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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五)

作者:野芒 | 发布时间 | 2017-08-16 | 字数:5962

又过了几天。

这日一上班,王国金、田怡然进了办公室,屁股刚挨到椅子,韩成龙推门走了进来,两人估摸这是夜猫子进宅,来者不善,都暗自提气做好了战斗准备,可一看韩成龙的模样,却又感到十分蹊跷。

相亲的大姑娘似的羞羞答答,闯了祸的小学生一般畏畏缩缩,得了绝症的病人一般少气无力,反正田怡然跟王国金自打认识韩成龙这人,就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神情。两个人原先肚子里那股恶气这时都还没放出来,这时都不约而同装作没看到进来的这个大活人,田怡然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广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王国金则靠在椅子背上,仰起脸深情地凝望着天花板。

韩成龙像根木头桩子一动不动戳在两人面前半分钟之后,情绪才像是酝酿充分了,脸上堆起灿烂的亲切的讨好的卑恭的小心的笑容来,说:“田书记,王厂长,那天是我犯浑,干了不该干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混蛋,我该死,我现在郑重向两位领导道歉。明天开会,我要当众做出深刻检查。我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田怡然与王国金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小子肯定又生出了什么花花肠子,都没搭理他。韩成龙不住嘴地检讨起来,所有想到的坏帽子往自己头上猛扣,把自已骂了个狗血淋头。

田怡然与王国金见韩成龙痛心疾首模样,心里却是透亮,这小子是在演戏!可到了这时,自然不会放过出口鸟气的机会,便你一言我一语数落起来。两个人自打官封陶瓷厂厂长、书记,还没人在他们面前那般放肆过,还没吃过这样的亏,韩成龙这浑小子让他们威风扫地,两人自是越说越是愤怒。

面对书记与厂长的批评,噢,准确地说应该是批判,韩成龙点头做小鸡啄米状,一口说不出两个是字来。看两人说得累了,还连忙提了暖壶给他们的茶杯续上水,直到两个人都住了声,才又沉痛地真诚地恳切地说:“经过书记、厂长的批评教育,我的思想觉悟又提高了一大截,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以前的作法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反动的,甚至是该死的。我深深地感到,要不是书记厂长的挽救,我很可能要滑向犯罪的深渊。感谢组织,感谢领导。”

原先设计此处要痛不欲生泪流满面的,可韩成龙使劲挤了又挤,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滴出来,不禁暗暗有些灰心,感叹泪到用时方恨少,严重影响了检讨效果。

“好了,认识到错误就成了,你回去吧。”王国金道。

韩成龙赶紧抹抹了眼眶,略略抽泣了三至五声后,又堆出笑容来说道:“领导要是真地原谅了我,就给我一个机会。我想请书记与厂长吃顿饭,请我们车间主任跟班长、组长陪着,我要当众向两位领导赔礼道歉,承认错误。”

王国金刚露出要拒绝的意思来,韩成龙马上说:“两位领导为了我费了心,受了累,要是不答应,那就是把我往邪路上推,不原谅我。”

田怡然却爽快地答应下来。王国金还要说话,看田怡然悄悄丢过来个眼色,便没再作声。

韩成龙出了门,王国金愤愤地说:“这小子就他妈是个烂了的葡萄,一肚子的坏水,这下不知又生出了什么坏主意,我看咱们不能去!就把他当摊臭狗屎,离得远远的。”

田怡然却嘿嘿笑了两声说:“挽回影响。”

许多人想当官,爱当官,实际上为了寻找一种成就感,而成就感的重要内涵便是支配别人得到一种快乐,或者说是从部下的仰视和服从中获得一种愉悦。譬如,皇帝都规定臣下见了他必须扑翻在地三拜九叩,山呼万岁,而在自己那一声“平身”,透着无穷的威严和尊严,也收获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和兴奋。可这种成就感,又像是自己的老婆,最容不得别人侵犯的。

前不久韩成龙这头上胎毛未褪的小子竟然向着他们叫阵,摔了东西不说,竟敢武装暴动,让他们吃了苦头,丢了面子,田怡然的成就感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就像心里扎进一根刺去,想起来就疼。他必须在众人面前,让韩成龙服服帖帖,方能疗治他那颗受伤的老心,方能重拾威严。他要让众人看看:我是领导,在我面前,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你伤害了我,绝不能一笑而过。

同时,田怡然是个修炼得尾巴也白了的主儿,还存了另一个心思,像韩成龙这等人绝不能留,必须把他弄出厂去。但他也明白,这砸人饭碗的事儿分明就是海里钓鲨鱼,林中套老虎,万万草率不得,弄不好会炸了窝,出人命,何况还是韩成龙这个不要命的角色,何况这事还得考虑在厂里和社会的影响,所以,本次行动打出的旗号是要进行企业改革,精减庸员,提高效率,先拿韩成龙等十几个人开刀,而韩成龙绝对是个难点重点,得小心对付,田怡然拿定主意,这次绝不提韩成龙闹事的事,让韩成龙随着一批人一起走路,给他吃个哑巴亏。这一次赴宴,一方面是为了让韩成龙毫无防备,好到时打他个措手不及,另一方面也是让众人看看,韩成龙虽然无法无天,可他们当领导的却是虚怀若谷,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了他,要让众人都知道,让韩成龙下岗不是因私报复,公是公,私是私。

这心思田怡然没向王国金透漏,只是向王国金说:“去,有吃有喝的为什么不去。去了还得好好跟这小子喝几杯。”

那天晚上,韩成龙在县城有名的成泉酒店摆了一桌,要请的人一个不拉全到齐了,酒菜也安排得不错。酒席上,韩成龙先向领导敬过几杯,又自罚了几杯,然后,众人便嘻嘻哈哈吃喝起来,三杯两杯过去,都带了酒意,说话便随便起来。

田怡然有些失望。原想韩成龙会当着众人的面像那天一样痛不欲生,把自个儿骂个狗血淋头,然后,自己摆出大度无比的样子谆谆教导几句,然后,再给他个痛改前非的台阶下,如此,这事儿便圆满落了大幕。哪知这小子不解风情,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聚精会神只是喝酒,田怡然只当是时候不到,便也耐着性子喝起来。

中国人才不多,怪才却不少。有些事儿总结得的令人拍案叫绝,其精彩、精练、生动、形象、准确的程度,足以使戴着大帽子的文学家们羞得脑袋钻进裤裆里。这和祥地界一段关于喝酒的段子说得便很是不错,叫做:一喝、两不欠、三不见、四动。一喝的意思,就是一请就到,一到就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吐。所谓两不欠便是到人家里吃罢酒,前脚还没迈出门来,便张口一吐,适才吃的喝一点也没带走,尽数还了,不欠情不欠义。三不见说的是一不见汤菜,二不见醉汉,三不见送客的。这地界请客有个习俗,席上见了汤菜,便是文章画了句号,戏闭了大幕,酒客到了这时,便知宴席到了尾声了。可喝到中途,已是醉得不省人事,哪里能见得到汤菜上桌?而自己成了醉汉,哪里认得出醉倒的同仁?已是烂醉如泥了,还能记得主人送与不送?四动更是通俗恰当:喝一两,被动;喝三两,主动;喝半斤,激动;喝八两,不动。

酒过几巡,韩成龙与众人的酒尚未喝到“三不见”的程度,但却已过了“激动”的境界了。酒浆灌下喉咙,如同疏通的下水道一般毫无阻挡。

不少中国人喜欢以酒桌上喝的多少和是否爽快来断定人的品行好坏,只要是喝得多的,便是实诚,反之,就是不实在,对此,许多人不以为然,岂不知,这里边实实有着我国传统文化的内容呢。中国人平日里大多戴着面具生活,喜怒不形于色,话到嘴边留三分的人,往往视之为老成稳重,而直来直去,有话便说的,常常看作是不成熟。如此,都不愿意跟人说实话,谁说实话就是半吊子,就要吃亏。这样以来,反而窥视别人内心的冲动却更为强烈。但这事儿即不能拷打,又不能软求,实在难办,久而久之,人们发现酒场是个好去处,喝酒是个好办法。因为三两怀酒下了肚,人的胆子便大起来,不管了上级下级,不管了这事那情,天爷爷老大我老二,清醒时不敢说的话说了,不敢做的事也敢做,真面目统统暴露了出来,所以,酒场上结交的虽是酒肉朋友,但往往知心知根知底,情谊反而不浅,这也着实有点儿意思。

这时,酒喝到了高兴处,众人便都放开了,就连王国金,也似乎忘了深仇大恨,丢下了警惕性,吆吆喝喝一杯又一杯。

韩成龙的车间主任名叫李兰通,平素性子滑稽,爱说笑话,说道:“光这么喝没意思,我来讲个段子。”

讲段子那时便很是流行,特别是在酒席上,段子成了助兴的歌舞或是相声节目,对活跃气氛调动情绪着实有效,深受欢迎。所以大家一听这话,都叫起好来。

李兰通清了清嗓子,说道:“有两个飞行员,噢,外国的飞行员。开飞机出去时出了故障,两人跳伞逃命,正好落到了原始部落里,让一伙野人给活捉了。野人们将这两人押到他们头领那儿。头领说了:‘你们进了我们的地盘,冲撞了神灵,犯了大罪,得罚你们!有两种处罚你们选一种:一是死,二是弹鸡鸡五百下。’”讲到这儿,李兰通伸出巴掌做了个‘Ok’的手势,二拇指一下一下弹出去。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

李兰通却不笑,继续讲他的故事:“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一个飞行员抢先说道:‘我选弹鸡鸡五百下。”那头领说声‘好’,立即下令开弹,结果五百下弹下来,把这个飞行员疼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没人声地叫唤。另一个飞行员看了,吓得直筛糠,心里想:这弹鸡鸡五百下太难受了,不如来个痛快的。他喊了起来:‘我选死!我选死!’那个头领一笑,对着他的手下说道:‘好,把这人弹鸡鸡一直弹到死。’”

众人好一阵狂笑。王国金端起酒杯说:“这故事好这故事好。来来来,为了这好故事咱们都干了这杯。说好了,哪个要是不干,把他拖出去弹鸡鸡一直弹到死。”

全屋里人都笑翻了,笑罢,喝了杯中酒,韩成龙说道:“我也给领导们讲个故事吧。”

众人拍手叫好。

韩成龙当下便讲:“从前有这么两个人……

田怡然与王国金不约而同地停了咀嚼,看向韩成龙。韩成龙却继续慢悠悠地说道:“许多人都说他俩为人好,有本事,便给他们修了个庙,塑起了像,供了起来。”

田怡然与王国金本来一听韩成龙说两个人,都乍起毛来,竖起了耳朵,进入了战备状态,听到后来这话,方才松了口气,重新恢复到了刚才的吃喝模式。

韩成龙接着讲他的故事:“话说一个农村蚊子与一个城市蚊子是好朋友……”

组长打断了韩成龙的话,说:“你这个韩成龙,喝多了,东一锒头西一棒捶的,刚说了两个好人,怎么又说到蚊子那里去了?”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王国金却说:“这叫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别打岔,别打岔,听他讲,听他讲。”

韩成龙又一本正经地继续讲道:“有一天,这个农村蚊子请这城市蚊子到他那儿做客,城市蚊子高高兴高地去了。各位都知道,农村人穷,晚上不挂蚊帐,又不点蚊香之类的东西,这个城市蚊子尽情地喝了个肚子圆,高高兴兴回来了。”

众人笑了起来。

韩成龙接着讲:“过了几天,这城里蚊子就想还农村蚊子个情,又请农村蚊子到城里来做客。这农村蚊子兴冲冲地飞到了城里,可没想到,城里的人门上都挂着帘子,床上挂着蚊帐,这还不算,打药的打药,点蚊香的点蚊香,这农村蚊子忙活了半宿也没喝到一口血,又饿又累。正在乱飞,突然看见前边有一个大屋,屋子没关门,门上也没挂帘子,农村蚊子高兴坏了,立马飞了过去,到了里边一看。呵,更高兴了,屋里没蚊香,也没挂蚊帐,却有两个又高又胖白生生的人坐在那儿,这蚊子也不客气,上去对着一个的腮帮子吭哧就是一口,可‘啊呀’一声又飞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王国金插嘴问道。

韩成龙自顾讲下去:“这时,那个城市蚊子也飞了过来,见了这农村蚊子,也像王厂长一样问道:‘怎么了,这是?’”

众人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韩成龙又讲道:“那个农村蚊子把适才的事一说,城里蚊子笑了起来,说:‘你适才进的去处,是一座庙,你咬的那个,不是活人,而是泥塑的像。”

众人听到故事照应到了开头,知道有戏,都竖起耳朵听着。

就听韩成龙一本正经地讲道:“那农村蚊子就问:‘这是塑的谁呀,我怎么从没见过呀?’城里蚊子说:‘这两个人一个是书记,名叫田怡然;另一个是厂长,名叫王国金。”

听到这儿,田怡然和王国金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却明白已是到了节骨眼上,就要抖包袱了,都聚起了精神听着。韩成龙正色道:“那农村蚊子一听这话,吐着满嘴的泥说:‘呸呸呸,原来是这两个舅子呀,我说怎么没一点人味呢!’”

众人的脑子这才转过来弯儿来,王国金跟田怡然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这小子在骂人呢。

不过这个弯儿转得太大太突然,再说酒桌上喝得多了,没了上下大小,说些过头话互相损几句也是常事,又加上韩成龙一直是笑嘻嘻的,所以一时间田怡然与王国金都难以确定自己的正确态度:是该拉下脸来反击呢,还是权当喝多了打个哈哈了之呢。

韩成龙却是心中有数,借着书记厂长不知所措,乱懵我进,破口大骂,将自己的怒气一股恼儿发了出来,看到两个人像是反应过来要回骂时,“操你妈!”韩成龙大骂一声,抡起一个酒瓶子往桌当间一摔,桌子中间顿时像炸开了一颗手榴弹,玻璃渣子、菜汤、碟片子溅了众人一身,一块黄瓜片儿飞上了田怡然额头,极像化了个唐朝的侍女妆。韩成龙又大喊一声:“告诉你们,老子不干了!”

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到了楼下,韩成龙对着收银台的服务员道:“过会儿,俺厂的头头下来结账。”说罢扬长而去。

原来,韩成龙从谭胖子那儿得了信儿,田怡然与王国金要把他的铁饭碗砸了,一个人在外边想了一宿,一开始的心思是要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可掂量了几番,想到自己完了,爹娘没了依靠,再说自己堂堂一条汉子,换那几个活不了几年的舅子的命不值当……想来想去,临了到底打消了跟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念头。只是有一样堵在心口窝里难受,我韩成龙好歹也算是个人物,至少在兄弟们眼里一直是敲敲头皮当当响的角色,就这么让厂子撵出来,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往后不得脑袋插在裤裆里过活?人前人后如何挺得起腰来?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去,绝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因此定下了这个计策,来个变被动为主动,在厂里还没说出来时提前下手辞职,保下自已的面子,这很有些昂首挺胸面对屠刀的慷慨。韩成龙倒底是韩成龙,在决定拍屁股走人时,却又想:自己这么利索走了,也太便宜了王国金他们,得给他们个难堪出出这口鸟气,因此摆了这个鸿门宴。

这是使的明枪,不过很久之后田怡然与王国金都说韩成龙这坏种当时还放了暗箭。这事过了不久,他们家都收到一封奇怪的信,田怡然的信署名是“你的小甜甜”,王国金收到的信署名是“爱你的莹”,两封信都以女人口气,向他们表达了深厚的情感,并回顾了过去亲密的关系,这信还都让他们的老婆看到了,不用说引发了世界大战。两封信的笔迹不一样,也不是韩成龙的字,可王国金与田怡然都一口咬定是韩成龙干的。不过,后来哥们儿当面向当事人求证时,韩成龙却是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所以,这也算是个历史疑案。

关于韩成龙摆鸿门宴辞职的事,后来也成了县上的一个故事。多年之后,陶瓷厂的老人儿提起来还觉得有趣,

不过那时候,辞职扔了铁饭碗,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只是后来陶瓷厂倒了,陶瓷厂的人失了业时,许多人都提到这事儿,说还是人家韩成龙有眼光,早就看出这厂子将来要坏事,所以提早撂了挑子。后来,韩成龙成了名人时,报纸上把这事儿当作他命运的一次重大转折,写道:那时韩成龙对企业吃大锅饭的体制不满,毅然自个打碎了铁饭碗,投身到了商品经济的大潮中。

不过,韩成龙有一次喝多了,对着儿子说:要是再从头开始,我是不那么干的,那时倒底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这一步棋走得险。还说:他辞职之后,曾一个人偷偷哭了一场。

说这事时,儿子看到韩成龙的眼里还闪着泪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