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京都旧事

“罗刹国此番气势汹汹的渡海西来，东陵国内需要安定人心，此时的帝京，急切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

国之将战，东陵需得上下齐心。朝中将领则多是出身簪缨世族，自东陵建国起，帝京权贵与世家大族联系紧密，各家之间又是牵连甚广，此时，朝廷对于世家大族的态度，确实须以安抚为主。释放原景德书院的七位夫子，也算是卖个帝京世家的一个人情。

墨子凌顿了顿，侧眸，淡淡的瞥了身侧的墨子卿一眼。墨子卿看似面色平静的坐在墨子凌的身侧，纤细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在石案上无声地敲着，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墨子凌眸子微一眯，眼眸深处，倏地有一些复杂难明的情绪在微微翻覆着，良久，那抹翻覆慢慢的沉淀了下来，墨子凌的心境终是恢复了平和，只是嘴角的笑意，却不动声色地敛了去。

路老夫子默了默，冷冷一笑，道：“都说五十而知天命，算算他们七人的年岁，个个都快到花甲之期了，没成想此次，却遭此无妄的牢狱之灾！哼！不过这一次倒也算是他们运气好了，正撞上东南兵祸，朝廷需得安抚世家，如若不然……恐怕此事至今——也没有那么轻易善了！”

说着，路老夫子的语气染上几分阴沉：“哼！当初那本《大秦帝国之帝军纵横录》一书，在大秦帝国内发行数量是极其稀少，若有幸得到原稿的，谁家不是当做宝贝似的藏着！唯独东翎氏的这一家子……竟然将之列为禁书！如今天下间，这本书大部分只是抄录下来的复本，其余三国的宫廷皆有存留……要我说从“藏书阁”里搜出来的那本……现今在东陵国内，谁家最有可能私藏至今的，便是他东翎氏了！”

“你小声点儿！”

安老夫子打断了他，随即朝着身侧的下人稍一示意，下人垂眸，静静地退了下去，安老夫子回头，瞪了路老夫子一眼。谁知路老夫子却看都没看他，似乎一口气在心里实在憋了太久，想在此刻将心里话全都吐个干净：“还有——那什么讨伐檄文……讽乱臣贼子书……哼！着实是无耻至极！当真以为我们不知道那是他东翎氏搞出来的手段吗——还说什么与当年谋逆的七皇子营私勾结……呵！还真不知道到底是谁了——只为了对付几个文人……竟然想出这么恶毒的想置人于死地的主意来……”

“其心可诛。”

墨子卿面色平静地听了好一阵子，此刻，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倒是让安老夫子微微吃惊，不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安老夫子视线一转，却见一旁原本嘴角带着冷凝笑意的路老夫子抿紧了唇，面上可见皆是一派怨怼神色，眸底的深处，渐渐酝酿，而后翻滚起了一层浓稠的阴霾。

其实，这也难怪书院之中，向来以沉稳行事出名的路老此番会如此的心存怨气。这一次，罔论路氏的表亲容氏世家中，与路老一向交情甚好的容老夫子不幸牵涉其中，便连那位路氏家族中向来善名在外，谨慎谦和，待人和蔼的路三夫子，也无辜陷此牢狱之灾。

墨子卿若有所思地睨了路老夫子一眼后，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

不过……先不说书院里的其他夫子了，容老夫子是个刚正不阿，又宁折不弯的性子，他的脾气更是出了名的刚烈暴躁，想必惯常得罪皇族的事儿，他老人家是真的做过不少的。诸如，当初在景德书院中，有一次夫子们关起门来议事，而容老夫子在大怒之下，更是直接在屋里头大呼老皇帝名讳，破口大骂“东翎启天那老王八是个狗皇帝”，这件事情，着实是令人印象深刻。

容老夫子陷入困局，是因为他脾气耿直而常常得罪人的缘故，那么，这路三夫子的性子谦和恭顺的……又到底是因何得罪了皇族……才以致陷此祸端的呢？

这件事情，倒是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此时，安老夫子皱眉，重重的咳了几声，面带怨怒之色的路老夫子旋即偏过头来看他，安老夫子面带肃然，朝他摇了摇头，眼底的那抹警告之意表露无遗。路老握着的手心紧了紧，深深吸了口气，待那一口气松了出去后，这才面色稍霁。

安老夫子沉寂了片刻，叹声道：“以前在书院里头，他们七人都是文人学者养就了一身疏狂坦荡之气，一惯喜欢批古驳今的……历经此事，也是让他们几个长个教训，以后凡事都该记得多收敛些了。”

“老师之前常说，帝京行事之风，自当谨言慎行……”墨子凌不慌不忙地敛了敛袖口，稍作停顿之后，他继续道：“此事今后在帝京之中，想必不会再被提起了。只是历经了这件事之后，国子书院……七位夫子恐怕是不能再待了。”

“国子书院已非往昔，他们几个确实不能在待了，”想起昔年，安远大儒心中不免生出了一阵怅然，“只是他们实在是可惜了……想当初东陵初建时，我们在帝京倡导私学，而后创办景德书院，之后书院声名鹊起，一切全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在的，到如今……他们却要离开了……”

“国子不是之前的景德，如今的书院不如往日，人自然也不复昔年。”路老一时有感而发，压低了声音，眉间尤见愤愤之色，“悔啊，若是当初我们不屈于东翎启天的手段……如今大概也不用……”

安老夫子冷声将路老夫子未说完的话打断：“都说形势比人强，东陵国内大部分出了名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牢牢扎根帝京？只要抓住了世家的嫡系子辈，就相当抓住了世家的命脉，当初若我们不暂时屈服于东翎氏的手段，莫说能传承我们安氏唯一的后人得搭进去，如今你们路家的优秀子辈，大抵都得去东南战场上为他东翎氏卖命了！”

“东翎启天他敢——”路老夫子急红了眼。

“他有什么不敢的！”

安老夫子面上表现出来的是不同寻常的冷静，声音也愈发的冰冷：“东翎启天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但从近几年来他在朝政上所使的那些手段来看，却比当年他刚登基那回强硬多了！”

“当年……”

刚一听安老夫子提起了“当年”二字，路老夫子倒是怔了怔，想起一些旧事后，旋即只觉着后颈一阵阵的蹿凉。

墨子卿美眸眯了眯，却见安老夫子的嘴唇微微发白，一字一句道：“当年的东翎启天在登基之前，其间发生了何事……你难道一点都知道吗？野心勃勃的黔州东翎氏，一路北伐，直直朝着当初的大秦都城——天安杀去，军队攻进大秦天安之后，先一步控制天安宫禁的清上一族，却悄然撤离皇城，直接表明其家族无意于争夺帝位之心，那时还没进入皇城，东翎氏的内部便开始自相残杀和自立夺权……然而，出乎预料众人的是，最后是东翎启天以一介庶子之身，从东翎氏势力强大的诸子当中脱颖而出……”

此刻，谁都没有注意到，一直安安静静，坐得愈发笔直的墨子卿，气息平静而和缓，一双清亮的眼眸里，不知何时蒙上一层幽深的晦暗。

安老夫子压低了声线：“东翎氏一族枝繁叶茂的，东翎启天的祖父少说有十几房的兄弟，而他的父亲更是膝下子女无数，东翎氏上下有将近三百号的人口，可到最后呢？除了东翎启天自己的妻儿，在他登临大宝之前，都是安然无恙的……但其他所有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叔父大伯……包括他们的父亲祖父，没有一个有幸活下来的，其余但凡是沾着东翎氏的一点血缘关系的，在东翎启天夺权的路上，一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子卿看似坐在石椅上一动不动，相当平静的听着，实则，她心里早已有一阵巨浪滔天在翻滚多时——看来当年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当初她所知道的是——清上一族中号称“乔天之手”的天鹰暗卫，悄无声息地潜入天安，切断了各处的联系，控制宫禁防卫，之后，天鹰暗卫却在东翎氏进入皇城之后，全数撤离，对东翎氏俯首称臣……

可仔细想来，若是当年清上一族，果真是与东翎氏相互勾结，那清上一族的天鹰卫自是没有理由，会让血魂卫战士安全的护送大秦尊后逃出生天，更没有理由对她这个尚在襁褓的盛世遗孤手下留情……

登上皇位的，是东翎一族的庶子，而这个心狠手辣的庶子，在他夺取帝王之位的路上，将自己的亲族近乎屠杀殆尽。若是这么想……当年绕是身为大秦三省长官之一的裴震，以一介文人之身，无畏的独自投入敌营，与敌军周旋而深得东翎氏的赏识……可若是没有强大的清上一族在背后作为牵制的话，东翎启天这个疯子屠杀过多，保不齐最后杀急了眼，那么——当初的天安城内……不知有多少百姓或是氏族得无辜枉死了……

清上一族的家主入主瑞王府，但炙手可热的清上世家，却在数月之后甘愿隐居世外，自此消失于众人的视线之中，可如此巧合的是，清上世家刚刚归隐世外，自古高门的墨氏家族以赈救百姓之名，暴露了自己的滔天巨富，在东陵国的帝京强势崛起……这些她未曾查过，也从没仔细想过，其中……想必有不少隐晦的不为人所知的秘密……那这些秘密……清上陌华他知道吗？

当年东翎氏族内发生的事情，她也并未特地去了解过。此刻，从安老夫子口中听到这些，墨子卿在细细思索之下，背脊渐渐爬上一阵阵的寒意。

路老夫子的后背冰冷僵直，整个身形都在微微颤抖。

“你说，到底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情来呢？”安老夫子一字一句，面色微白。

“疯……疯子。”路老夫子呼吸有些急促，连齿间都在打颤。

“对……”安老夫子偏过头来看他，那眼神，落在路老夫子眼里都觉得有些吓人，“只有疯子才做得出这种事情，当初，东翎启天疯过那一回，而这一次他又是那般不管不顾的态度，难保他不会又突然发疯，逮住谁就咬谁……自己想下地狱的人，难不成你想被拉着一起下去吗？”

墨子卿沉默了片刻后，慢慢抬起眸，语气平静地问道：“所以……世家当中大部分人就是为了这个，才选择向景帝妥协的吗？”实际上她想问的是：当初“东翎启天屠亲”的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吗？

安老夫子一下子便明白了墨子卿隐含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后，倒是直言不讳：“当初的这件事情，其实真正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东翎氏的人……死得实在是太快了，近乎是在一夜之间灭了族啊……之后，东翎启天登临至尊之位，一身戾气甚重，屠杀了当时天京城内，前朝的几个很有名的豪商世家——那可都是一夜之间九族全灭啊……后来哪里还有人……敢对他亲族“消失”之事，提出半丝质疑的?”

要是他东翎启天发起疯来就照葫芦画瓢的，把这种灭族之灾往质疑他的人身上重复一遍，哪怕那些作为“亡国之民”的人，再是哭天喊地的俯首求饶都没用了。

原来老皇帝在帝京曾经屠杀过豪商世家，难怪了……有这么一则京都旧事在，老皇帝这一次发起疯来是“无人能挡”啊，权贵氏族和豪门世家都有些投鼠忌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