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
都说自信是力量的源泉,岂不知自卑也会激发力量,有时还会超过自信。
从这之后,韩成龙铁了心要干出个样子来,要让刘薇过上好日子,还要让全国各族人民都瞧瞧,他韩成龙不是熊包,而是个拍拍胸脯嗵嗵响的爷们儿。因此,韩成龙上班早来晚走,事事听领导的话儿,活儿也干得漂亮,真个是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一样,多次遭到领导的表扬。更与以前不一样的是,竟然得空捧起书本来,念念叨叨的。他的哥儿们都觉得:人,退化成猿了。
也别说是装模作样,韩成龙真有了长进。有一次开会发言,韩成龙竟然说出了“要让陶瓷厂成为和祥县的一朵奇葩”的话,让田怡然大为惊喜,连称朽木可雕,王国金也很是高兴,两人把韩成龙树成了浪子回头的典型,断不了使劲夸夸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韩成龙到底是个有包颜料就想开染房的主儿,没有经受住考验,在积极了大半年之后,捅了个大漏子。
陶瓷厂虽不是很大,却也是县属企业,前几年,很是红火,工人的工资高,厂子跟工人都牛气得很,就连厂里看大门的,在外人面前下巴都能仰上天去,说话的嗓门儿也脆生。只是近年开始,渐渐地成了白露过后的庄稼,一天不如一天了,有几个月竟连工资也不按时发了。一时,陶瓷厂由香饽饽变成了窝窝头。用韩成龙的话说,厂子从前是叫花子招亲——走运,现在是叫花子睡觉——穷困。
陶瓷厂的日子不好过,头头脑脑自然是头上戴个蒜臼子——难顶难撑,急得上树爬墙,扳着指头从头分析到脚,最后理出了头绪:外边欠货款太多,抽了厂子的血、动了厂子的筋骨。陶瓷厂要振兴,欠款一定得收回来!可谁心里都明镜似的,这事儿如太监行房,说说容易,做起来难。能要的账,都要上来了,没要上的都够呛了。有些账已是要了好几年了,有些欠债的主儿如今也已不知是死是活,找不着人了。有的早就破产了,想还钱也没有了。有的却是耍赖,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反正原因五花八门。最后王国金跟田怡然商量了个办法:打一场人民战争,发动群众,招标讨债。田怡然跟王国金用这一招,只是死马权当活马医,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他们琢磨着,厂里的人说不定与欠债的大爷有朋友亲戚什么的关系,也行能曲径通幽,没准能把钱要些来。
为了这事,陶瓷厂开了大会,把业务员跑细了腿也没要上货款的欠债大户一一列举出来,动员大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要钱要钱要钱。王国金说:厂子兴亡,匹夫有责,大家积极行动起来,投入到讨债活动中,谁要来了钱,奖励百分之十。
这奖励确实让人眼红,可陶瓷厂的人都知道这是水里的月亮,镜子里的花。厂里原先那些业务员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是伶牙俐齿?十八般武艺哪样没使过?他们都要不来钱,咱们怎么能要得上来?自己伸这个头,分明是炒韭菜放葱——白搭,所以,全都知难而退,谁也不去接这烫手的山芋。
这时,韩成龙却跳了出来,大包大揽接下几件活儿,任刘薇磨薄了嘴皮子也阻止不住。
韩成龙倒不是有什么觉悟,实是对百分之十的提成眼馋。话说回来,他家里也的确缺钱。娘常年拿药罐子泡着,他的工资跟老父亲的退休金除了吃穿,差不多全给娘买药了,妹妹还在念书,也要花钱。有了这个机会,自是心动起来。他的心思也是,有枣没枣划拉一杆子,反正要不来钱也少不了自己一根鸟毛。
王国金与田怡然对有人挺身而出讨令出征自然高兴,当着众人的面结结实实把韩成龙狠夸了一顿,私底里对这事却是有些担心,一方面盼着韩成龙借自己的小聪明和他那些狐朋狗友要些钱回来,一方面又因这小子平日里说话做事像是七仙女走娘家,云里来雾里去的,怕他这事上也不靠谱,闹个鸡飞狗跳,临了狐狸没打着倒惹一身骚,掂量了几个来回,最后一咬牙,定了下来。把韩成龙叫了去,两个人苦口婆心地叮嘱了一番又一番,要韩成龙不卑不亢、不温不火、不打不闹、不硬不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之以害,等等等等。只把个韩成龙听得头晕眼花,脑袋都大了三圈,只是到底也没弄明白,见了欠债的应该风情万种给他们挠痒痒,还是应该横眉立目给他们开膛;是应该装孙子,还是应该做老子。
韩成龙到底是韩成龙,事儿一落到肩上便不想个怕字,拿定主意,要露一手给大家伙儿看看,那百分之十,非得装到口袋里不可。
他选定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欠债两万多的杨常镇政府。
这个镇前几年盖了这楼那馆,弄了这工程那项目,折腾得全县闻名,镇上的头儿政绩不小,可欠下了银行好多银两,也前前后后用了陶瓷厂不少外墙砖、地板砖。后来换了镇长,新镇长何之为到了任,一摸清实底,便有些傻眼,这才知道,杨常镇外表看着光鲜,可瓤子全糠了,自己一上任便要背上这债那债一屁股债。前任往自己脸上抹了粉,让别人给他擦屁股,老子不干这傻事!最后拿定主意:爱咋咋的,只接他的位子,打死也不接他这屎盆子。
韩成龙先是托了关系去找何镇长说情,动之以情,不成。后来又亲自上门去,诱之以利,许下要是还账可以给他不小的好处,没想到这镇长油盐不浸,凭你唾沫星子喷成中到大雨,还是给你来个一句顶一万句:没钱!还不三不四、劈头盖脸地说了许多不好听的。
韩成龙一咬牙,一跺脚,使出了一个怪招。
这天下班铃响过,韩成龙把车间里四个老大姐叫了出来,请她们帮忙出去要钱。
这四位女士都是厂里有名的泼辣娘们儿,能说能闹的,其中的刘向花更是全厂有名的母大虫。有一次开会前韩成龙出她的洋相,这刘向花毫不客气,当着众人的面,出手直取韩成龙的某重要部位,韩成龙差点失守重要阵地,吓得连声求饶,众人差点笑死。这次,韩成龙答应他们,要来了账,提成跟她们平分,且任务极是轻快简单。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妇”,四个娘们儿听了自然高兴,立马便要脱了工作服打扮一番,跟着韩成龙出征去破天门阵。
韩成龙却把头摇成了货郎鼓:“又不是去相亲,你们打扮什么?得这样……”说着,下腰伸手在地上划拉了几下,顿时满手的黑油,接着就往刘向花脸上一抹,刘向花的脸顿时成了如今狙击手的模样,众人看了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刘向花笑骂着也要往韩成龙脸上抹。韩成龙这时西服革履,头发一丝不乱,人模狗样的,忙跳到一边去说:“这是工作需要,知道不?”
刘向花骂道:“需要你娘个头!该不是拿老娘耍猴吧?要是俺当家的见了这模样,休了俺,往后俺可就跟你过了。”
韩成龙笑道:“好好,要是俺大哥休了你,我韩成龙就纳你为妻。”
闹够了,韩成龙吩咐道:“到时看我眼色行事,让你们干啥你们就干啥。”
四员女将也不洗脸,也不换衣,浑身上下油脂麻花、威风凛凛地开出门去,直奔杨常镇何镇长家。
到了地方,韩成龙上前敲门,镇长老婆开个门缝往外一看,来的是个小伙子,上下齐整利索,脸上笑出花儿来,手里还提着一兜苹果,直当是镇长的部下,没打顿便把门开了,却没想到门旁埋伏了一支后续部队,四个迷彩服、大花脸的娘们儿随后挤了进来,进了门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不等人家让座,便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何镇长与老婆刚摆下饭还没下口,一见进来这么些人,先就吃了一肚皮的气。镇长黑起脸问韩成龙:“还是那事?”
韩成龙点头哈腰地说:“是是,请镇长无论如何给咱解决了。厂里给我们五个分了任务了,要是拿回钱去,就给我们开工资,要是拿不回去,这个月一分钱也甭想要。五万块钱,在咱镇也就是拔根汗毛,镇长就当可怜我们几个,给咱碗饭吃!”
镇长眉头拧成了疙瘩,没好气地说:“我给你说过几回了,没钱!镇上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哪有钱?”
韩成龙依旧温柔地笑着:“镇长你谦虚。咱镇是大镇、强镇,拔根汗毛也比俺厂的腰粗,名声在外,县上哪个不知道?说没钱,打死俺也不信!没钱,镇上崭新的小车哪来的呀?”
镇长噎得半天才倒过气来,恨恨地说:“当时谁欠你们的账,你们找谁要去!”
韩成龙还是笑眯眯地:“镇长,你这么说就成了抬杠了,你的前任镇长都死两年了,我到哪儿找他去?”
“你知道他这个那个给镇上欠了多少债吗?砸锅卖铁也还不上!要是这些窟窿全让我给他补,那我还活不活了?”何镇长一脸的愤怒,道,“我不给他背这个粪篓子。”
韩成龙道:“镇长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可灶王爷上天,有啥说啥。俺厂的砖怎么说也是你们镇上使了,现在的办公楼你不是也在那儿办公吗?”
镇长一声冷笑,道:“是呀,镇上的办公楼外墙砖、地板砖都是用了你们厂的,可是现在就是没钱给你们,你让你们厂长带人来抠出来收回去吧。”
韩成龙还没开口呢,刘向花抢过话头道:“你还是镇长呀?这话你也说的出口?这不是耍懒吗?不怕烂了舌头!”
同来的张大莲也道:“俺活这么多年,头回见镇长这么不要脸来!”
孙玲玉也道:“是呀,猛一看人模狗样的,原来是穿着大褂子操狗,说人话不办人事。”
韩成龙差点笑喷了,心中不住声地喝彩,面上却是瞪起了眼睛,向着四员女将说道:“过了过了,嘴上没个把门的了,胡咧咧!人家镇长要是也跟你们一样说话像放屁,那还不掉了架呀。人家何镇长在咱县里,那是有名的好干部。业务硬,能力强,多少女同志都愿意在他下面干,今天让你们进门见个面就好大的面子了,你们不能没数!”然后,转过脸,挤出灿烂的笑容来,对着何镇长亲切地道:“镇长,别跟这几个老娘们儿一般见识。”
何镇长气都喘不匀了,说:“有话明天到我办公室说,跑家里来算什么事!你们都走,我要吃饭了。”
韩成龙还是满脸美丽的笑容:“镇长呀,俺几个这个月一笔账也没要上来,两天水米没打牙了,你当领导的也不能看着群众饿死不是,你饭也做好了,好孬俺几个就凑合着吃吧。”说着,向刘向花四个使了个眼色。
四个婆娘一片欢呼,嚷嚷起来:
“可饿死俺了。”
“镇长,都不是外人,俺就不客气了。”
“吃吃吃。”
到也实在,各人摸起家什,拉开架势便吃,边吃还边评价:“不错不错,这炒芹菜挺合口。”“紫菜汤一般,盐放得多了,得加点香油。”倒是刘向花有眼色,伸出黑手,抢过一个馒头,塞到镇长手里说:“镇长你也快吃吧,这些娘们儿全是饿死鬼脱生,下手完了,就没你的了。”
镇长夫人早已白脸变成了青脸,气冲冲进了卧室,“咣当”一声把门摔上了。
何之为镇长一拍桌子,直着脖子吼起来:“姓韩的,你想干什么?告诉你,少在我面前耍光棍,这套把戏我见得多了!告诉你,你越这样一分钱也甭想得到!”
韩成龙还是不慌不忙地说:“镇长,你先吃,先吃,吃完了咱再说话。人家都说,吃饭时生气不消化,你别落下病!”
何镇长气得头上冒烟,脖子上的青筋根根跳了起来,道:“我找你们厂长,问问他想干什么。”
刘向花道:“镇长呀,你就别费唾沫星子了,告诉你吧,就是他让俺们来的!”
一时间,风卷残云,桌上的东西吃了个净光,末了,刘向花端起盘子来,将盘底的汤嗞嗞溜溜喝了,那模样,分明是八辈子没见过荤腥。何镇长怀里揣个刺猥,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是呼呼地喘粗气,说:“吃完了吧?吃完了都给我麻利走。”
韩成龙却道:“镇长呀,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了。你也不忍心看着这些女同志睡到大街上不是,就让他们在你家凑合一宿吧。”
几位女将心领神会,欢呼一声:“睡觉喽!”一拥进了卧室,来个反客为主,把镇长老婆推了出来,跳到席梦思上,拉过被子便躺下了。
镇长老婆嘴唇哆嗦起来,指着韩成龙的鼻子道:“土匪!”
韩成龙翘着二朗腿谦虚地说:“过奖过奖。俺这要算土匪的话,那用人家的东西不给钱的还不成了强盗了?”
镇长老婆眼里迸出泪来,转身指着镇长的鼻子道:“你做的好事!”
何之为镇长的脸一阵黑一阵白,牙关格格咬了半晌,突然风一般进了卧室,指着床上的娘们儿大叫:“都给我滚出去!”
刘向花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叫道:“老娘就在这儿睡了,你还咋的?”说着便解衣服,镇长急忙转身逃出屋去。
镇长老婆叫起来:“打电话,叫派出所!”
却听屋里的几个娘们儿尖着嗓门叫起来:“快打快打,来了正好,老娘就告你个强奸妇女。”接着一阵哈哈大笑。
何镇长的脸青了,眼绿了。
韩成龙说:“镇长呀,你有事先忙去,俺几个都闲着,在这儿住个十天半月的不会有事。”
镇长呆了半晌,恨恨拿起电话,给镇上的会计打过去,吩咐他立马办出支票,送到家里来。一个多小时之后,会计把支票送到了镇长家里,打量着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刚想搭嘴问一句,何镇长便吼起来:“出去!”
韩成龙拿到了支票,向着屋里的几位妇女叫道:“起来走了,你们还真睡呀!快起来,给人家拾掇利索,咱们走!”
不多时,几位女将出了卧室,刘向花还张罗着要给人家洗碗,镇长腮帮子上的肉疙瘩跳得老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几个人出了门,韩成龙刚回头说声“不送”,那门便咣当一声摔死了。
到了路边,五个人前仰后合,足笑了十分钟方才住了。韩成龙又拿出支票给几个娘们儿看,几个女人算了一算,这两万多按百分之十提成,就是两千多,他们每个人能分四百多。这些钱相当于他们一年的工资了,更是喜笑颜开。刘向花冲上前抱住韩成龙,在他腮帮子上“啵”地亲了一口,叫道:“我的儿,我爱你。”
几个娘们儿又一阵大笑,韩成龙一边抹着自己的腮帮子,一边笑道:“刘向花,俺细皮嫩肉的搁得住你这么啃吗?”
大伙儿说说笑笑班师回朝。刘向花又道:“我这辈子可睡了席梦思了,真他娘的软和,有了钱,我先买一张睡睡。”张大莲却说:“韩成龙,下一次到哪里要账?俺几个再随你去。”
孙玲玉说:“就是就是,这叫老娘出马,一个顶俩。”
娘们儿叽叽喳喳说得热闹。韩成龙叮嘱说:“咱们可说好了,今日这事儿都给我烂在肚里,谁要是漏出半个字去,嘴上长痔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