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四）
第二天一大早，韩成龙骑着他的三轮车，带着他的菜，直奔城东边祥泉路路口。这附近有一个菜市场，可韩成龙并不进去，只在一个名叫和祥全羊馆的铺子门前那一片空地上拉开了场子，铺下一张塑料布，摆开菜，买卖就这样算是正式开张了。
这去处是韩成龙早就看好了的。
这儿居民不少，到菜市场买菜的人也很多。去菜市场大多要路过这儿，因此这个地方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在这儿占领阵地很是有利，韩成龙心中得意，私底下把这叫做守菜待兔。
韩成龙摆开的菜着实装门面。红红的西红柿，绿绿的黄瓜波菜，白白的萝卜，俱是看着诱人、舒坦，特别是那几捆芹菜，更是嫩生生，绿登登，鲜亮无比。
这是韩成龙倒腾半宿的成果，也是韩成龙阴谋的产物。
昨天下午到赵家庄，在菜地里听吴加胜的二姑夫介绍他的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韩成龙灵机一动，当时生出个鬼主意来：这二姑夫说浇水之后第二天菜好看，不折分量，那是因为菜一夜间汲饱了水分的缘故。要是下午就把菜起回去，自已在家里泡它一宿，应该更嫩，那增加的分量全都成了自己的，这么着赚得自然更多。但这话只能闷在自己肚里，不能透给谭明几个，更不能对着二姑夫露一个字，所以韩成龙才找了个早晨起不来的借口。
到了家里，韩成龙把菜一筐筐扛进屋去，又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然后把家里洗衣服的大盆、盛水的小水缸、面盆等能盛水的家什全捣腾出来，接满凉水，摆在了门厅里，然后把菜泡了进去。到了第二天早早爬起来一瞅，试验完全成功！放在大盆里的六捆芹菜很是鲜嫩，盆里的水竟是下了一大半，另外小盆里的波菜与小白菜，也很是喜人，盆里的水也没了不少。至于黄瓜西红柿等几样虽是水没下多少，可泡了一宿，看着格外鲜亮。
韩成龙心花怒放，这下凭空便增加足有十几斤菜，这又是一笔收入！蚂蚱腿小也是肉，多了照样当菜吃。自己的买卖，就得一分一厘地算计。
当下，韩成龙守着他的菜，一时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担心，还有些羞惭。没想我韩成龙人五人六一条汉子，如今竟然做了小贩卖起菜来，厂子里那些舅子听说了，不知怎么笑话呢。可韩成龙不是那种脸皮薄的人，这念头一闪立时便散了。自己对自已说：他妈的，老子凭力气吃饭，没什么丢人的。就是卖一辈子菜，跟谁也是肩膀头子一般齐，不矮多少！
正在胡思乱想呢，就听到有人说道：“哟，这儿来个卖菜的。”韩成龙扭头看去，却是四个老太太走了过来，手里都提着网兜和篮子，一看就是早起来买菜的模样。韩成龙知道“兔子”来了，赶紧打起精神，迎接自己的“处女卖”。
四个老太太到了跟前，便停下来翻着菜看起来。一个老太太问：“你怎么不到菜市场那边卖？那儿人多。”
韩成龙赶紧站了起来，脸上堆起笑容，装出一副老实模样，说：“那边卖菜的人多，俺今天刚出来卖菜，不大敢跟他们凑一块儿。”
韩成龙鬼机灵，知道这人有个特点，对比自已强的，往往保持警惕和抗拒，而对比他弱的，则往往容易同情和亲近。这几个老太太，千年遇不上比他们还弱的主儿，一看这儿出现一个，肯定立马拉近跟自己的距离，因此有意在他们面前装起熊来。
这招果然有用，另一个老太太立马说：“咳，都是卖菜，你怕啥呀。”
韩成龙道：“大姨，你不知道，俺没大见过世面，头一回出来卖菜，什么也不懂……”
人性里边，得到尊重是大多数人的一种心理需要，好为人师便是一个表现。而请教，无疑便是对人尊重的一种形式，这跟敬仰和夸赞的效果实际上是一样的。除非是那些的确真有本事的，大多不会讨厌别人带着崇敬渴望的眼神向自己讨教，何况几个无权无势的老太太？这回让她们找到了感觉，当下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反正都是些菜要足秤、人要活泛等寻常道理，没什么绝招，可韩成龙却像在听故事，一脸的虔诚，如痴可醉，心里边却是笑个不停，嘴上不住地应着：噢，这样呀……啊，还真是来……是是是，有道理，就得那样……
得一卖菜青年而教之，老太太们不亦乐乎。
到后来，一个老太太将一般的原则教学转到了具体问题，说：“你这菜倒是不错。”
韩成龙连忙说：“这菜是从俺二姑夫地里起的，自家种的，菜随我选，自然都是好的。不是从批发市场那儿成堆起的，价钱也便宜。”
为了增加说服力，韩成龙随口把吴加胜的二姑夫也据为已有，自己心中又是一阵暗笑。
一个老太太问：“你这菜咋卖？”
韩成龙连忙将自己的菜一一报了价，俱是比菜市场的菜便宜些，说完，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偷偷瞅去，见几个老太太已是露出对他的菜暗生情愫的神情，心中更是有数。
这时，这老太太又问：“不能再便宜点吗？”
讲价是门学问，有些人为了一分二分的钱争个不休，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钱多少。因为许多人买东西时，会为了二分钱争得面红耳赤，可是他如果走在路上，看到二分钱硬币躺在面前，大多不会弯腰拣起来放进口袋里。这是为何？里边其实存着一个让人服从自己、屈从自己的意识，争半天，别人依了自己的意思，虽然只是多了少了三五分，却是一次精神的胜利，会生出很大的快感来。韩成龙不知道这个道理，却知道不便宜点儿买卖做不成，当然太容易地便宜了也不行，便装作为难的样子说：“大姨呀，你看我卖个菜，就挣毛儿八角，价格太低了我卖不着了。”
又一个老太太说：“便宜点我们都从这儿买。”
韩成龙先作四五秒的凝眉思索状，然后作壮士断腕痛下决心状，说：“好吧，今天是我头一天开张，就讨个吉利，每一样我就按着起的价钱给你们算了。”然后又一一报了价，实里比二姑夫那儿起菜的价格还是高了些，可比起起菜市场的菜确实便宜了不少，韩成龙察颜观色，知道这几个老太太都已是以身相许了，却又使出钓鱼时遛鱼的一招，说：“大姨，要不你们去菜市场逛逛，看看要是那边比我这菜好，便宜，就从那边买！”
这自信很有说服力，再说这几个老太太都是天天逛菜市场的，对菜的行情清楚得像看自己手指头。当下一个老太太就说：“就在你这儿买了，我们先到前边小公园遛一圈，回来就从你这儿买。”
韩成龙知道这时该起钩了，露出体贴的样子说：“没事，你们尽管去玩，不过，提个篮子多不得劲呀，我一时半会不走，要不你们就放在这儿，我给看着。”
这分明是个上了套子系上死扣的心思，可那几个老太太都很是高兴，连夸韩成龙这小青年有眼色，会说话，体贴人，把篮子网兜放在韩成龙的摊子旁边，走了。
韩成龙平生第一次为自己做买卖，近乎圆满成功，又看自己一下成了老年妇女的偶象，很是高兴，卖菜的吆喝声顿时敞亮起来。
“芹菜，黄瓜，辣椒，西红柿，自己种的喟，好吃又便宜喽。”
头一次卖菜，竟是出人意料的顺利，不到十点钟，一三轮车的菜卖个净光，韩成龙往家里赶去时，只觉得身子轻快得要飞起来，口哨吹起“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来哟喂”来，悠扬婉转，很是动听。
骑出一段路去，韩成龙摸摸自已装钱的兜子，估摸今天是赚了，只是不知赚了多少，越想越觉得心里痒痒，终于按捺不住，到了小街头上一个僻静去处时，停下车来，走到路边的冬青后边靠墙的去处，把卖菜的钱归了归类，然后一分一毛的数了两遍，一算竟是纯挣了两块六毛二。
韩成龙一阵狂喜，一天挣两块六毛二，一个月就是七十八块六。自已在陶瓷厂干时，扭劲把力一个月杂七杂八连毛加屎，最多的月份也没超过五十块钱去，就连田怡然与王国金他们，一个月也不过六十来块。卖菜能得这么多，真让韩成龙打心底里笑出声来。
韩成龙把钱仔细揣好，突然觉得尿意有些忍无可忍了，就想立马就地解决，武器刚刚拿出来，就听有人叫道：“你干啥！“接着，一个带红箍的老头子几步到了跟前，红胀着脸吆喝道：”我说这小青年，有点素质行不？怎么大白天的，就在路边撒尿？像话吗？罚款！”
韩成龙知道这是街道上管卫生的老头儿，明白自己这下有了麻烦，不由皱起眉来，不过今天初战告捷，发了一笔小财，正在兴头上，便生出了捉弄打趣的意思，梗起脖子说：“哪个撒尿了？”
老头子理直气壮：“我年纪大了，可眼还没瞎。你在这儿扒拉半天了。”手往那墙跟一指，却发现那儿干干的没有一点儿尿迹，不由神色一变，咦了一声。
韩成龙却是得理不饶人：“我说，你不瞎，那你找出我尿在哪儿了？该不能尿到天上去吧？又不是高射机枪！”
那老头儿也觉得奇怪，歪了头问：“你不撒尿，那你站在这儿扒拉个啥？”
韩成龙说：“管得着吗？我看看自已那个东西还不行吗？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看看犯了哪条？”
老头子也是倔，偏就来个刨根问底，“你自己的东西爱看不看，可跑到街上来看啥？”
韩成龙说：“有一会儿不见了，我想它了，怎么着？”
那老头子一下让韩成龙噎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韩成龙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已的三轮车，骑上走了。骑出二三十米去，方才敞开喉咙哈哈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