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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解药

作者:亓水山 | 发布时间 | 2017-08-20 | 字数:5336

那天下午,隋媛在家里练琴,练习Bpart,最难的一部分。

那个《傅雷家书》读到最后一页,心情自然不会好。

之后,她又翻了一些书,更加搅坏了自己的心境,那种安宁渐渐的无觅踪影。终究那雨水还是太猛,她一个弱女子,无法呵护自己心目中娇嫩的幼苗。

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摘自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啊,她以前还居然说过鲁迅不应该写这篇文章的话,因为害怕会有下一个。)

然后呢,在走出来,感觉这个世界,其实挺好,那里有什么迫害,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不?”

“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摘自汪曾祺《八月骄阳》

(啊,不可辱,知道你的弱点不就好办了,于是各种折辱人的方法应运而出,挺不过的就自杀了;剩下的大概是按照《芙蓉镇》里写得,像牲畜一样的活法挺过来。)

…………

我也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什么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而且我也有答案,自以为经得起全球知识分子的质疑,那就是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谓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我认为,知识分子的长处只是会以理服人,假如不讲理,他就没有长处,只有短处,活着没意思,不如死掉。

--摘自王小波《知识分子的不幸》

在这个妈妈和儿子都不在家的下午,她一个人随便翻一些著作。翻到本《沉默的大多数》,没有看完。

她突然得看到许多画面,就在她家的四壁的白墙上,像是用放映机影射上一样,这边呢是,皮带抽打到老人的头上,鲜血洒了一地;

她转过头去,那边是一些那么讲究面子形象的老先生被一个个的揪出来带着高帽子坐着喷气式游街示众;

然后又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十五六岁的学生高举红宝书扯着嗓子的效忠和跳那种群魔疯狂的忠字舞;

还有《人民日报》头条上的某某地亩产达到几万斤,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坐在密麻的麦杆上露出幸福的笑脸。

她坐在沙发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她听到了,分明是听到了放给那个眼枯的反动学术权威听得,来自革命群众的愤怒控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是好来就是好啊!……”。

她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些其实就是上辈人,他们经历了这些,他们的记忆真的能封存在太平洋海底的吗?

这些也其实就是我们,不用pass 的,在基因上就已经有了。

她坐在沙发上回忆起上次陈柔来看她时她说过的一些话:

我以为2500年前发生过的伍子胥的逃楚的事情不会再重演;

我以为“吃人”的事情只能是发生在农业社会的饥荒民变之年;

我以为众人喜欢围观看别人的死亡只是发生在还有菜市口的时代;

我以为只有那帮扎着大辫子的人才会对“清风”、“翻书”这样的字眼那么的敏感;

我以为90多年前我们已经辩论出了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科学救国这些概念;

我以为我有知识重外表明事理,十几年前我妈妈那一辈人的命运不会在我身上重演。

我以为只有以前大家才是活给别人看得,哪知道现在网络时代我们每个人都要抢着做那些在别人眼中最幸福的人。吃了苍蝇也要咽下去,还要拍笑脸发微信。

这些其实只不过是我以为而已。

我曾经最不喜欢看《百年孤独》,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那种闷热潮湿黏糊糊的环境中无限的循环,其实是没发现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是在那些最荒诞的故事之中。

陈柔就说,对啊,你这才知道啊,你以为你自己什么都知道啊。你整天想这些和你有关系,她晃着她的身体说,和你有关系吗?

隋媛说有关系啊,我老公出轨了,我那在昔日的模范老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啊,我得想清楚为什么。

陈柔说告诉你了男人就是贱啊!你老公出轨了你也怨党怨政府怨社会啊!她从床上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继续说道,刚才你说得循环挺好。可现在正好循环到太平盛世啊,和谐社会,就是这样子的。我们在这儿搞嘉年华开party,你他妈开口闭口的忧国忧民,要不整天就是自律、契约、底线、界限之类的,中国不需要这些,几千年来都不需要,我们都过得挺好。你整天告诉我们这不好那不好的,你说你多讨厌吧!你这就是病,海归不适症。你看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病吧。

隋媛说我有病,你有药啊?

陈柔说没有,我看不用药,我有预感,你马上就快好了。

隋媛其实一直挺感谢钱诚的,就因为在最正确的时间让她见到了最正确的人想了最正确的事儿。

他是给她送药来得。

她从沙发上起来的时候,回过头来还能看见那个捂着耳朵的自己,直到她把那个葫芦还给钱诚的一瞬间,她才消失了,她就是眼睁睁的看着她这么消失了。

那葫芦里的虫儿真吓人,拼命的伸出触角要往外探,仿佛是要往你袖子里钻,不知道它爬到哪里就会再也甩不出来。

其实钱诚也挺喜欢隋媛的,在法律上他俩其实还是兄妹,这个妹妹挺好,人漂亮也有学问,前半截他俩还聊得挺好的,要不左心兰一说他欺负她闺女,他就能百口莫辩呢,谁知道她说着说着房子的事就能把自己说哭了。

“我心里也是满满的屈辱感。”

话正好说到这儿,他有了借口,“别他妈的跟我扯这些,你们要么拿钱,要么咱们就找个地方说理去。”

“正好啊,我正等着呢。”门口处传来了左心兰的声音,她一看闺女眼里似乎含着泪,更是火了,指着钱诚的鼻子就骂上了:

“现在国家立法了,不回来看父母的一律入邢,你几年没回来了。上次你爹做支架,我跟你打了多少个电话都不接,现在要房子的时候知道回来了。这个房子当初就是你妈临终前给我的,她说把也她家老钱托付给我,知道你指望不上,你妈临闭眼也没见着你。”

“我不是忙吗。”钱诚结结巴巴的说。

左心兰进门的时候,故意的把门敞开着,周围几个邻居都听见了他们的争吵,一个个的都聚拢过来看,七嘴八舌的说,多少年没见过你了,现在要房子回来了;左大妈照顾的你爸可好了,都上了电视了;这房子在她名下都快十年了,你根本就要不着之类的。

“我们外地人,我们外地人在给你们北京人养老,别他妈的一个个的装大爷。”左心兰拿出当年的架势,依然骂个不停,最后钱诚撂下几句狠话,愤愤的穿过人群走了。

几个好心邻居还在那劝说,都说没事儿,真要是闹到法庭,我去跟你们作证。等他们都四散之后,隋媛给妈妈倒了一杯水。

“我没事,你也别怕,你给我找点药吃”她捂着心口看着还在那儿呆呆站立的女儿说。

“哦,”隋媛才惊醒过来,赶紧的去找药。她挨个得打开抽屉,眼泪吧嗒吧嗒的往里面滴,都是怪自己没本事,那天鹿鸣告诉她她的“千青人才”批下来了,她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他嘱咐自己面试的事情,她也是嗯嗯啊啊的不在意。看来自己就是太无所事事,终日里想些乱七八糟,现在外边早就变天了。

还反应慢,都看不出妈妈一动气就心慌。

最后终于找到那个小绿瓶。

“没事,别怕,有我那”,左心兰接过药,吃完又递给女儿说,“你看你,还没怎么招呢,怎么又哭上了。”

“我不从小就这样。”她擦掉眼泪,不好意思的说。

晚上,大家都平静下来。隋媛哄呦呦睡着,她跟妈妈商量还是找好律师,准备好一笔钱,等他再来闹得时候…………

“不能给他钱,房子我们买的,闹我也不怕。”左心兰气鼓鼓的说。

隋媛耐心的给妈妈解释,他不拿到钱是不会死心的,一来二去的主要是我们的身体和精力都受不了,如果我们出一笔钱能换来一个两不相欠的合约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最后左心兰也是烦了,撂下一句话,“我反正不管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得让他找律师,我也办不了,这事儿还得他出头。”隋媛边思索着边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得经常的出门,有时候坐地铁,选择地铁的时候都是错峰时段,至少还有个座位,她抱着背包坐在那儿,什么也不想干,就是呆呆的看着周围的人,他们都在低头刷手机:站着的、坐着的;iphone的、三星的;笑个不停的估计是看段子的;眼疾手快的是抢红包的;错过站的是看“笔记”还是玩游戏就不得而知了…………

“我看都挺好,就你不好,就你是个祸害,所以我要把你带走。”这是后来他对她说得话。

她还继续练习那个Bpart,分段练习,旋律变成了片段的音符,她的心更乱了,只是强迫自己做些麻木的手指练习。练习的差不多了,她本想打开那本《傅雷家书》,但是想想又算了。

我们穷人老百姓的孩子怎么能学做傅聪呢。傅雷先生,那是终日与圣人呆在一起的人:巴尔扎克、雨果、罗曼罗兰、贝多芬、萧邦、波提切利……他的心灵怎会受到这些的噪音和后现代艺术的污染,对呀,他这么一个耿直得接近于迂腐的人,怎么会有那样的下场。

不去想这些,书翻到下一页,就是下一页的事情,老翻旧账不是学历史的就是女人才会干得事情。

她又拿起了那本《沉默的大多数》,接着上次的地方读,发现根本不是原先的那个意思,原来知识分子是最不能讲理的。像钱钟书说得那样,最害怕做一个道德家。

那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呢?读书人天生就要思考,就是会问为什么?你不让他们问,就得疯。

他们给出过答案啊,不停的找,不停的给,不停的被否定,有得社会说不行,不能用道德绑架我们;有得政府说不对,不能搞西方那一套;有得他们自己就不信,还得被迫着宣讲。

最后就剩一下一条为自己,甭齐家治国平天下了,就是为自已吧!那到底是为自己自律还是为自己享乐?前者在这么个大party里,周围人都在嗨,你能坚持多久?那后者说穿了不就是又回到混吃等死吗,那就是各种玩儿,那我们还不如钱诚老苏那帮人会玩呀?

我们玩什么呀?哦!玩女人啊,还是我的理科生想的明白,早就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

还TM跟我扯什么精灵!

她愤愤得合上书。

只是持续性的做梦,白天晚上的,不用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有,噩梦美梦荒诞梦……

一群人来到海边,他们兴奋,他们欢呼,尽管脚下的明明是礁石,他们还是脱了鞋子,一点也不怕那石头胳的脚生疼。

突然有人呼喊,“快看,这就是沙,你们见识过吗?我们也可以把这变成沙滩的。”

“对,要有沙滩、阳光、bikini、Linguizzetta。”他们一个个如此的兴奋,每个人手里都抓了一大把,攥紧双拳,欢呼雀跃,但那沙子还是止不住的从手指缝里流。他们因此攥得更紧,两手的青筋凸显,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的。

他们招呼来了铲车,铲车上面满满的都是沙,啊,一排排的送过来。沙尘飞扬,四野弥漫,渐渐的乱了起来:有人说more,有人说enough;有人说不是黄沙是白沙;有人说不是河沙是海沙……

机器轰隆隆的,人声沸洋洋的,说话声怎么会听得见。

只好挥着双臂打着手势,但是开铲车的人怎么知道是停还是走,他们只知道机器一旦启动就根本停不下来。

最后那一群人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被沙埋没了。

至死,都像个赤婴一样。

沙来得够多了,终于成了天然的优质海滩,再也不见了礁石。

海水湛蓝,景色多美呀!

又来了一群人,拿着阳伞、长椅、小桶、模具、墨镜、防晒霜……有的晒日光;有的玩自拍;有的在游泳;有的在挖沙子塑碉堡;有的放生捉海鸥;有的纵容小孩在沙滩上撒尿,自然就会有人不愿意,先是口角然后开打,然后就又多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各个都忙得不亦乐乎……

忽然有个挖沙的发现一根手指,众人都啊了一声聚拢过来,连那正在打架的也过聚来看。

“真他妈的晦气!”其中一个说,然后四散的走掉,再换个别的地方玩儿。

自然是有人将那手指盖住的,像是从来没有过一样。

她也面朝那个大海,她说,“我现在只想去海里逮鱼。”

“那是男人应该干得事情,你一个女人去教书去,去教育孩子去,在孩子那儿重新找你三观。”他说。

她晚上打电话给鹿鸣,没有打通。

等他看见显示再拨打回来的时候,她正在火头上。

“你干嘛呢,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洗澡呢。这不是一看见你号码立马就打过来,老婆大人有什么吩咐啊?”鹿鸣轻松的逗笑。

“每次都是洗澡,你就不能编个别的理由来骗我。”

“你等着。”鹿鸣扣掉电话,发过来一个照片,他确实是刚刚洗完澡,还是在健身房呢,肩上还搭着浴巾,头发也只是刚刚擦干净,根根竖得分明。他穿着一件灰色弓字背心,骄傲的支起胳膊秀给她看他的肌肉,笑起来跟长大版的呦呦一模一样。

他们爷俩儿长得真像,她这才发现是真的像,那眉梢眼角,那笑容姿态,不能盯着看,越看越像,每天看就每天觉得像。

“怎么样,你老公修身养性的不错吧,”鹿鸣把电话又拨打过来说,“还是感谢你给我办了健身卡,现在天天都去呢。”

“你TM练得这么好,又想去撩哪个妹啊?”隋媛看完照片火气不单没消,反而更大了,别人的老公她管不了,她只能管自己的,大概是骂了一些很难听的话,什么男人的终极目标,为了女人,woman or women?发情的……

他就莫名奇妙的听她骂完,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吧。

直到她沉默,他问还有吗?

她说没有了,今天就到这儿了。

“大姐,要不咱俩真离了吧,你放不下的,你不知道你有那种能把人往死里逼的特质,我估计是遗传。”

她一听就崩溃了,哭着问他,你真的舍得放我走?

“对,你把儿子留下,你爱找谁找谁去。你知道你今天说得这话,这简直不是把我脱光,这简直是X-ray。我一点尊严都没有,这事儿个一辈子都是把柄,幸亏不是在儿子面前。但是以后会有得,在儿子跟前,想都不敢想,你TM能逼死我。”

隋媛清醒了。

他有这种特质,几句话或者一巴掌。

她本来还要争辩她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是犯了错,可她怎么会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啊?从来?

她挂掉了电话,挂掉之前轻轻的说了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