四处去办差事，可算算殿下在咱们西楚皇都待的日子，前后加起来，竟然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听到此，蓝衣卫之中无论是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挂着的，每人眸中终究露出一丝动容。

倏地他微一顿，抿了下唇，抬眸往西楚连蓉所在大帐的方向，颇有担忧地看了一眼继而收了视线，沉声道：“殿下智勇双全，战功赫赫，在军中，殿下之威望，无人能及，有无数人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只是，殿下在皇都中，从来没能待得长久的……所以卑职猜想，莫不是殿下在京……受了奸人排挤？”

最后的一句话，这位常年驻扎于南境之地的戍边大将，说得语气颇为杀气腾腾。

蓝衣卫中那位姓“古”的兄弟沉默了一瞬，冲着自家主子的大帐望了一眼后，才干巴巴说道：“明面上，京城之中，如今没有人敢排挤殿下的。”

在明面上，没有人敢于排挤，那在暗地里呢？

东郭勐眸中染上一丝怒气，恨恨道：“咱们西楚之所以有如今之盛况，拜的都是当初殿下用手中的刀剑劈开的血路，殿下对于西楚帝国的功劳，西楚军民上下有目共睹！哼！莫说是皇室子弟……就论整个西楚帝国，又有谁——能与殿下相较！”

“自然没有。”

沉默中，又有一人开口，一字一顿，咬字清晰。

东郭勐直直深呼吸，忍了许久似才将心中的一腔怒火给憋了回去，瞳仁中掠过一丝幽暗。

“之前卑职还在北境之时，每日见殿日练兵毫不懈怠，做事克勤克俭，说句冒犯的话……明明关外乃苦寒之地，殿下当时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可卑职却从未见殿下有过一丝的抱怨，卑职关注殿下久了，那时脑海里曾有过一个大胆的猜想，不过那猜想一闪而过，当时卑职并未深想……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到，殿下威名震慑蛮荒，重兵在握，镇守一方，西楚帝国的皇族子弟，从未有过一位能够如此手握重兵的……”

东郭勐稍一停，苦笑道：“殿下驻扎北境边关多年，手底下的一众弟兄们包括卑职在内，都以为那是因为咱们西楚的皇帝陛下对殿下寄于厚望，此事一直到卑职调离北境之后，卑职也是深以为然……殿下在建立‘蓝衣卫’之后，曾领命回过皇都一趟，之后，蓝衣卫被西楚皇帝陛下封册为‘皇城蓝衣卫’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西楚国……”

倏然，他的表情转而又变为愤然：“卑职在外征战，崭露头角的军功多了，终是被慢慢提拔了上来，人的地位高了，世上的事情看的也多了，心思也渐渐复杂，当初的那丝猜想，却一直困扰着卑职，那日再次见到殿下之时，卑职却不敢亲自去向殿下求问……”

“求问什么？”

蹲在后头听墙角的其中一人，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卑职从不知道……殿下对于皇都里头最高处的那个位置……是否有过半丝的想法……”东郭勐咬了咬牙，干脆豁出去了，不怕死的说着，“卑职看着殿下这些年来，被人赶来赶去当作工具似的利用，殿下身上的军功是一回事，但是，若是在皇都里毫无势力，那将来——”

“都干愣着做什么？”

大帐内，利落笔直走出来的皇女，一身稍显单薄的黑色劲装，白色披风轻盈挂于肩头，披风边缘镶着金线，纹理精致如古琴上的丝弦。精致的面容，脸庞如玉洁白，唇角紧抿，不知是否由于夜色的原因，面色看起来有些不好，飘云般的眉脚，更是隐隐带着一丝杀厉的冷意。

“殿、殿下还没睡……”

东郭勐面上现出慌乱的神色，俯低了身，这时，他也察觉出西楚连蓉的脸色状似有些古怪，想了想，急忙便抱拳请罪：“是、是卑职叨扰到殿下了吧？还望殿下赎罪。”

西楚连蓉的视线，若有若无的在东郭勐身上稍一顿，黑色的瞳仁里透出一丝复杂，纤细莹白的指尖，在光滑的窄袖口处捻了捻，旋即视线在蓝衣卫身上略微一扫，沉声道：“夜深了，都各自回营帐去休息吧。”

这话显然是冲着他说的吧。

东郭勐动作一顿，讪讪一笑：“是，殿下。”

待东郭勐走远之后，蓝衣卫先是面面相觑，眼见西楚连蓉身上的气息变得越发冰冷，蓝衣卫大惊失色，这时，无论蹲着的、坐着的、站着的、挂着的皆动作整齐划一沉默地下跪。

西楚连蓉微冷的目光，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她负手身后，仰头，视线在头顶的那片夜空上冷冷一落。

眼前的夜色，无端的便让她想起北境关外的那片夜空。

北境关外的夜晚，只要夜幕一落，每每便是暗与静的结合体，漆黑的世界变得如同死亡一般的冷漠无声，眼前只剩下浓稠的墨砚，在黑暗里无限循环。

只是，眼前的这片夜空，与她熟悉的关外不同，那种黑色的夜，似乎并非只是纯黑，倒像是在那片黑中，微微透出一丝紫棠或玄色，一直延伸向远方。

这样的景象，倒让人生出一丝很想穿透眼前这层黑幕，有一日可以看到那天之尽头到底是何模样。在夜空中，偶尔发出的一点微弱而细小的星光，都显得那样的难能可贵，只一缕光，便能给一直在迷惘中摸索的人，引向黑暗的另一头。

只是，黑暗的另一头，又会是什么呢？

是光明？抑或是更深沉的黑暗？

西楚连蓉对着夜空望了良久，夜风临面，精致眉梢凝结的冰霜，半晌并未见有一丝的融化，只是心里的冰冷，却终是渐渐化去了些许。

蓝衣卫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西楚连蓉一眼后，不知为何，心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如今的北境，该是快下雪了吧。

过了许久，却听上头的主子沉静的开口。

“只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