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
从那之后,韩成龙蔫了不少。
要是走个照面,人家刘薇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过去了,韩成龙觉得那分明是瞧不起他。要是刘薇对着他笑上一笑,韩成龙又觉得笑里含着讥讽,也是不得劲儿。在赵又昕面前,他虽也如往日一般昂头挺胸,可心里总觉得比人家矮了半截。眼看着刘薇跟赵又昕越来越热乎,韩成龙知道心上的人儿已经是小鸟一样不回来了,自己的初恋就这么结束了,自是又疼又恼又恨又愧又羞,却是打心底里不服。他常常捶着脑瓜子对自己说:韩成龙呀韩成龙,你将来要有权有钱,一定要让那些瞧不起你的舅子从裤裆底下钻过去!得了空时,韩成龙便想三想四,勾画着自己做了官有了钱时的美好图景。想得最多的最得意的便是:他有了花不完的钱,扛着一麻袋登上天安门去,挺着胸脯子瞧着人流从城楼下经过,要是发现有不顺眼的主儿,立马从麻袋里拿出一捆人民币来,像扔砖头一样兜头砸过去……
那一阵,韩成龙把这个歌足足唱了一万遍: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噢噢噢。
有一次跟几个哥们喝酒,韩成龙多喝了几杯,又唱起这歌儿来,本来酒入愁肠愁更愁,又加这歌触动了心事,唱着唱着,竟是哽咽起来,哥几个看得真真的,韩成龙的眼里含着泪花儿。
看到往日里硬得像块石头的韩成龙,一下子软成了一根面条,哥几个觉得吃惊,又觉得好笑,还觉得有些心疼,便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谭明说:“你这是自作自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呀。”
吴加胜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不行另外找。看不上咱兄弟,咳,那是她刘薇没长眼珠子。”
赵长兵也随和着说:“就是,两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人还不满地跑?其实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吧,那个刘薇也没什么好,依我看她配不上你。”
这时,韩成龙却虎起脸来,喝道:“闭上你们的臭嘴,你们怎么糟践我都成,就是不许说刘薇,不然别怪我跟你们翻脸!”
哥几个见韩成龙急了眼,知道他是真伤了心了,也知他真是爱刘薇,不敢再戳他的伤口,相互递个眼色,乔声怪气地感叹起来:
“迷了。”
“傻了。”
“怒了。”
“啊,医生摆手,没治了!”
“啊,钓鱼的下水,急眼了。”
“啊,火烧裤裆,说不得了。”
“你妈的。”韩成龙明白哥几个是逗他开心,破涕为笑,抓起桌面上啃剩的鸡骨头朝着他们打过去,四个人嘻嘻哈哈好一通闹,临了一起敞开嗓门唱了起来:
大刀,
向鬼子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哪知王八偏有鳖时气,也是韩成龙这小子走桃花运,本来这事儿已是经了霜的黄瓜秧子,不指望开什么花结什么果了,可偏偏就让他弄成了红花绿叶。
事儿也是出人意料。用谭明的话来说,就是关门挤着屌——巧了。
那天下了班,韩成龙约谭明喝酒,可车间的一台机器出了毛病,主任安排谭明修理好了再走,韩成龙只得在旁边打帮手,谭明是个胖子,钻到机器下面很不得劲儿,又加上笨手笨脚的,韩成龙看了着急,揪着他的裤子拖了出来,一边骂着,一边钻到下边替兄弟干起活来。
这时,刘薇跟赵又昕两个人正好从车间门口走过,看到车间里没灯,却听到里边有动静,便进去查看究竟。这时天色已有些晚了,车间里暗下来,赵又昕一边往里走,一边招呼刘薇把电闸推上。也不知怎么,大眼睛的刘薇硬是没有看到谭明挂在电闸上“严禁合闸”的牌子,一伸手便合上了电闸,随着灯光一亮,就听得“噢”地一声怪叫,接着便是谭明没人声大喊:“谁他娘地送了电?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赵又昕与刘薇寻声急忙奔过去,韩成龙已是口吐白沫,眼见不行了。
谭明一见赵又昕过来,一拳打了他个跟头。
大伙儿把韩成龙送进医院,看到韩成龙脸上没了一点儿血色,叫着不答应,推着不动弹,都以为这下是死定了。谭明哭得震天动地,吴加胜几个挽着袖子到处找寻赵又昕,说要抠下他的眼珠子,问问他长那么大眼睛是用来撒尿的吗,怎么那么大的字就会看不见!
韩成龙的爸爸是陶瓷厂的退休工人,陶瓷厂的头儿田怡然、王国金都没他资格老,眼看儿子不行了,老头子红了眼,跳着脚大哭大骂,到了激动处,还冲上去踢了田怡然一脚。
出了人命,田怡然、王国金吓得头发都直竖起来,又当众受了这通辱骂,更气得头上冒出烟来,吆喝着一定要查出责任人,好好拾掇拾掇。看王国金那铁青的脸,众人估计这时要是闯祸的那厮站在跟前的话,王国金定要冲上去亲手掐死他。
赵又昕这时正要入党,前不久厂长还透出口风来,要提拔他做车间副主任,还露了进一步培养他当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意思,如今正是一帆风顺,春风得意。一看出了人命,事儿闹得大了,心里便打起了小九九。刘备教导说:妻子如衣服。如此看来,恋人自然就不如妻子,顶多就是袜子一般了。前程要紧,赵又昕一咬牙,断然把“袜子”丢了,死活不承认当时是他让刘薇送的电。按理说赵又昕是厂办的,到车间察看情况,虽是送电违反了规定,到底也在职责范围之内,可他咬着牙说没让别人送电,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这样一来,刘薇的问题就大了,她不是这车间的,没来由跑到别的车间给人送电,弄出了人命,这便“罪大恶极”了。刘薇这下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只是哭个昏天黑地。
韩成龙这小子命大,摸了下阎王爷的鼻子,又活了过来,清醒了之后,问明了缘由,倒拍起了胸脯子,只说当时是自己忘了挂那个“严禁合闸”的牌子,把责任自己全都扛了起来。
田怡然与王国金心里明镜似地,可这事儿韩成龙自己大包大揽,由受害者变成了违章者,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人的责任便小得多了,领导责任更是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也装糊涂不再言声。
韩成龙倒是因祸得福,住院这几天刘薇一天一趟来看他。两个人不知不觉间热乎起来,韩成龙心眼儿多,精得猴子一般,瞅着刘薇看他的眼神与往常不大一样,说话时脸蛋儿也常常红起来,便知道自己有戏了。终于有一天,病房里没人,刘薇揭开被角,瞧韩成龙扎在手上的吊针时,韩成龙趁机一把抓住了刘薇的小手,刘薇“嘤咛”一声,红着脸往外挣,那里挣得出?两人正在拔河时,同病房的那个病人进来了,刘薇忙用被角盖住了两人的手,装着没事似地坐在了病床边上,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握着手一动不动。
韩成龙幸福得几乎晕过去,只觉得刘薇那只软软的小手正在柔柔地抚摸着他那颗要跳出胸膛的心,他浑身的血沸腾得像开锅的水一样。
韩成龙活了二十多岁,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从没这么幸福过,他就希望这样握着刘薇的手一百年,不,一万年!他想马上跑到楼顶上,向着全世界各国人民放声大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祥县陶瓷厂韩成龙同志胜利了!一时,他打心底里感谢车间里那台坏了的设备,感谢好兄弟谭明给了他一次电死的机会……
正“幸福”呢,一个护士走了进来,看样子是来巡视病人的,韩成龙急忙松了刘薇的手,心里恨不得扭断那个小护士的脖子。那护士还问呢:“感冒了?怎么脸这么红?”伸手触了触韩成龙的额头,道:“有点儿发烧。”
刘薇在旁捂了嘴轻轻笑了一声。韩成龙对着小护士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道:赶紧给老子滚到地球外边去!
到韩成龙病好出院、上班,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地公开了。谭胖子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自己没这福气让刘薇电死。这小子一次在班前会上,当着韩成龙和全班工友的面,吟诗一首:
王八偏有鳖时气,
祸事一下变好事。
谭某心里酸溜溜,
也盼同样电一次。
工友们笑翻了天,有几个吆喝着上前拉扯谭胖子,说要拖到院子里去给他接上高压电。众人闹得要将屋顶揭起来时,平日里这等热闹事从来少不了的韩成龙,却是另一番模样:没有跳起来笑骂打闹,而是人模狗样板板正正地坐在那儿笑容满面,一派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样子。
自打病好出院,韩成龙就像久旱的庄稼得了场透地雨一般朝气蓬勃起来,特别是在赵又昕面前,更把下巴仰到天上去。有一回俩人走个对头,韩成龙竟上前去装出领导的样子亲切地拍了拍赵又昕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赵同志呀,看来知识还是不够呀,往后还得好生学习呀,不然要从高等动物变回低等动物了。”赵又昕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自从出了韩成龙被电的那桩事,赵又昕在厂里的威信一落千丈,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没过多久,便调走了。
韩成龙抓住机遇,稳扎稳打,跟刘薇的关系一日千里。眼看胜利的旗帜就要在主峰上高高飘扬时,却让刘薇家里的人打了个阻击。
那天晚上,头一次到刘薇家,一进门,韩成龙便觉得像是进了座山雕的威虎厅,刘薇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弟弟,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就连他姐家那个三岁的小家伙,也严阵以待,玩具机关枪瞄个正准,那架式,只要一声令下,立刻便要将韩成龙就地正法。
气氛紧张肃穆。韩成龙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扑扑跳个不停,他红着脸一一见过未来的亲戚。韩成龙平日嘴巴利索得跟说相声似的,现在舌头倒像是短了一戴,吞吞吐吐的没一句囫囵话。
后来刘薇告诉他,那天韩成龙走路时,手脚都成了一顺子。
接着,刘薇的妈妈起头,众人便盘问了起来。你爸叫啥妈妈如何妹妹怎样亲戚多少家庭收入工作情况政治面貌住房大小有无疾病性格好坏,只差没问他家里厕所的门朝哪儿了。众人不住声地问话时,刘薇的爸爸却一直没作声,老头子鼻子上架副老花镜,眼珠子从镜框上面射过寒光来,死死地盯着韩成龙,像只猫头鹰,盯得韩成龙心里一阵阵发毛。
韩成龙一边像个犯人似的回答,一边想:妈妈的,杨子荣上威虎厅,八大金刚也没这么问呀,这家子人直接把我架老虎凳上得了。
叮叮当当,一问一答,韩成龙越说越觉得底气儿不足,打心底里泛起的全是自卑。
最后,还是刘薇上前解了围,“有完没完呀?你们这是审犯人吗?”
临了,“猫头鹰”对韩成龙发表了重要讲话:“按说当今社会,不讲什么门当户对,可也要两相般配,一辈子的事勉强不得。小伙子,我这人实在,说话不会拐弯儿,咱们就一斧子砍到墨线,往后你跟俺家小薇还是好同事,做朋友不合适。你有空常来玩。”
来之前,韩成龙虽说已有阵亡的准备,却没想到死得如此惨烈,顿时急了眼,一急眼,胆子便大了起来,猛地站起来说:“大姨,叔,我会好好干的,不会让刘薇受半点委曲的。”
刘薇的姐姐把话儿挑在舌尖上说:“俺妹子可是俺刘家的宝贝,从小没吃丁点儿苦的。”
韩成龙只想一拳过去,把她那尖鼻子打塌,长出了一口气压下火去说:“我也不会让她吃苦的。”
“猫头鹰”又开口道:“小伙子,刘薇的事,我们当父母的做得了主,还是一句话,不合适!”
韩成龙血呼地涌到了脑门子上,狠劲儿又上来了,黑着脸说:“我也把话撂这儿,我这辈子还就非刘薇不娶了!”
听了这话,刘薇好生感动,可刘家人却像戳翻了老鸹窝一般吵吵起来,韩成龙知道自己的话说硬了。便闭起嘴不再作声,任刘家人唾沫星子乱喷,可心里那股热乎劲儿一下子全都跑没了,浑身上下拔凉拔凉的,心中骂道:你娘的……生殖器,嫌俺韩成龙没本事、家里穷没势力呀,老子非得干个样子给你们瞧瞧。韩成龙的眼前,又出现了自己在天安门上扔钱砸人的情景,不过,这回砸的不是赵又昕,而是刘家的人——除了刘薇。
刘薇出来说话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想吃了他呀?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是好是歹我愿意!”
韩成龙一听这话,浑身腾地热了起来,眼里泪光闪烁。
刘薇拉着韩成龙便走,出了门去,还听到刘家人在后边吵吵。
下了楼,韩成龙掏了钥匙去开自行车锁,掏腾了半晌才把那破锁打开。就要推车走时。又看到了旁边停着的那辆崭新的嘉陵摩托。那年月,这物件也算稀罕,骑的人不多。刚才到这儿时,刘薇告诉韩成龙:这车是他姐夫的。当下,韩成龙脑瓜子一转,扭脸一看,刘薇已走出二十几步去,正低着头在那儿想事儿呢,便从腰里掏出指甲刀来,在那摩托车上划了两下,这才觉得喘气顺畅了好多。
韩成龙与刘薇谁也没有说话,心中自是又酸又苦,两个人就那么一直走到了马路上,韩成龙把车子一支,在路牙石上蹲了下来。
刘薇知道韩成龙心里难受,便安慰他,说了些慢慢做家人的工作,让他沉住气之类的话。韩成龙一声不吭,只是把头埋在胳肢窝里不动。
过了半晌,韩成龙才猛地抬起头来,刘薇看到,韩成龙的腮上挂着泪珠儿。
韩成龙哽咽着道:“刘薇,我心里有数,我韩成龙配不上你,你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混出个人样子来,要是两年还不成,我也不耽误你,你爱嫁谁嫁谁去。”
刘薇骂道:“你放什么屁呀!”
韩成龙一抹脸站起身来,推着车子走了。
这时,路灯黄黄的光照下来,韩成龙长长的影子影影绰绰地拖在身后,像在寒风中摇晃的枯树枝子,说不出的狐独凄惨。
刘薇的眼泪一下淌了出来,觉得这小子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