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
第二天,韩成龙兴冲冲地直奔厂长办公室。那模样,像是得胜还朝的一个将军。
昨晚回到家,韩成龙兴奋得一夜没睡安稳,眼前老是飘着花花绿绿的票子。这下发了,从小到大,还没一次挣过这么多钱,他盘算着,这钱给爹妈多少,给刘薇跟妹妹买点什么,对自个的奖励早说想好:买双运动鞋。
进了办公室,韩成龙双手把支票递给王国金,笑嘻嘻地说道:“厂长,书记,杨常镇的钱要来了。”
本来,韩成龙设想过厂长与书记此时的神情,一定先是瞪圆了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然后,细看了支票,接着笑得嘴咧到耳朵跟儿上;然后,两个人上前来拍着他的肩膀夸他能干;然后,立即让他去财务拿奖励。可谁知王国金不等韩成龙站稳,却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骂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韩成龙一脸。
王国金说:“韩成龙,我看你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改不了了,是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做事管头不顾腚,是不是?你给我说说,说说!这钱是怎么要来的?”
猛不丁兜头挨了一棒,韩成龙有些蒙了,脑瓜儿转了几转,断定是刘向花那几个娘们儿嘴不严实,漏了口风,心中暗暗地咬牙骂娘,可也觉得王国金的话实在崩耳朵,有些不服地咕哝道:“前头你不是有话,让我们……”
王国金截断了韩成龙的话头,说:“我是说过只要不杀人放火,什么法子都可以使,可我跟田书记不是单独嘱咐过你么,让你有理有节,能软能硬吗?你耳朵里塞了驴毛了怎么的?怎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王国金向来开口不管不顾,张嘴就爱呛人。韩成龙亲眼看到过,有一回,车间出了个小事故,王国金急冲冲到了车间,当着众人的面,把韩成龙的组长于延祥薅过来就是一通臭骂。可那事不是于延祥干的,于延祥嘟哝着回了一句:“怎么什么事都怨我!”王国金听了,指着组长的鼻子厉声质问道:“什么事都怨你?老张家的狗怀上了小狗,怨你了吗?”于延祥人老实,又拙口呆腮的,当时差点噎个跟头。
可韩成龙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王国金这般疾言厉色、劈头盖脸一顿训,把他的火顿时勾了起来,不由梗起脖子,话里带着骨头顶了过去,说:“俺个小工人,不知道怎么才能有理有节,也不会又软又硬!你会有理有节,你怎么不出去要账?动嘴皮子、装洋蒜哪个不会!俺就知道:不管白猫黑猫,要钱来就是好猫!”
王国金一下让韩成龙噎得说不出话来,田怡然在旁接茬道:“废话不要多说了,你马上把支票给人家送回去,当面向人家赔礼道歉。”
王国金哼一声,又打个冷捶:“干个芝麻大小的事,还得别人跟在后边擦屁股!”
一股火从脚后跟直升上脑门,韩成龙斜起眼来,道:“拿人折腾着玩咋的?急星火燎让我们出去要钱的是你们,要了钱再还回去也是你们,这不是一会儿做婊子一会儿立碑坊吗?咱不明白这什么理!陶瓷厂的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了来,为啥还要送回去?”
田怡然红了脸,一拍桌子道:“废什么话?叫你送你就送。”
韩成龙把火往下压了压说:“好好,你们是头儿,你们说送就送。可咱们得把话说到头里,钱我是要回来了,你们当着众人放过话的,要回的钱按百分之十提成。当领导的这嘴可不是屁眼儿,不能拿说话当放屁,这百分之十,你们得说话算数!”
王国金冷笑一声道:“我看你韩成龙就是两块银元打副眼镜,睁眼是钱闭眼也是钱了!你小子这次给厂子戳了多大的窟窿知道吗?那个何镇长的舅子是县组织部的王副部长。为了这事,昨天半夜在电话里操娘拉爷地撸了我们一顿,今天早上又一通好骂。这回我们不卷铺盖走人就烧高香了,你还好意思提什么百分之十!”
田怡然连声咳嗽,也没堵住王国金的嘴。
韩成龙脑瓜儿灵光,王国金的话还没说完,便已是明白了这事的子丑寅卯,心下咬起牙来:你妈的王国金,你妈的田怡然,厂里日子过不下你们不急,上司骂一顿倒像揪了球蛋一样!
韩成龙拍着胸脯说:“出什么事算我头上,天塌下来我顶着!”
王国金叫起来:“韩成龙呀韩成龙,你真是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了,你顶着?你算老几?”
田怡然在旁边帮腔道:“你趁早把支票给人家送回去,顶要紧的还是要好言好语给人家赔不是,就说这事儿我跟王厂子都不知道,就成了。”
韩成龙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觉得胸膛就要炸开一般,眯了眼瞅着两个头儿,只觉得王国金那一口大牙忒讨厌,田怡然那娘们儿一般的面皮太恶心。心里高声骂起来:你他娘的……生殖器!
王国金还在说:“快去呀,还等什么?这事儿谁干的谁解决,我们不跟在后边给你擦屁股。”
“擦你娘!”韩成龙终于炸了,就手从办公桌上抄起一个茶杯向着王国金砸过去,王国金一低头,那茶杯擦着头皮飞过去,一声脆响,在王国金身后的墙上绽成了碎片。韩成龙暗器走空,却不停手,一转身,又捞起一把椅子扔了过去,这回射程不足,椅子直落到办公桌上,哗地一声响,把桌上的玻璃板打得粉碎。
五十来岁的田怡然平日里总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这回倒灵活得像只猴子,一个箭步蹦过来,从后边拦腰抱住了韩成龙。韩成龙猛地一甩,田怡然从门口直飞出去,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
附近办公室的人听到这边动静有些不对,都跑出门来看究竟,只见这边已进入了战争状态:田书记老胳膊老腿摔得散了架,正匍匐在地温柔地呻吟,办公室里却是稀里哗啦加呼呼嗬嗬,众人吃了一惊,有的急忙上前救驾,有的则冲进屋去维和。进了门,大伙儿看到,韩成龙正把王国金摁到墙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点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王国金的左眼已是红肿起来,睁不开了。
众人一拥而上,把韩成龙拖出屋子,韩成龙在院子里依旧跳着脚大骂:“你们这些贼骨头,只想着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就不想着职工怎么活呀?你玩别人行,玩老子,瞎了狗眼!”不少人也跑过来看热闹,韩成龙更是来劲,任别人怎么劝就是不听,还几次要重新发动武装进攻,吆喝着要给领导放血。直到刘薇到了,上前踢了一脚,才安稳了下来,让几个弟兄拖着走了。
战争到此结束。
战场遗址上,王国金站在满地的玻璃茬子上打哆嗦,见田怡然书记进了门,咬着牙道:“了不得了,这小子翻了天了。送派出所,把这小子送派出所!”说着就去抓电话机。
王国金真是气坏了。他本来也不是个好脾气,当了厂长后更成了不长尾巴的蝎子,没人敢招惹,平日里都是下巴仰上天去,不说他本人,就连他家里的老少,都个个横着走道。厂子里就传着这样一个笑话:有一次王国金用厂子的车拉着岳父去省城看病,在那儿让交警拦了下来,王国金之岳父顿时就怒了,跳下车来,问交警为啥不让走,交警说:车子违反交通规则,压双黄线了。厂长的丈人顿时暴跳如雷达,跳着脚对着交警厉声吆喝起来:“压压线又怎么的?又没压断!”王国金在厂子里一直横,却没想到今天吃了这么个大亏,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韩成龙分明是太岁头上动土!挨了揍受了疼不说,关键是丢了面子,王国金自是气得头上冒烟,恨不得把这小子的脑袋揪下来。
田怡然上前去摁住了王国金的手,说:“老王,沉住气。这事尽量控制在厂子里解决。要是闹大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暂且咽下这口气,咱们不是正盘算那个事吗,到时就给这小子来个……”
王国金想了一想,有理。让这小子哑巴吃黄连是个好主意。心里一松,这才觉得裆里一阵钻心的疼,不由得“哎哟”一声,捂住自己的重要部位蹲了下来。
田怡然发现王国金额头上满是细汗,吓了一跳,急忙过来蹲到他面前,连声问是不是让韩成龙打坏了,要不要上医院。
王国金蹲在地上呻吟了半晌,方站起来到沙发上躺了,“咝咝”地喘了半晌,又 “呼”地吐了一口气,说道:“这小子下手真狠呀,他是存心想让老子当太监呀。”
田怡然正揉着自己的后腰抽气呢,听了这话,使了不小的劲儿才把笑给憋回了肚子里,一个精确无比、生动形象的词儿却不知怎么从脑子里一下子蹦出来——“完蛋!”
韩成龙气头上大闹了天宫,过后消了气,也知道自己事闹大了,倒并不害怕。打就打了,要杀要刮随他去。倒是刘薇急得上树爬墙的,硬的软的招术全使了,让他到书记厂长那儿服个软、装个熊、认个错,可这回任刘薇说破大天来,韩成龙就是摆出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宁愿挨刀子也不低脑瓜子。
可也怪了,田怡然跟王国金在陶瓷厂里边一向说一不二,分明就是王母娘娘的奶子,别人说不得动不得的,可韩成龙暴动这事,过了好几天却没刮风没起浪,众人都觉得好生奇怪。
这倒让韩成龙有些担心起来。正如生病时屁股挨针,最让人害怕的,不是针一下扎到肉里去的疼,而是护士在屁股上擦过酒精后,拿起注射器瞄准的时候。韩成龙觉得现在正如有人拿着针向自己的屁股瞄准,却自己安慰自己:一定是头儿们心中有愧,放了他一马。不过想起来,还是忿恨不平,到手的几千块钱飞了,磨破了嘴皮子,磨薄了鞋底子,临了瞎忙了一场不说,倒没落下好来。尤其见了刘向花她们更是抬不起头来,几个半老徐娘,虽是风韵不存,但要债时到底牺牲了色相,这般竹篮子打水,韩成龙觉得实在对不起人家。
就这么过了两个星期,一天上班时,韩成龙上厕所小便,刚站定,谭明也走了进来,凑到了跟前,那鬼鬼祟祟的神情就像汉奸在向鬼子报告八路的情报。他说道:“哥们儿,有件事。”
韩成龙一愣:“什么事?你小子一惊一乍的!”
“咱们厂要裁减人了。”
“裁什么减?”
“就是让一些人回家待岗,只发生活费。”
韩成龙的脖子顿时拧了起来:“有我?”
“我表哥给我漏了一点口风。你戳了老虎腚眼儿,那些舅子拿定主意要给你小鞋穿了。”
谭明的表哥在厂里当办公室副主任,他说的话肯定不会是假的,韩成龙听了没作声,端着武器发起呆来,过了半晌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骂道:“娘的。”
谭胖子道:“哥们儿,抓紧做做工作呀,不然,下了岗,可就哭都找不到坟堆了。”
“操他妈的,他们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让他们……”韩成龙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起来。
谭明知道韩成龙急了,也知道这小子急了眼什么事都会干出来,不敢火上浇油,急忙语重心长地劝说起来:韩成龙韩成龙,这事你得沉住气沉住气,你上有老,呃……将来会下有小,可不能管头不顾腚。咱年轻轻的,值不当跟他们那些家伙们较劲。……这陶瓷厂撑不了几年了,拍拍屁股走了倒好,早死早脱生。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你韩成龙七尺高一条汉子,扔那儿都是敲敲头皮当当响的角色,在这陶瓷厂就是床头上翻跟头,脸盆里扎猛子,能折腾出啥来?……你就是真的过不下去了,咱弟兄也不会装看不见的,只要有口干的,就绝不会让你喝稀的……
韩成龙明白兄弟是一片好心,可心中明镜似的。陶瓷厂虽说如今半死不活,可到底是集体企业,好歹是个依靠,县里这样的企业也不多,不在这儿干了,到哪儿去找饭碗呢?闹了那一次后,韩成龙想过几万种结局,可就没想到田怡然跟王国金会使这一手。
正在这时,田怡然走了进来,见了两人不冷不热地笑了一笑,没说话,之后也按一般人的程序,解了裤带对着便池撒起尿来。谭明悄悄捅了韩成龙的腰眼儿一下,那意思是让他不要闹事儿,然后装作没事似地走了。
韩成龙黑着脸,与书记并肩站在一起,心中的火腾腾地烧起来,恨不得把田怡然一把摁到粪坑里去呛死。斜眼看去,田书记正聚精会神端着武器沥沥拉拉,韩成龙大声吐了口唾沫,下面的水流带着怒气向着墙上喷射过去。田书记是有心人,看出韩成龙在墙上淋淋漓漓尿出一个大大的字:“X”。
那天,下了班,韩成龙没回家,一个人在厂子外边的庄稼地里坐了一夜,想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