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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心底的深痛
CHAP 27 心底的深痛
我将独轮车推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的旁边。我将独轮车的车把手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箱。
只瞧了木箱里边一眼,我就禁不住失声惊叫——“相公,是你?”
木箱里哪里是什么王大满,不是血肉模糊的刘寅吉是谁?
我突然明白过来。外表一模一样的两口箱子,一个装的是相公,一个装的是王大满,原本应由卫红衣带出元帅府的相公却是由我阴差阳错地给运了出来。
“水……水……”寅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紧闭双眼,低喃着。
“啊,你等着。”我一边回答相公,一边扭过头——恰巧路边有一个小池塘。不过,池塘表面结了一层冰。我跑到池塘边,找了块石头砸破了冰层。我没有任何取水的用具,只得双手合拢探进冰水里,用靠拢的手掌心兜成小碗状捧了些许水往回跑。我跑到相公身边的时候,掌心里的水只剩下了一个浅底,相公喝了不够,我又如法炮制捧着水来回跑了七八趟,相公才解了渴。
相公慢慢朝我瞪大了眼睛,眼神里逐渐流露出惊喜的神情。“老天爷,我……不是在做……做梦吧,小离,是你吗?真的……是你?”
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朝我晃了晃。
我扶着他从木箱里走出。与他并肩坐在大石头上。
望着他现在的脸,我不禁后仰了一下脖子,呼吸急促。
我的这点异样没能逃过相公的眼睛。他突然尖叫起来,
“啊,面具……我的面具……面具怎么不见了?!”他两手捂住脸,在指缝间露出眼睛,冲我激动地摇晃着头,“不不不,我不是你相公,姑……姑娘,你认错人了……也……也救错人了。”
“相公,你……你怎么了?别说你的眼睛你的声音,就是你的手指你的头发我也绝不会认错。况且,还有这枚挂在你腰上的佩印呀!相公,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又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相公捂着脸,仿佛害了病似的,身体蜷缩在石头上,不停地哆嗦。
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一弯月牙寂寞地挂在天边。月牙周围飘浮着几缕鹅黄色的云。天空是紫红色的。距离月亮很远的地方闪烁着两颗疲倦的星。星光黯淡。淡紫色的星光笼罩着我们所在的这条泥泞的小路。
小路两边各自种了一排笔直的水杉树。水杉树很高,我对面一排树中最高的一棵树的树顶似乎已经够到了天上的云。水杉树红褐色的鹅毛形状的叶子掉得到处都是。这些落叶在路边堆成一摞摞小小的“草垛”。草垛表层的落叶上很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湿气。
这时没有风。
周围很安静。
我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我与相公的呼吸声。
相公终于不再哆嗦,但他依然双手捂着脸,只用在指缝间露出胆怯的眼睛盯着我,过了会儿,他突然问,“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恐怖?”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相公叹了口气,“小离,你从来不会对我撒谎。”
我说不出话。
相公更加用力地捂住脸,肩膀也开始颤抖。他道,“我……我完全能想象得出我现在的样子。小离,你……你走吧,不要再管我。就当……就当我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狂抓起他的脸。仿佛他是想要把他脸上的那些腐肉给统统扯下来。
我被吓坏了。愣了片刻,才凑上前,赶紧抓住他的双手。
我说,“寅吉,冷静下来!你这样子叫我看得心里难受。”
“难受?难受?嘿嘿,小离,你可知道真正难受的滋味吗……”相公闭上眼,对着我侧过了头,似乎是不愿我面对他现在的这张脸。他冰凉的手指在我掌心挣扎了几下,却是被我抓得更紧。
突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很快开了口,
“李小甲他们找了个身形酷似我的认,然后,他们让好多虫子咬下我的脸皮,把我的脸皮缝合到那个人的脸上。后来,我就在那个人的脸上看到了我自己!哈,真是荒谬!该死的荒谬!该死的李小甲!该死的虫子!该死的那个人!该死,该死,统统该死!”
“相公,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时的痛,更知道你现在脸上的痛还有心里的痛……相公……我……”我再也控制不住,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不。不只是痛。”等我哭了一阵停下来抽噎的时候,他挣脱了我的手。他转过头去看路边湿漉漉的枯叶,深吸了一口气,道,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你能想象得到吗?在你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清醒的状态下,一条又一条温热的、芝麻大小的虫子落到了你的脸上,用它们嘴巴里两排比针尖还细的牙齿,开始一点一点地啃咬你的脸皮。它们一边咬,一边发出愉快的、兴奋的、幸福的‘滋滋滋’的叹息。”
稍顿,相公声音越说越大,话也越说越快,
“漆黑的囚牢中,一支幽幽的烛光下,你稍稍垂下眼皮,就能清楚地看见这些密密麻麻地蠕动在你的脸上的虫子!你感到惊慌,感到害怕,感到绝望。所以,你尖叫,你怒骂,你歇斯底里地狂吼。但是,虫子还死死地粘在你的脸上。它们正在享受。它们正在狂欢。它们得意,它们张狂,它们肆无忌惮,它们蛮横嚣张。‘滋滋滋’、‘滋滋滋’的不断充斥在你耳畔的声音就是它们骄傲的宣言,它们正在不厌其烦地告诉你,说你是个脓包,是个软蛋,是个废物。它们鄙视你,它们唾弃你,它们把你看成一坨屎,而它们则是依赖着这坨屎的养料逐渐绽放的花骨朵……”
“相公……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我心疼地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却是被他躲开。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一切才刚开了个头。刚刚说的只是是那七天当中的头一天。头一天里,那些虫子还是白色的,米粒般大。到了第二天,它们就长粗了,变得像细面条。它们长长了,至少有一个手指指节的长度。它们的颜色也变成了粉红色。它们的胃口越来越好,纷纷钻到我脸皮下的血管里,趴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喝血吃肉……‘滋滋滋’、‘滋滋滋’的声音更大了,仿佛这些蠕虫已经钻进了我的心,正齐心协力地预备把我的心咬出一个大大的血窟窿……”
至此,我捂着耳朵,浑身发抖。相公凑过来,拉下我捂住耳朵的手,轻声道,如果我真的不想听,那么他绝对不会把他之后五天接下来的遭遇说给第二个人听。
于是,我让他说下去。与此同时,我站起来,凑到他身后,张开五指,替他梳起头发。他那头黑亮的长发已经变得枯黄。许久没有清洗的头发乱蓬蓬的堆在一起,像极了一个被遗弃的的鸟窝。很多头发粘在一起,散发着死鱼的腥臭。他前额、鬓角周围的头发分别秃了好大一块。我问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李小甲等人在给他做面具时,嫌这几处头发碍事就给剪了。我不再作声,从周围水杉树的落叶上沾了些雨水,洒在他的头发上,分开手指轻轻梳理。
“第三天的时候,我已经尽力不去看爬在我脸颊上的那些蠕虫了。相比精力逐渐旺盛的它们,我简直就像一个逐渐瘪了气的皮球,活力正从我的身体里消失。我不再叫骂。事实上,那时我已不能骂出一个字。他们为了怕我咬舌自尽,用一根很硬的小木棍顶住了我的下颚,迫使我始终张着嘴。因此,即使在我最愤怒的时候,我也只能发出‘啊——啊——’的愚蠢的声音。
“如此过了两天,我脸上的感觉已经麻木,似乎,那已不再是我的脸。我不停地昏过去,又不停地醒过来。每次醒来,都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聋子,好躲避耳畔响起的‘滋滋滋’的声。我又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瞎子,好无视那些从我鼻梁上爬过的越来越肥的蠕虫。
“第五天傍晚,李小甲领着一个铁匠模样的人走到我面前。那个铁匠模样的人用尺子量了量我脸的尺寸。之后,李小甲笑眯眯地往我嘴里倒了两碗参汤。次日午后,昏睡中的我被一阵剧痛惊醒。我的脸上仿佛被沸腾的热油浇淋似的,火辣辣的疼。一片朦胧中,我看到一个苗人打扮的人拎着一层很薄的皮交给了李小甲。李小甲压低了声音夸奖了这人几句。
“等到我再次醒来,已是第七天的早上,那天外边似乎下了很大的雨,我注意到李小甲与那个铁匠模样的人走进来的时候,两人的鞋子上都沾满了泥。没过一会儿,我嘴里的小木棒被拔了出来,与此同时,一个沉重的面具落到了我的脸上。尺寸刚刚好。李小甲得意的大笑在囚牢的门外响了好久。后来,一整天我都没喝过一滴水。被揭下脸皮的我自然没有再喝参汤的资格。到了傍晚,我的脑袋越来越晕,面具的脸颊下,那些该死的蠕虫还在啃噬着。我哆嗦着牙齿,几次想咬断舌头却又是几次犹豫着停了下来。最后,柳城叶推开牢门走了进来……”
听到此处,我停下梳理他头发的动作,告诉他,之后,他被柳城叶装在木箱里带到了元帅府的囚牢,并与我在那里重逢。之后,又被卫红衣、徐衍和我合力救了出来。
相公偏了下头,让他的头发从我的指间离开。他凝望着路面上黑色浆糊般的泥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小离,我不想死。可是,我觉得,我活着已是没有任何的希望。”
我立即蹲下身,紧紧捉住他的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呼吸急促起来。
“谢谢你,小离,可是,我不能一直靠着你的怜悯活下去。”
“你……你还是福王。”
“不,我只是一个废物。一个梦想、尊严都全部丧失掉的废物。一个不配再得到你青睐的废物。”
“你……你必须活下去……”
“为了你么,小离?”
“为了你自己。为了即将恢复容貌的你自己。”
“什么?你……你说什么?你把话说……说清楚……”相公激动之余,两手反抓住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抓疼。
我冲他点头,“是的。曹岳手下精通医术的卫红衣亲口这样告诉我的,她说,你的脸还有恢复的希望。”
“真的么,小离,你该不会骗我吧。”
正说着,忽而一阵脚步声向我们逼近。我冲相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跳下石头,双手抓着独轮车的把手,把独轮车连同车上的大木箱一起推到附近一株水杉树的树干后边,又弯腰抓了一大把水杉树的落叶洒在独轮车和木箱上。之后,我走回石头旁,拉着相公蹲下身,藏身在大石头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