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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冰释尽前嫌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8-24 | 字数:3966

CHAP 30 冰释尽前嫌

九尾青衫磕完头也不顾身上滴水,站起身来猛盯着我看。突然,他长叹一声,“你这丫头失去内力还这般厉害,若是你内力恢复,恐怕我更不是你的对手。能败在你的手下,老夫也算认栽。”

此刻,我对眼前这位真性情的老人已是充满了好感,弯腰朝他行了一礼,恭敬道,“老人家严重了。方才我只是凭狡诈取胜,胜之不武。”

九尾闻言一愣,神情却是黯然,摆着一双干枯的大手乱晃,“老夫不来中原许久,没想到中原今日人才辈出,当真是人外有人。你临危不乱,足智多谋。丫头,除了我们过世的老主公,你要可算我佩服的第个二人了。”

“什么丫头,是太师父!”一旁的玉树掩嘴偷乐,惹得九尾竖眉怒视,回过头,一张老脸冲我一本正经地道,“是,我说错了,应该是太师父!”

而织田仍然追究着九尾方才的话,半真半假地道,

“老参谋,你佩服我爹大家都知道。现在你又佩服起了我的师父。对此,我作为师父的徒弟,自然没有意见。但是,我作为织田家族的主公,就一点小小的不满啦,毕竟,我爹在你心中排第一,我师父排第二,那么,我这个主公排第几?或许,在老参谋的心中,压根没有我的名次?又或许,我这个主公一开始就没能被老参谋放进眼里?是不是这样呢?”

“主公,”九尾跪倒在地,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柄细细的弯刀,对准了自己的小腹,大声道,

“属下绝没有轻视主公的念头。属下言语不知轻重,得罪主公,属下愿以死明志。”

说话同时,他手腕一动,弯刀便刺进了腹部!

我立即抖落蚕丝钢线,缠住了他的弯刀,“哐当”一声,弯刀落地,九尾的腹部却已鲜血淋漓。

“老参谋!”玉树、织田两人双双大叫,一左一右分别扑到了倒地的九尾的身旁。

织田托住了九尾的脖子把他抱在怀里,脸色苍白。而玉树则手脚麻利地给九尾包扎伤口。

“九尾叔叔……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就跟着父亲一起开辟家族事业,可谓是家族中的元老,劳苦功高。我小时候还常常被您举在脖子上玩耍过。我就是怀疑任何人也不可能怀疑你。九尾叔叔,我不该和你开这种不恰当的玩笑,对……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原来是开玩笑……主公,我怎会怨你,为了你,为了家族的事业,我九尾青衫随时都能舍掉自己的性命。何来……原谅之说?”

九尾的视线越过织田落到了我的脸上,他苍白的嘴唇泛出一过虚弱的笑容,“方才多谢太师父相救,我可欠了你一条性命。”

我摇摇头让他别放在心上,相公走过来拉了一下我。我立即会意,遂朝织田、玉树等人告别,拉着自始至终一直用袖子掩面的相公翻身上马。我让相公坐在前面,我从他背后环住他的瘦腰,抖动缰绳之际,却听背后传来玉树突然用中文说话的声音,“主公,你初掌大权难免不知权力的厉害轻重,经过这一次,可该吃一堑长一智了。”

我再不迟疑,勒紧缰绳,喝叱数声,驰马狂奔而去。

小跑了一个时辰,策马穿过偏僻小路,我和相公已远离了大元帅府邸的范围。

头顶上方飘来一片桔色的云。云层中又逐渐闪烁出一枚枚鱼鳞大小的金光。在我们正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山不陡,但却很宽,是灰色的,且彼此相连。一眼望去仿佛一只脊背上长满了无数驼峰的巨大的骆驼趴在地上。山脚下分布着许多樟树。樟树不很高,但一棵棵看起来壮实得很像绿色的绒球。它们的枝叶十分茂盛,我只能在这些树叶的缝隙之间,才能瞥到山脚下的几处农舍。

我勒住马,停在一处稀疏的树林里稍作休息。附近一株光秃秃的树杈上站满了几十只山雀,它们叽叽喳喳,啁啁啾啾叫个不停,仿佛大清早地就在开会。我看了一眼这些山雀,便取了马鞍上织田留下的水袋,咕嘟嘟灌了几口。喝完抹嘴时却是摸到嘴角边的干掉的一块泥巴,遂方才想起之前和九尾青衫比拼时曾滚在地下弄脏了脸和衣服。低头一看,果然,我身上的浅绿色的棉袄上尽是干掉的泥点。

我倒了一点水浸湿脸,把脸上的泥污擦干净。又把水袋递给坐在我前边的相公,让他也喝一点,顺道用水擦洗一下脸。

相公接住水袋,回过了头。

立即,我被刺激到了。

虽然,我昨夜已经看过他现在的这张脸,但是此刻仍是被白天光线下他现在的模样给吓到了。确切地说,这已经不算是一张脸了,除去干掉的几处泥点,脸上大部分都是又红又黑的正在腐烂的肉。腐肉上虽敷了一层薄薄的药(这药是出囚室时,卫红衣给敷上的。),但仍在化脓,黑红色的肉正浸泡在黄色浑浊的脓水里。左边脸颊上凹陷下去一个很大的坑洞,坑洞很深,深得几乎能看周围的两根骨头。鼻子已经消失。原先鼻孔的地方留下两个小小的“水洼”。此刻,一条已经死掉的蠕虫正蜷曲着身体窝在左边的“水洼”里。

我低呼一声。

寅吉默默地盯着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眼,便垂下头,把水袋放在马鞍上,双手捂住脸,突然开始颤抖。

过了好久,他才出声,“连你……现在都讨厌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不该这样看你……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我没有仔细体谅你的心情。相公,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说话的同时,我心下默然,知晓遭逢大难的他如今已是惊弓之鸟,敏感多疑,更知晓我今后对他应该更加体贴细心。

“不,你没错。你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他抬起手做了个擦拭眼泪的动作,却仍是背对着我,“我只是犯愁,不知道我这张脸该如何混迹在这杭州城里?”

见他不提轻生的念头,我不由心头轻松了许多,取了水袋,倒了些水,沾湿他的脸,用袖子擦拭干净他脸上的泥污、脓水,并拨掉了那只水洼里的蠕虫尸体。之后,我从袖中找到一方灰色的丝巾对折了,小心地蒙在他的眼睛下,并拽着丝巾的两头绕在他脑后打了个结。做完这些,我朝他俏皮一笑,“瞧,现在不是好很多?”

寅吉至此才慢慢将脸转过来对着我,叹道,“方才那一刻,我已经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现在的自己。小离,我问你,若是将来我的脸恢复不了,你……你可会讨厌我?”

我愣了愣,告诉他,说,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又说,我对卫红衣的精湛的医术很有信心,我相信他必定能恢复的。

寅吉盯着我,忽然抖动着眼皮,发出一声奇怪的冷笑,“嘿,说到底,你还是介意,介意我现在的模样!既然你这样介意,又何必还跟着我?你干嘛不去找你的那些男人?你的左右护法,你的大元帅,他们可都在巴巴地等着你呐,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比我英俊一千倍一万倍!”

深吸一口气,我感觉我的耐心快要被消耗殆尽,“寅吉,你怎么不讲道理?”

“哈,你暴露了!你终于暴露了!只凭这一句话,就已经暴露出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了!夏小离!你在嫌弃我,你在讨厌我,你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在考虑如何甩脱我,并且不让我发现?对不对?对不对?”

“刘寅吉,你现在心情不好,所以,我不和你吵。”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在暗示,暗示如今废人一个的我,已经连和你吵架的资格都没有了么?难道你这么快就想投进你那些男人的怀抱?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走?现在,为什么不把我扔下马,让我一个人在这荒野里自生自灭?你走!你走哇!你现在就给我走!走哇!”

他试图用力推我,不过他的力气并不比我大多少,因此,他只是伏在我胸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故意移开视线,不去看他。我死咬着嘴,把路边一根被冻僵的灰白颜色的狗尾巴草从头到脚看了十二三遍。我也在喘着粗气,喘得比他还大声。

下一刻,我浑身勃发的怒气就仿佛冰遇到了火,瞬间消融。寅吉抱住了我。他颤抖着身体,把头紧紧埋在我怀里,哭得仿佛受了惊吓的小孩子。

“小离,别离开我!别丢下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不该那样说你!我……我被自己现在的状况搞糊涂了!我失去了理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抓住了我!我不得不向这种感觉低头。我变得六神无主,变得惊慌失措。我成了漏网之鱼,我成了丧家之犬。我忽然觉得,现在除了福王这个身份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傻瓜,你还有我。”他一次次地放声痛哭,我一遍遍地如此安慰。

“你还有我”的这句话不知说到了第几遍,他才止住了哭,趴在我怀里抬起了头。他用羞愧、胆怯的眼神望着我,小声地问,“小离,你不会离开我的,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傻瓜,你干嘛总问这些傻乎乎的问题?”为了缓和气氛,我故意冲他脑门弹了一下手指。

“或许我这样问,只因为我是个傻瓜。”寅吉终于感受到了我对他的一片情意,情绪缓和下来。他凝视我片刻,忽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又道,

“在鱼目港的那次,我们闹得很僵。对此,我曾痛苦到了极点。小离,相信我,我那次逃走之后回想起我拿你作人质的事,羞愧得连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我好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恨不得能立刻跪在你脚边不住亲吻你双脚。我曾经那般对你,而如今你却这样待我,真叫我无地自容。更不要说,我之前还做过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孩子的事……”

他下边的话没能说下去。我扶住他,捂住了他的嘴。

他不断涌出的眼泪浸湿了我的手背。我忽然觉得,寅吉迄今为止一生的眼泪似乎都积攒到了今天,在今天释放。英雄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已经被伤害得太深了。

“别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早忘了。”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乐观的人总是看向未来,只有悲观的人才会沉沦在往昔的回忆中,越陷越深。你以前说过的这句话,还记得么?”

他的头离开了我的手。他那双浸满了泪水的眼睛突然又燃气了熠熠生辉的小火苗。

“小离,你还记得这句话?”

“不只这句,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他变得激动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一旁树枝上的山雀受惊,纷纷展翅从我们头顶尖叫着掠过。

“这么说,你一直都没有放弃我,包括鱼目港的那次,是么?”

沉默片刻,我抓住他的手,缓缓道,“有了你,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小离……”寅吉扑到我的怀里,双目噙泪,“该死的,我怎么又哭了,我该高兴,我应该高兴啊?”

他抬起衣袖擦抹眼泪,然而越擦,眼泪越多。他流着泪,冲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是作为我的相公活着?还是作为福王活着?一时间,这句话憋在我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折腾了这许久,我摸摸肚皮,觉得腹中饥饿。于是,我抖落缰绳,喝叱一声,催促着黑马,与相公朝前边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处农舍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