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
韩成龙做事向来不是那种提不起来放不下的人,也不是那种走一步想三想的人,更不是那种麦穰擦腚不利索的人,拿定主意辞职后,还做了一件大事。
这便是跟刘薇散伙。
韩成龙真心地爱刘薇的,是那种打心底里爱,爱到怕的程度的爱。刘薇就是他的天,从头到脚都喜欢,平日里刘薇皱一下眉,韩成龙的心肝都“噗噗”乱跳半天。几个哥们儿都笑话韩成龙谈恋爱后不再成龙,倒成了小羊儿乖乖,并断言:这厮铁定是怕婆子队伍里坚强的后备力量。谭明还给韩成龙编了个段子四处传扬:说有一天韩成龙到组长家串门,推开门看到组长正吭嗤吭嗤满脸汗水地洗衣服,当下便尖嘴薄舌地笑话起组长来,说他是怕老婆大王。组长反唇相讥,说他将来肯定青出于蓝而黑于蓝,更怕老婆。韩成龙倒拍起了胸脯子,说:到那时候,洗衣服这活儿,我韩成龙……哼……,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问:到时你怎么样?韩成龙回头一看,是刘薇站在那儿,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当下挺着腰杆子高声说:到时候这些衣服,我……我三把两把就洗出来。
这事不知真假,反正大家一致表示:韩成龙将来一定很贤惠。
韩成龙不是个好脾气,向来很要面子,可对众人这般取笑,却从不生气。他心里一直这样想:人家刘薇比自己强一万倍,自己配不上她,应该疼她,听她的话。怕她也不是丢人的事,好媳妇谁不怕呀。他暗里使劲,一心要混出个人样来,好不辜负了人家。可如今变了天,自己扔了工作,成了无业游民,家里也无权无势无钱,六十四头哪头也不靠,自己要是再不放手,就分明是拖着人家一块儿跳井,忒不要脸了。那不是他韩成龙干的事儿。再说原先刘薇家里的那些人就说三道四,这下更不会松口了。韩成龙还觉得,自己落到这一步,刘薇肯定打心底里看不起他了。自打他那次大闹厂长书记办公室后,刘薇就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眼下,只有分手这一条道儿可走了。
想到分手,韩成龙就揪心地疼,可也明白自己是条站着尿尿的汉子,得像个汉子一般做事。他想到了赵又昕在玉米地里对他说过的那句话:爱人家就是给人家幸福。想想这小子人品不咋样,可这句话却是说得很对。往后自己是不能给刘薇幸福了,自然不能没皮没脸地拖累人家,也不能让人家为难,所以尽管心里流血,韩成龙还是一咬牙一跺脚作出了决定:分手!
韩成龙借了谭浩明七十块钱,到百货楼买了几斤毛线。
自打恋爱,韩成龙倒是请刘薇吃过几次饭,可都是在路边的小摊上吃的,也从没送过刘薇什么像样的礼物,当然,刘薇也从没说过什么。韩成龙寻思,这下两人要分手了,相处了一场,怎么也得表示一下自已的心意。思来想去,到底没拿定主意买什么,到几个去处转了好几遭,最后才决定:买毛线。在百货楼,韩成龙挑了紫红色的毛线,他知道:刘薇喜欢这种颜色。
然后,约刘薇晚上到城里西关桥头会面。
那天,韩成龙早早到了,坐在那儿难受,心中又是揪光头发的悔,又是咬断牙根的恨,又是剜出心肝的疼。
正想呢,就听有人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回头一看,是刘薇。韩成龙的心不知怎么怦怦跳了几下,说:“你……来了?”
“来了。”刘薇有些不冷不热。
韩成龙暗暗长吸了口气,本来想好了的一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刘薇也没再开口,这些日子,刘薇积了一肚子的气。
自打韩成龙这小子弄了大闹厂部那一出,刘薇在厂里就觉得抬不起头来,对韩成龙很是失望,他这一辞职,更是凉了半截,心里说不出是苦是辣还是酸,真是又恨又气又灰心。刘薇家里的情报工作做得不错,韩成龙的事早就打探个清楚,这下牙关咬得更紧了。刘薇的爸爸“庄严“宣告:如果不跟这个姓韩的痞孩子一刀两断,全家就跟她一刀两断。刘薇的妈妈更是以死相谏,声明刘薇如不悬崖勒马,她就喝农药跳楼上吊。内外交攻之下,刘薇也有些动摇起来,心里,只是恨这个韩成龙不成器,不争气。
韩成龙把装着毛线的袋子递了过去,说:“一直也没送你一件像样的东西,这个你收下吧。”
刘薇伸手接了过去,敞了口看了看,又摸了摸,说:“毛线?”
“是。”
“你打哪儿来的钱?”
“我有钱。”
刘薇说:“韩成龙,你别装大个了,我还不知道你呀,肯定是借的。”
韩成龙说:“刘薇,你就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好,我收下。”刘微打断了韩成龙的话,说,“韩成龙,你有话就直说吧,别转弯抹角的。”
韩成龙心中有些感动,又有些羞愧,知道已是让刘微看穿了心思,便说:“刘薇,我韩成龙真是对不起你,我……配不上你,我……不能耽误了你,咱们俩的事就……就……”韩成龙哽咽了一下说:“就算了吧,我……”
刘薇垂了头没接话茬儿,只是扭过了身去。月光下,韩成龙只看到一个背,长长的头发,心中又是一阵疼、一阵悔,沉默了半晌,突然听到了刘薇的啜泣声,抬眼看到她的后背抖了起来。
韩成龙吓了一跳,急忙转到刘薇的身前,连声叫:“刘薇,刘薇。”
刘薇却猛一下又把身子向后边转去,呜呜地哭了起来。韩成龙明白刘薇心里难受,自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围着刘薇打转转。
转了几圈,刘薇突然停了下来,叫了一声:“韩成龙!”韩成龙一愣时,刘薇抬手一个耳光打了过来。
这耳光“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打在脸上,韩成龙还没缓过神来,就见几个人直奔过来,乱纷纷地喊着:哪是谁哪是谁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跑不要跑!路灯下看得清楚,这是几个带着红箍的治安队员。韩成龙知道,这些家伙肯定把自己当成流氓了。正在发呆,刘薇拉着他的袖子便走。
韩成龙也回过神来,两个人一起拔腿便跑,身后那几个人见了,知道不是什么案件,便没有追上来,只在后边轰鸡一般噢噢地叫了几声。
两个人跑出一段路去,方才缓了脚步慢慢走起来。韩成龙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可也咂嗼出味儿来。刘薇这一巴掌,实实地满含着打是亲骂是爱跟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韩成龙心里点头:自己着实该打,往后只怕伸着脖子让人打都没这个福气了。两人谁也没开口,只是缓缓走着,各自想着心事。
刘薇其实已是灰了心。她不嫌弃韩成龙是个小工人,地位低挣钱少,也不嫌弃他家庭条件差,只嫌弃他不长进,不上进。她不怕将来吃糠咽菜,就怕韩成龙这般不正干,不成器。这几天里,她想想韩成龙的好,再想想韩成龙的坏,吃不下睡不着,瘦了好几斤。又加上家里人一通说服动员,威胁打压,终于咬牙定了下来,跟韩成龙分手!本来正想着怎么跟韩成龙把话挑明,没想到他却先说了出来。这下倒让刘薇想起韩成龙的可爱来,一时更加伤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刘薇突然停了下来,说:“我到家了。”
韩成龙缓过神来,看出这儿正是去刘薇家的小街口,便也站住说:“刘薇,往后你好好的。”
刘薇轻轻地“嗯”了一声。
韩成龙又说:“到你结婚的那天,一定告诉我一声。”这话说到临了,竟是没了力气,像蚊子哼哼一样。
刘薇长出了一口气,说:“韩成龙……”
韩成龙赶紧应声。
过了半晌,刘薇才说:“抱我。”
韩成龙顿时激动起来,一下把刘薇抱在了怀里,刘薇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一时间,天地间没了动静,没了一切,只有他们两个人。
韩成龙觉得出来,刘薇在不停地颤抖,接着,又听到几声抽泣,他知道是刘薇在哭,他也不动、也不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韩成龙心中透亮,从今之后,他就失去刘薇了。刘薇接受他的礼品,不过是作了最后的纪念品,而这拥抱,也将是他与刘薇最后的一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车从不远处驶过,刺眼的车灯亮亮地照着,刘薇急忙挣出了韩成龙的怀抱,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韩成龙站在街口,看着刘薇消失在黑暗中,只觉得心口窝里堵上一块石头一般,憋得难受,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在全身涌动,他想对着全和祥的人敞开喉咙,用上全身气力大声吼一声:老子是韩成龙,将来一定敲敲脑袋当当响的韩成龙!他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头插进草窝里,放声大哭一场。
韩成龙木桩子似的在街口站了足有半小时,才回身走去。走不多远,看到一个卖杂贷的小铺正要关门,便几步上前说:“给我来瓶小二。”说着把五块钱递了过去。
卖货的老头把一瓶二两半的二锅头递了过来,然后转身去找零钱,当他从钱盒里划拉了半晌,数好零钱回身时,却见韩成龙已是咬开了酒瓶盖子,举起来像喝水一般咕嘟嘟向喉咙里灌去。
老头子正发呆,韩成龙已是喝完了,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酒瓶往柜台上重重地一顿,转身就走。身后,那老头喊起来:“找你的零钱。”
韩成龙一挥手,那动作、气派、口气,分明就是个百万富翁:“不用找了。”
到了街上,韩成龙一时想不出该往哪儿去,只是漫无目标地走起来。过了不久,就觉得头有些晕,两腿有些不听使唤。他心里倒还明白,自己七不管事,八不管事,是酒(九)管事了,却又有几分迷糊,往日里与谭明几个喝酒时,这么一小瓶二锅头下去,那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跟漱漱口差不多,怎么现在成了这样?岂不知,今天的韩成龙心情糟得一塌糊涂,适才又一气干了那瓶酒,自然就有了十分醉意,说不出的难受。一时间,韩成龙只想把自己的胸膛撕开,让风灌进去吹个痛快,又想梗起脑袋向着路边的电线杆子猛撞过去,将它们一根根撞倒……
走了半天,快到十点了,路灯朦朦胧胧胧地像是也已睡过去了一般,惨白的光束在风中不停地跳跃扭动着,街上已是看不到几个行人了,偶而有汽车呼地驶过,那声音听来特别尖、特别响、特别刺耳。
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发现身后多了一条野狗,这狗不远不近地随他走着,韩成龙一下子觉得,自己如今也成了一只野狗。同是一城沦落狗,相逢何必曾相识,顿时把这狗看作了难兄难弟,他停下步子,转身跟那条狗亲热地打起招呼来:“嗨,哥们儿,你也是没人要的狗吧?跟老子一样。嘿嘿,对了,你叫丧家之犬,老子叫叫……也叫丧家之犬。来来来,认识一下。”说着晃荡着伸出手向那狗走了几步,那条狗显然不解风情,急忙掉头跑开了。韩成龙笑了起来:“你还羞答答的。我告诉你:老子名叫韩成龙,记住了没?韩,韩成龙的韩。成,韩成龙的成。龙,韩成龙的龙。”那条狗在离着韩成龙七八步的去处蹲了下来,摇着尾巴叫了两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韩成龙继续说道:“告诉你哥们儿,你瞪大了狗眼瞧着,今天老子虽是让人踩在了脚底下,可有朝一日,老子要骑到他们脖子上去。什么屌田怡然,什么屌王国金,狗屎!到时连给老子提鞋都甭想!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韩成龙一边连声质问,一边向着那狗靠了过去。不知是有代沟还是语气太生硬,那位狗兄弟显然害怕起来,没有表示自己信还是不信,只是汪汪叫了两声,拔脚跑远了。
韩成龙原地打了个转,哈哈大笑起来,突然觉得喉咙一热,有东西直冲上来,赶紧踉跄了几步,到了路边上,就手扶住一个物件,张口便吐。
“哎哎哎,干嘛干嘛?往哪吐往哪吐?”这时就听有人连声吆喝,韩成龙吐了几口,晃晃脑袋,这才看清了,有四五个小青年直奔过来,便卷着舌头道:“老子爱往哪儿吐就往哪儿吐,你管得着?”
头前一个年轻人道:“你他娘的眼珠子长屁股上了?瞧瞧你吐哪儿了。”
韩成龙这才低头看个清楚,原来是吐到一辆嘉陵摩托车的轱辘上了,倒笑了起来:“操,破嘉陵。”
那人道:“放你妈的屁!破嘉陵?把你卖了也换不来这辆嘉陵。”
正是碰头遇到了棉花垛,韩成龙正要找事出气呢,这下正好找到了由头,压在心头的怒火腾地升到了脑门子上,骂了声:“放你妈的屁!”抬脚狠狠地踢到车轮子上。
那人也是个好脾气,也骂起来:“你他娘的皮痒了。”冲上来朝着韩成龙的胸膛便是一拳。
韩成龙没防备这小子突然武装袭击,一下被打了个仰面朝天,另几个青年晃荡着大笑起来。
韩成龙挣扎着爬起来,往前踉跄了几步,站稳了,翻着白眼朝那几个小子瞅去。这几个小子显然也喝了不少,存了要消遣他的意思,此时他们全都两手握在一起,手指关节咔咔脆响,一步步往前逼来。
韩成龙脑子倒清醒了过来,明白战局敌强我弱极为不利,敌不疲我不能打。敌进我又退不了,敌不走我还不能追,韩成龙打小三天两头跟人打架,作战经验很是丰富,知道此时只有使用集中优势兵力,进攻最弱的一个的战术,才能临死也拉个垫背的,不至于吃大亏。当下,他猛冲上前去,朝着那位个子最小、最为瘦弱的对手一拳打去,正中那人的左眼。那小子唉哟一声倒了,韩成龙随后纵身扑了上去,一下骑到那小子的身上,一手採住那小子的头发,一手抡起拳头没轻没重、劈头盖脸狠揍。
那几个青年喊起来,冲上来照准韩成龙乱踢乱打。拳脚落到身上,韩成龙没觉得疼,倒有几分快感在全身弥漫开来,他不遮不拦,不躲不闪,只是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一下一下猛揍身下的那小子。那小子抱着脑袋,没人声地尖叫。
正打得热闹,就听有人喊道:“干什么!”
那几个青年先住了手,韩成龙扭头看去,就见两个公安飞奔了过来。作为一名久经沙场、实战经验丰富的老战士,韩成龙脑袋瓜子转得飞快,战略战术也把握得极好,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也能躺,当下便停了手,装作不支的样子扑通一下躺倒在地。那几个对手显然都是寻常不大参加战斗的新人,一见公安冲过来,已是有些心慌,又见这人昏倒,更是吓毛了,撒丫子便跑。正巧,出来巡逻的这两个公安也是新手,看到躺倒了一个,以为是受害者,此时抓凶手要紧,当下从韩成龙的身上跳过去,向着那几个追去,转眼间,几个人喊叫着跑进了一条小胡同。
韩成龙抓住机会,跳起身来,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