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卖身契

这段时间，夏候府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已经年近古稀的老管家只差跪在地上求他家的小主人夏候朗还是去面见圣上吧。原因无他，武华堡被围一个月却仍然突破重围全歼乌委国全军并活捉敌军主帅突儿那，这一军报一呈，整个朝廷为之沸腾，皇帝望眼欲穿等来了最大的功臣，却被这位他最看重的年轻将军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什么？你抗了寡人的旨意不要封号与官职，要求全部换成金银和土地，最后还要辞官？”

你逗我这个皇帝玩？

面对天颜震怒，夏候朗依旧坚持自己见。

“请陛下成全，放末将归野。”

“滚。”

“……”

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夏候朗很干脆的滚了，剩下满朝文武官员石化在原地，目瞪口呆，他们、他们刚才看到和听到了什么？皇帝陛说脏话了，呸，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凉国建国以来发生了第一次有人拒官事件。

名留后世的机会来了，要记下来，记下来，史官掏出小本本，飞快地记上。

“退朝。”

年轻的皇帝脾气上来，下了朝，回到御书房却秘密召开几个与夏候朗交好的年轻世家公子，去当他的说客，威逼利诱也好，美人计也罢，一定要让他回心转意。

“去吧。”

摸着下颌不存在的胡须，帝陛意气风发地一挥手。

结果，他从最开始的胸有成竹，一天、两天、十天半月变成了恼羞成怒，也不顾自己身为皇帝的形象，每天派人到夏候朗的住处去劝说一番。

“将军，久不见，甚想念……”

“管家，送客。”

“……”

刚来没说完一句话，作渔夫装扮的中年男子就碰了个硬钉子，被架着请出了夏候府。

夏候朗坐在自家庭院中，用小指指甲掏了掏耳朵，头疼欲裂。

陛下这是疯了吧，天天往他家塞人，大门关了也没用，翻墙爬梯装送菜，花样百出，能怎么混进来府就怎么来，竟然还有钻狗洞的……

让他烦不胜烦，在城里东躲西藏都没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夏候将军。”

一句苍老的时候自大门外响起，夏候朗脸上一惊，慌忙有请。

“阿朗啊。”

来人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宦官，身形佝走路摇晃，在一名小道士的搀扶下慢慢走来，夏候朗见到他快步迎了上去。

“周舍人，您怎么来了。”

夏候朗跟在廖春身边十载，而后被选入宫中成为当时还太子的陛下为伴读，而这位已经八十岁的老寿星在当时就是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周舍人，是他少年时在皇宫中除了太子唯一能说上心里话的家人。

后来他年事已高，被已经登基的皇帝赏赐出宫，并给了一座大宅子。

他归来后曾递了拜贴，不料周会人已经动身去了道观养性，还未回来。

“平威将军，你年纪纪轻轻地陛下就封你为戍国大将军，这是多么大的恩赐，你该心怀感激地接旨才是，何必因小事想不开而自毁前程呢？趁着陛下如今还没改变主意，快快随老奴进宫面圣谢恩去吧。”

还没从重逢的喜悦中出来，周舍人一开口便是这些天他都听腻了的话。

“周舍人，怎么地连你也这么说。”夏候朗皱起眉头：“您该了解我的个性，决定的事情就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能拒绝陛下的旨意并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经个屁的深思熟虑！

跟在周舍人身后进来的小道士暗中腹悱。

“将军啊，陛下不能没有你啊，西境边陲整个凉国还有能比你更清楚那里的一草一木，你就是我凉国边境的一面坚固无比的盾，失去你，陛下就失去了他的右手，你们一同长大，难道你就不念这些年的情谊上再多帮帮他？”

嗯嗯嗯，就是这样，周舍人说得再煽情一些。小道士心中赞赏演技派的周舍人。

“周舍人……”

夏候朗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位老人，“这是陛下教你说的话吧？他从哪请来的话本写手？”痕迹太重了。

周舍人一把握住夏候朗的手，语重心长道：

“将军，这都是老奴的一番肺腑之言，只是所谓忠言逆耳，将军心里莫要不舒服，陛下是真的需要你，他登基不满十载，朝中根基未稳，前有几位三朝元老与他相互挟制，后有先皇胞兄宁王处处作对，外有兵祸，内有天灾，陛下、陛下他过得苦啊。”

“呜呜呜……”

周舍人刚说完，他身边的小道士就掩起面哭起来。

“你怎么哭了？”

夏候朗这才注意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身上穿的道袍极不合身，两只手遮住了脸，可是他看着那额头，怎么看怎么眼熟。

“阿朗你个混蛋。”

指缝中传出小道士的声音，他把手拿掉，露出脸来，让夏候朗大吃一惊。

“陛下。”

这位小祖宗怎么来了，他身边的卢周舍人呢？瞎了吗，陛下跑出来了啊，谁来把他带回去。

“夏候朗，你为什么不愿继续效力于寡人？是不是寡人这个皇帝做得不够好，让你失望了？嗝……”

不小心打了一个嗝的年轻小陛下何明忙捂住嘴，一双大眼睛瞪着跪在地上的夏候朗。

夏候朗叹气：“不是的，陛下。”

“那你为什么执意要辞官？理由是什么？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寡人是不会放人的。”

“陛下，你最近可有去巡视御林军操练？”

“自然是有的。”

何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御林军是由什么人组成？”

“从各地的地方军中挑选出来后经过严格的筛选脱颖而出者方可成为御林军一员，饷银从寡人私库调拨。”

夏候朗抬起头，正视凉国年轻的皇帝：“那陛下一定知道，我武华大营的儿郎是由朝廷国库发饷所招募的军队，战死也由朝廷发送体恤金。”

何明点点头：“寡人知道，有哪里不对吗？”

“武华营今次战死的儿郎有一万余人，陛下算算，朝廷该拨多少银两的体恤金？”

“若迎敌战死，一人二十两，二十、二十多万吧。”何明被这个数字吓到了，吞了吞口水，小声念叨：“这么多。”

“多？”夏候朗笑了：“二十万两的总数听上去是多，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他们家中还有妻有儿女还有年迈的老父老母，一个人一年大概用到三到五两左右，若是人少还能撑两年，人多的话，半年也就差不多了吧，陛下您现在还觉得多吗？一年所用的银两换一条命？”

何明默然。

“他们的家人大多是以种地为生，每年收下来的粮食大部份都上缴到国库以充税收，只余不够吃的一小部分，然后国库的粮食再拨给各地的军队，我的儿郎们吃着家中种出来的米，卖着自己的命，马革裹尸后他们所保护的家人却依旧要饿着肚子？那他们在战场上拼命是为了什么？”

夏候朗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起，肩膀耸动着，在他的眼中，是不轻弹的男儿泪。

“阿朗。”

周舍人巍巍颤颤地蹲下身来，抱住这个他从一个小小的孩童慢慢成长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男人，他见证着他的成长，这是他的骄傲。

何明听到这一番话紧咬着嘴唇，垂下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他敬如大哥一样的存在。

“夏候……将军。”

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夏候朗’三个字明明熟悉到不能熟悉，可是最后吐出来的却是夏候将军。

“那你辞官是不想再面对士兵的死亡吗？”

“不是。”夏候朗扶着周舍人，把腰背挺得直直地，与何明的目光对视：“末将想辞去官职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想弃武从商。”

何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刚才肃穆的氛围破坏个一干二净，他指着夏候朗破口大道：“你想干什么？想把‘有生之年一定要成为最勇敢的将军’的志向改成‘有生之年一定要成最老奸巨滑的奸商’吗？”

“如果可以的话，改成这样又如何。”

夏候朗回答得掷地有声。

何明语塞。

“你把寡人的封赏要求全部换成金银是想折换成钱财送去给你阵亡的部下家人吧，那你想要做生意也想赚钱养活他们的家人？。”

夏候朗默认。

“夏候将军，你、何必呢，唉。”

周舍人心疼地看着夏候朗，老脸一脸唏嘘。

何明可不管他的理由有多高尚，指着他的脸就骂：“你脑袋里装的是不是都是草啊？先生曾经还夸你才思敏捷，兵书倒背如流今后会是大将之才，我呸，他当时真的是瞎了眼。”

“陛下，形象。”

夏候朗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

“寡人的臣子都蠢成这样了，还要个屁的形象，你想做生意赚钱，早说，我会不答应吗？只是你这个猪脑袋难道没想过吗，你支个摊子开个小店能有与国家做生意赚钱吗？你就不会找个会算帐的先生（比如说像寡人这种）帮你整理市场，自己继续当将军带兵打仗？两样兼顾很难做吗？”

“这……”夏候朗沉吟，说实话，他还没想到做生意还能这样？

“你知道寡人的私库养的御林军有多少人吗？两万好不好，养他们这群天天穿的花枝招展没事就在比划两下撩老子宫女的混球，你以为钱用的少啊，钱从哪来？老子赚的好吗。”

老子……撩……混球。

周舍人抱住何明的腰哭得老泪纵横：“陛下啊，我的陛下，你这是打哪学的词啊，是不是卢舍人那个混球教的？”他的乖巧小陛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何明一脸黑线，明明是你自己教的。

“你挣的？”

夏候朗吃惊地看着这个瘦小的皇帝。

“不是我挣的，他们喝西北风啊。”何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把你现在手里的财产全部交上来，我来帮你打理，不过事先说明，赚了钱我要抽三成。”

“能赚吗？”夏候朗很怀疑。

“一年能养两万人的军队，你说呢？”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夏候朗很干脆地点头，把怀里地契交到皇帝何明手中。

“这是？”

“我全部财产。”

他很光棍地表示如今的他一无所有，只有这座京都的大宅子最值钱。

何明抚额，咬牙切齿道：“写欠条。”

自己掏钱帮别人赚钱的合伙人哟，世界上你打哪找，古往今来也只有他了吧。

“行。”

夏候朗在卖身契上签好字，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阿朗，你继续当你的将军，生意这一块不用你操心。”

何明拍了拍他的肩膀。

帮臣子赚钱的皇帝，这说出来要让整个凉国耻笑，所以……

“周舍人，今天的事情，只有你知、我知、他知，万不可让第四个知道。”

“是，老奴记下，绝不会泄露出去半句。”

“行了，我也出来这么久，卢舍人也该从御花园里的池子里打捞出来了。”

夏候朗嘴角一抽，目送凉国最任性的皇帝扶着周舍人远去。

“唉，阿朗还说是卖身契，这哪是他的卖身契，明明是寡人的。”

走出夏候府，何明踏上马车，还在向周舍人感概。后者慈祥地看着他，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