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剧痛
直到天色微明,施奕大脑极度缺氧,才昏昏沉沉的睡去。欧阳城也是头痛欲裂,他整理好施奕的头发,拉平被角,在小椅上坐下,握住她的手,趴在床边,立即进入深眠,他天亮以后还有事要做,必须抓紧时间休息,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了了。
乔牧围着医疗中心转了半宿,针对施奕的情况分析着如何调节她的情绪,凌晨时分回到自己家,收拾出一个行李箱,自己简单洗漱又换了衣服,天不亮时又去了医院。他来到病房时,轻轻推开房门,看到那两人俱是昏睡,便猜到这一夜必不太平。欧阳城覆在施奕手上的那只手,看得他眼皮一跳。他略一沉吟,又退出了病房。
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他也微微的闭上眼,把紧绷的大脑放空,以迎接新的一天。
天亮以后,欧阳城先醒了过来,他睡了几个小时,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趴得腰酸背痛,站起身舒展一下身体,他仔细看看了施奕的表情,她仍是眉头轻蹙,带着淡淡的悲戚。心中叹息:这可怎么办?
爱德华来查房的时候,乔牧随着医护人员一同进了病房,他和欧阳城打了招呼,示意自己来接班。两人便目光跟随着爱德华,关注着施奕的伤情。
爱德华查看了仪器记录的数据,又打开纱布查看了伤口的愈合情况,一切良好,他对护士做了简单的交待,填写查房记录,又调整了几种输液的药物,随即病例一合,对欧阳城说:“伤口恢复得不错,她的体质就是好!嗯,今天她可以吃流食了,宜少不宜多,恢复肠胃功能就行!”说着转身就走,被欧阳城一把拉住:“她情绪不好,用不用加一点药?她一直哭……眼睛也受不了啊!”
“给她一点儿时间,她清醒过来时间这么短,肯定情绪不稳定,目前加精神方面的安慰剂并不好,她的情绪必须要发泄出来,越早反而越好,哭一哭闹一闹是可以的,如果不是因为伤重,她出去跟人打一场反而效果更好!”爱德华拍拍欧阳城的肩膀,“放轻松一点,她是时间问题,啊?”转身带着大队人马撤了。
欧阳城心里发苦,大家说得轻松,是他们不知道她心里实际的痛苦啊!哪儿有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乔牧看着施奕粉红的眼角,是哭了一夜吗?你怎么能这么哭呢?我在看不到的地方,你死去活来,我怎么受得了?他的眼里瞬间暴出了血丝。
欧阳城抬手看了看手表,对乔牧说:“这里拜托你了,过会儿要换药,她就得醒了,”他咬了咬牙,三处枪伤,清醒的时候换药,跟死有什么区别?“你,陪着她点儿……”可以想像的情况,实在看不了!“我中午大概能过来一趟!”
乔牧点点头:“好,你放心,我能照顾好她。”看着病床上的人影,目光满是怜惜。
果然欧阳城走后不久,护士就推着工具车来了,两人一起动手,麻利的整理瓶瓶罐罐和针头试剂,一人走到床前,先把施奕唤醒,她现在不是因为药物造成的深眠,所以换药一定会惊醒。施奕一夜没睡好,此时正是昏沉,醒来见到这个阵势,也随即明白过来,不自主的全身绷紧。
再轻的枪伤对人而言也是重伤,毕竟子弹会形成空腔,不像刀伤,所以换药极为痛苦。施奕在腿部伤口纱布被掀开的时候就侧过了脸,右手不自觉的抓紧了床单。乔牧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把她僵硬的手指打开,让她抓住自己,施奕望向他的脸,本想打个招呼,却在未张口之前先倒抽了一口气,护士已经将放置在伤口中的引流纱布夹了出来,纱布仍带着脓血,让人触目惊心。随即,镊子夹着酒精棉直接伸进伤口中擦拭消毒,那种剧痛如火烧刀剜一般,施奕顿时灰白了脸色。她本就苍白得如同白纸,现在更加灰败。她的手死死掐住了乔牧,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
酒精棉换了一块又一块,乔牧看得已经满头是汗,身体竟随着施奕一同颤抖,她洁白的大腿上,一个血洞赫然出现,那样的狰狞,刺伤了他的眼,酒精棉里外翻飞般的擦拭,那种刀割般的疼痛竟像是在他的心上,划出道道血痕!“怎么还要换药棉,换几块了都?”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施奕的冷汗都流到眼里了!
护士抬头看他一眼,平静的说:“该换几块就换几块,不消好毒感染了怎么办?”说着又是一块新酒精棉伸入血洞,又一轮擦拭!
乔牧被噎得无言以对,他知道是这样的流程,就是抵不住心疼!自己的手背被施奕的指甲掐出了血,他毫无所觉,他的疼在心里。伸手抹去她额角的冷汗,扶住她的肩头。却发现施奕睁开了眼睛。
排山倒海的疼痛中,她的目光却很平静,身体抖得厉害,眼神却有了亮光,她似乎在享受这种疼,似乎想要更疼,身体上的巨痛仿佛抵消了她心上的疼,这是她该承受的,她应该承受更多!
护士终于消完了毒,重新把一根浸好药的新纱布塞入伤口,按压紧实后用一块药布盖住粘好,算是完成了一处伤口的换药。
此时的施奕已经全身湿透,疼痛减轻,她吐出了一口气,身体微微的放松。乔牧拿过毛巾给她擦脸,施奕看见他的手,几处渗了血的指甲痕,不由得心中一痛,他们对自己这样好,可是自己值得吗?自已是个罪人!
护士处理完这处伤口,直奔了第二处,她下腹的伤更重,换药也更麻烦。乔牧一见立时一惊:“等一下,你们让她喘口气吧,她都抖成这样了!这搁谁也受不了啊!”
施奕抬手拉了他一把,摇了摇头。一名护士去查看了一下心率脉搏,基本正常,就说:“早点换完药就可以输液了,她今天的液也不少,而且后面还有好几个病人,时间也很紧。忍一忍吧,很快就处理好,也能少受点罪。”她嘴里说着,手上不停,已经下手夹出了引流纱布。
于是把刚才的一切又重复了一遍,腹部的枪伤在手术中又拓展为刀伤,更为痛苦,施奕不肯再抓乔牧的手,他只好俯下身,半搂着施奕,和她一起抵御疼痛,一起出汗,一起颤抖……他和她的心,终于按同一频率开始跳动……
等到第三处,上臂的伤口换完药,施奕的精神已极度的虚弱,几乎要脱水一般!今天是头一次在这位患者清醒的状态下换药,两名护士到最后也要手软,时间是有点儿长,要不明天就分两次上药?两人让乔牧出去,她们给施奕换了衣服擦了身,这水捞似的女人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气,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让人心生不忍。等到整理好一切,给施奕输上液,两位护士也是一身的汗!
乔牧站在走廊里,心已经疼得麻木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别人身上的伤,在自己身上疼,是真的疼,从心到身,噬骨一般!这一场刑熬下来,筋疲力尽,元气大伤。自己是真爱她,爱到了骨肉相连。他的指尖现在还在发抖,心里思考的却是要怎么爱她才好?怎么爱她才不会伤了她?
乔牧并不知道施奕和叶启澜之间的纠葛,但这两天他细想这次的事件,把以前忽略了的某些细节穿起来,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初解救施奕时,囚禁她的方式就很特别,哪儿有主卧当囚室的?还有那根怪异的需要炸掉的锁链,说明她根本就不是一般的犯人!叶启澜为什么绑架Yolanda?只能是因为施奕,因为她对施奕的感情,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叶启澜的目标根本就是施奕!如果不是因为感情,还能因为什么?
Yolanda和叶启澜,爱到极致,可是带给施奕的是什么?山呼海啸一般的痛苦啊!乔牧双手握拳:施奕,我只想爱你,我不会伤害你!
等他再次走入病房时,他的脸上已经平静而带上了温和的笑容,这不是他惯常的表情,他从不是一个温和的人,但现在,他非常自然,只会有这个表情。在施奕身边坐下,看着她寂静的平躺,微弱的呼吸,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掉,他的心被揉碎成泥。
“施奕,”他轻声叫她的名字,直到她的视线转到他的脸上,他才继续说,“我在这儿陪你,你想说话,就跟我说,不想说我不打扰你,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好吗?”
施奕微微闭了下眼,她真的不想说话,疼痛让她筋疲力尽。“是不是累了?要睡一会儿吗?”乔牧弯下身,为她扯平被角,“睡吧,我把窗帘拉上,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陪你说话。”
施奕闭上了眼睛。乔牧一辈子没这样耐心过,好像哄着一个娃娃,无比的细致。其实如果真的给他一个娃娃,他大概只会直接逃走。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室内暗了下来,他回到床边,静静的看着施奕。她现在面色青白,形容可谓枯槁,实在与美丽无关,但乔牧看在眼里,只是心疼,仍是百看不厌。
施奕并没有睡着,她闭上了眼睛头脑反而更清晰。无法自制的回忆往事,点点滴滴,历历在目。Yolanda的风情万种,撒娇耍赖,后来对她针锋相对般的无理取闹,每一个细节都如在眼前,以致想起她后来的惨状,又迅速脑补出了那帮打手保镖对她的残酷凌辱,当即觉得喉咙发甜,几乎要呕出血来。
用力将翻涌而起的血腥气咽了回去,她恨得咬紧了牙。叶启澜!想到他时,就想起了他说过的他们的初遇。她并不知道的初遇,她就那样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心,而他就成了她的梦魇。那天没有上街就好了,没有去买雪糕就好了,没有管闲事就好了,不出手打架就好了!但是可能吗?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个小孩子怎么办?如果命运注定他们相遇,她如何逃避?她仿佛看见了他,深夜驾车赶往布鲁克林绿荫公墓,车开得飞快,引擎轰鸣,惊飞了林间的栖鸟。进入公墓,他像疯子一样,撬开了那座墓穴,他要带她走……即使是死,他也要她陪着他。当他看见骨灰盒中的那块石头时,他呆了片刻便狂笑不止,涕泪横流,真的像个疯子……明明她并没有见过这个场景,此时竟也是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他的表情都丝丝分明,眼角眉稍的细纹都清晰可辨。
在拉巴特时,他对她每一次的深情凝视,她其实都记得,只是刻意不去想起。现在,这些画面翻涌而来,仿佛在报复她的逃避,竟于此刻逼得她避无可避。每一次抱起她时,他剧烈的心跳,竟像在她耳边清晰的响起,带着火热的欲望,直扑到她心里……她看见他单膝跪地为她穿鞋,她相信他从没有为别人这样做过,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
他说他吻过她,是什么时候?想来只可能是她昏迷的那个夜里。他只敢在她无知觉时做这件事吗?在她清醒以后,他一直以礼相待,并无逼迫。竟是这样在意她的感受吗?
他这样喜欢她,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带着她走?她清晰的看见,他在最后对她说的三个字,是“我爱你!”表情那样虔诚,漾起轻松的笑容,接下了她的子弹……终于还是舍不得对她开枪,还是把她留下了……
心里的恨与伤,全都化做了疼,她和他,都让她心疼得要了命,这种疼直入灵魂,远远超越了肉体,让她恨不得撕碎了自己!
全身的肌肉绷紧,她被强力绷带束缚而要拼命挣扎,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施奕,施奕!”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才发觉自己已泪如雨下!
“施奕……”叹息般的轻唤,他已红了眼眶,“别哭了,别想了,别再想了,好吗?”握住她的手腕,轻拍她的肩,她全身就没有可碰的地方,想抱抱都不可能,怎么安慰她呢?用什么语言能抵御那样强烈的悲伤?
他眼睁睁看着她,在那些可怕的情绪里挣扎转换,却一点忙也帮不上,空有一身力气却只能袖手旁观!这是什么感受?拿起毛巾拭去她脸上的冷汗与热泪,理顺她的头发,看着她一点点的平静下来。
虽然她有补液并不需要喝水,但乔牧还是给她倒了一点温水,垫高她的头部,喂她喝了两口,暖暖她的心吧!然而施奕摇了摇头,表示不要了。她心里满得很,什么也咽不下去了。
乔牧便开始跟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了天,不求她有回应,但求她别胡思乱想。一边随意说着话,他一边打开了早上带来的行李箱,里面是他能找到的所有可以玩儿的东西:乔牌,各种棋类,漫画,时尚杂志,一幅拼图,笔记本,Pad……他一样一样展示给她看,问她喜欢哪一个,他陪她玩儿。施奕呆呆的看着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乔牧只好自己替她作了主,把Pad拿到床头,问她要不要看个电影什么的,换换心情也行啊!施奕什么也不想看,只想烦躁的闭上眼,却无意中瞥见他的手,手背上几个鲜红的血痕,宛如月牙般整齐,是她给掐出来的。心里一痛,目光流连其上,终于跟他说了一句整话:“去上点儿药吧!”
乔牧一愣,顺着她的目光,了解了她的意思,心中一暖,她已经伤成了这个样子,还有力气要关心他吗?微笑道:“这算什么,过两天就好了,一点也不疼。”手中还是执着的举着Pad。施奕知道他的好意,不忍相拂,只好说:“不看电影,看看科技前沿吧。”
乔牧立时得了圣旨一般,马上开始查找,然后把标题一条条念给施奕听,施奕强打精神听了几句,遇到与她所学相关的,便让他仔细介绍,于是乔牧终于有了舞台,当了施奕的专职讲解员。
两人交谈了几句,乔牧发现施奕终于平静下来,也肯和他交谈,心里终于松快了一点,于是更认真的寻找她感兴趣的课题。
欧阳城上午处理了一些公事,随即去找到原本约定的心理专家,针对施奕的情况做了较详细的介绍,想要取得一点专家的建议。那位白发的老专家皱起眉:“这需要我见到患者本人,才能根据她的状态做出治疗方案,每个案例都不相同,怎么能凭空做出判断呢?”欧阳城心中暗道:就是不能让你见啊,能见不就好了吗?你要是给她催了眠,她说出来点什么,就大事不妙了!只好陪笑道:“她现在情况特殊,所以我想自己了解一下基本的流程,看看能对她有什么帮助!”老专家摇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年青人,唉!”他不知道在感叹什么,却把一套标准心理疏导流程讲给了欧阳城,之后又给他推荐了一本书,《心理学导论》,让他参考。欧阳城对此感激不尽,当即告辞出来,分秒必争的赶往施奕家。
他要收拾一点她平常使用的东西,这些天忙得什么也顾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