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所谓的爱情

CHAP 39所谓的爱情

北风张狂。

地上的枯叶被吹得仿佛褐色的蝴蝶到处飞舞，而泥土里趴着的一些小石子也被风卷到半空中、噼里啪啦地往站在最外边一圈的人的脸上砸。

被石子砸中的曹兵与黑帮弟子没有一个人动。

山石间的呼啸声更悲切了，仿佛群山下面压着一个大魔鬼，魔鬼正在惨叫，正在呜咽。这惨叫与呜咽听得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个趴在奶妈的胸脯上的小婴儿正裹在一条小被褥里，露出胖嘟嘟的小脸，在酣睡。

相公走到奶妈身旁，默默地看了一眼熟睡的婴儿，喉结不断地窜动。

曹岳、李小甲、无风一个个都眼睛不眨地盯着相公，看样子他们似乎是在等待，等相公说出一个“不”字，他们就会让周围站着的曹兵与黑帮弟子抓着刀剑往相公的身上或砍或刺。

空气绷得很紧，那种紧张的程度令人想到拉到极限的弓弦，仿佛再拨动一下，下一刻弓弦就会崩断。

相公猛地转过身，离开奶妈与小婴儿，双手背在身后，朝我慢慢地抬起了头。“小离，小离，你叫我该怎么办？”

我的眼眶红了。我想起戏文《霸王别姬》里的一段，我很想模仿戏文给相公一个答案，可是我的肩头胳膊已被身后的曹岳死死抓住。我不能动弹。跟着，我忽然愣了愣，否定了我刚才的想法，觉得我还是不能死，因为，既然此刻在曹岳眼里我还是个有利用价值的棋子，那么在曹岳看来，相公的安危则是由我的存在来决定。换种方式表达，也就是说，只有我活着，相公才能继续活下去。所以，我当然不能死。

“还不能下决心么？”曹岳等得不耐，眯起眼，丢给李小甲一个眼色。李小甲会意，将笔塞给相公，催促相公赶快在休书上签名。

此举却是遭到了陆展风的反对，左边脸颊被“活夹子”咬了个小窟窿的他，挥开李小甲，夺下笔，瞪着曹岳，慷慨陈词，

“既是约定，就该你情我愿。此刻，我虽然也巴不得我们殿下尽快签字画押好及早离开此地，可是，‘道义’二字我却是懂的。曹岳，李小甲，你们今天对福王殿下的所作所为已属仗势欺人，恃强凌弱，难道你们还想再背负一个违背‘道义’的恶名吗？别忘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说完，陆展风转身看向寅吉，着急地道，“那边就是小殿下吗？殿下，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呀！小殿下他和卷土重来的机会以及……以及将来殿下的万里江山，所有这些统统加起来，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女人？”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笔递给寅吉。

寅吉握住笔的手正在发颤。“展风，你不懂。情之一物，能叫人生死相许。我……我真的不……不能……”说到此处，寅吉突然把脸背对着我，抬起胳膊揉起了眼睛。

至此，我心已碎。潮湿着眼眶看着眼前身影逐渐模糊的他，哽咽着开了口，“相公，有你这份心，小离今生无悔！够了，这就够了！就到这里吧……”

“什么？小离，难道你也要我放弃么？”

模糊一片中，我看到了寅吉双眼噙泪的脸。他正在朝我靠近。

“相公，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更要你的脸恢复！如果……如果能凭借这一纸休书让你浴血重生，我……我……别无所求。”

我偏过头，在肩膀上擦掉所有象征了软弱的眼泪。我使出全身力气扭动着，挣扎着，想要摆脱背后曹岳箍砸在我胳膊上的束缚好上前一步拉住相公的手。然而事实表明，我的这番努力纯属白费。曹岳几乎把我的胳膊捏断。接着，他在我背后沙哑起嗓子，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这辈子，你们都别想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这样？”我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扭过了头。正是我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我绑住头发的丝带滑落，我的长发随即凌空乱舞。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此刻活像个疯子。神似，形更似。

曹岳阴沉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久，才移开，转而对准了我和寅吉之间的空隙中的某个点，然后，他一字一顿地给出答案，“因为我要天下。”

“我已经不是黑帮老大了，我已经完全退出江湖了，就算我们俩在一起也绝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

我最后一个“胁”字还没说完，猛地，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按住。我的后脑勺贴到了背后曹岳的胸口，他一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手环绕着勒住我的脖子，低沉地道，“可是，你夏小离还有一个身份叫夏冷月，而他——不叫连容叫福王！”

一瞬间，我没能仔细咀嚼他这话的前半句，我的心已经被一种急迫的感情占满。我觉得自己成了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的人。我还不想沉下去。我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我们可以走，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我和寅吉可以隐居，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啊，有一片山谷，那里非常美丽，我们原先就有长住在那里的打算，只要你成全了我们，我……我和他……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今生今生永远不会对你的天下造成任何的妨碍！你不信么，我可以发毒誓……”

我眼睛紧紧盯着曹岳，话越说越快，许多字的音调已经完全变了音。

无风突然把我打断，“小离，你还不明白么？即使你肯，这个丑八怪他肯么？他肯为你放下万丈雄心，与你归隐山田？小离，清醒一点，你的黄粱一梦该醒了！”

梦？或许？或许我遍体鳞伤、千辛万苦经营的爱情真的只是一枕黄粱？一旦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不不，这不可能。虽然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但是现实中我更加不安了。我急需摆脱这种不安。

“告诉我，相公，这真的只是我的梦么？你……你……你难道不愿意和我举案齐眉，避开红尘？”

“夏帮主，你可当真糊涂了。若是他刘寅吉当真有归隐之心，怎会还计较脸上的容貌？若是他肯和你一起避世，怎会还有现如今这许许多多的无奈与难以决断？说句大实话，男人即使再爱你，也不会为了你而放弃他的理想。”

李小甲耸高眉梢，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悠然。

“小离姑娘，虽然我也恨死了这个狗头军师……”说到此处的陆展风朝对“狗头”二字敏感的冲他瞪眼的李小甲投去回敬的目光，毫不胆怯。他接着又看向我，道，“可不能不说，这个狗头军师刚刚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很有道理。难道你要福王殿下像一个平民百姓终日耕田劈柴、打猎放牧，蝇营狗苟地和你窝在一个山谷中呆一辈子？如果真的是这样，殿下他能幸福吗？不。他会恨你，会恨死你的！”

“不错。”无风斜眼欣赏地看了眼陆展风，朝我开了口，

“他失去了理想和斗志，就失去了他生活所有的重心，他只会记得他这么做是为了你，为了你这样一个女人，放弃了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归根结底，小离，你和他刘寅吉的人生信仰完全不同。你为了爱情而活，而他为了霸业而存在！嗯，这点上说，看似温和的福王和大元帅其实是一种人。当今天下，势力最大的两个男人就在你的面前，你想凭借你温柔的召唤就驱散他们之间血腥的争斗么？小离，你不会真这样想吧。”

无风似乎又在伺机挑拨。巧合的是，持有这种想法人的不止他一个。李小甲幽幽地冷笑，

“无风贤弟，这点上我们倒是英雄所见略同。若不是碍于元帅的命令，我早就一刀结果了这个丑八怪，昔日曹操若非大意放走了刘备，又何来日后的三足鼎立？”

才说完，就叫曹岳一记凶狠的眼神给封住了口。

“相公，你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你……你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归隐么？我们说过要做一对快乐的笨蛋，永不分离的，你不记得了么？相公！”

“小离，你……你别再这么叫我了。”寅吉手捂着脸，声音发颤。

猛地，我一颗心骤然间停止了跳动，仿佛被人用手狠狠地一下子从胸腔里掏出来然后立即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窖里。这一刻，我忘记了呼吸。

好半天我才费力地喘了口气。

我呆呆地望着寅吉，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小离，你忘了我，忘了我吧。我……我不配再做你的相公！”寅吉转过了身。他一手捏着那张休书，一手抓笔，胳膊一阵抖动。

“你是被逼的，被……人……逼的，我……我不怨你。”我吸气，用力地吸气。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再流泪。我忍住了。

“死女人，事到如今，你还嘴硬？想否认事实？”捏紧我下巴的曹岳怒吼在耳边，“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没有人强迫他签字！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你……死女人，你可认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了？”

“他压根不值得你爱。”无风一针见血地吐出这一句。

“呵呵……”笑声控制不了的从咽喉间溢出，绝望到不可自拔的我笑得疯狂，

“好笑好笑，真是好笑，休书？呵呵……呵呵……休书？什么休书？即使这份休书约束了寅吉不见我，可是并不能管得住我，他不见我，我自可以去见他！呵呵……呵呵……曹岳，无风，李小甲，你们当中究竟是谁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的？呵呵……哎哟，我不行了，真是笑死人了！好笑！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死女人！你找死！”曹岳被我气得不行，他试图加大了手指勒在我脖子上的力道。他不让我笑，我偏笑，并且笑得越来越大声。

无风走到我身边焦急地唤道，“小离，你怎么了？怎么了？”

李小甲则在一旁摇了摇头，用很笃定的语气说，“疯了，这个女人疯了。”

寅吉这时再也不顾任何阻挡，挥开士兵杀手和陆展风的束缚，如风般冲到我身前，灰蒙蒙的眼里盛满了惊恐，

“小离，你不要这样，我们只是迫于形势暂时分离。你信我，有朝一日，我摘下曹岳人头的那一刻，便是你我的相逢之时。”

“是吗？我曹某人随时恭候！”曹岳一手抓住我的右手手腕，另一只手伸出来用力扭住寅吉的衣领，把寅吉像个沙包似地朝陆展风的方向掷了过去，“喂，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快带着你们的人统统给我滚！”

陆展风机敏地接住寅吉，又伸手来拉扯卫红衣，却是被她挥袖甩开。

红衣上前一步朝曹岳喊叫起来，

“曹大哥，你当我是什么？随便送人的一件玩意儿么？难道，我在你眼里还比不过一个夏小离？你说，你故意逼迫她的相公休掉她，是不是因为你在乎她？你钟意她？是不是？你回答我！现在就回答我！”

全场的目光焦点对准了曹岳，他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旁若无人地朝李小甲抬起一根食指，淡淡地道，“派人护送福王与红衣。”很快，两个士兵走到红衣身旁，拉住了她的胳膊。

“不！我不走！”红衣大叫，冲开士兵的推搡，飞奔到我们身边。她尖尖的指甲“蹭”地划过曹岳的脸庞，一道红印立即清晰可见。

“你也疯了？”李小甲对她怒喝。

“是，我是要疯了！要被你们逼疯了！”红衣气极，

“你们……你们不是一直自称是要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创建太平盛世的正义之师吗？可是看看，看看你们现在都干了些什么？昔日我们五个人干得有些事情虽然不算太光明正大，但是我们却都没又出卖过自己的良心！怎么我和徐衍才出去这么大半年，这一切都变了呢？你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择手段了呢？曹大哥，我一直都很钦佩你，仰慕你，可是如今你的所作所为却是叫我彻底的失望！叫我睁大了眼睛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幕后操纵的人竟是你！你，还有小甲，你们真是太过分，太过分了！你们违背了我们当初的誓言，你们背叛了人间的正道！你们……你们是要遭报应的！”

“闭嘴。”曹岳一声喝斥。接着，曹岳抬起了头，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寅吉、陆展风、奶妈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