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
当年陶瓷厂书记田怡然与厂长王国金,一文一武,一细一粗,当年在全县名头很是响亮。王国金如今退休在家,与田怡然一样,也是一提韩成龙就摇头。
他说:韩成龙进厂一年多,可厂里的规章制度仍是背得差二拉三,像得了青年痴呆。说他记性不好吧,可打一上午扑克,到最后他能把哪一把张三出了三个A,李四发了四张K,说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点都不错的。开会叫他发个言,说说什么体会认识,他总是倒三不着两,东扯葫芦西扯瓢,拙口呆腮地说不成溜儿,可私下里说起秦始皇他爹戴绿帽子,或者是太监怎么割那玩意儿,却是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亲眼看到过一样。
不过,王国金倒是还说过:当年,他就看出韩成龙这小子脑瓜子转得是快,胆子也大,那时他就发过话:这小子要是把聪明劲儿往正道上使的话,会有出息的。
他经常讲的是这样一件事儿——
有一年春天,县里举办工人运动会,陶瓷厂也选了些人参加,还派了不少人去当观众。因为有件意外的事耽搁了,人马开到体育场时,运动会虽是尚未开始,但看台上已是坐满了人,陶瓷厂的人没处坐了。王国金有些生气,不住声地埋怨,却也没有法子,
韩成龙不声不响地转了一会眼珠子,便没了人影,不一会众人却见他大摇大摆地走上了主席台,人模狗样地拿过话筒“呼呼”吹了两下。
当时,和祥县的县长、副县长及人大、政协的几个领导,还有工业局的头头,全都坐在主席台上,正嘻嘻哈哈地说着话儿,韩成龙就站在县长的旁边。
王国金只当韩成龙这小子又要出风头、闹事儿,顿时吓得腿肚子朝了前,可自己又不能上去把他揪下来,直急得连连跺脚:俺那亲爷,你不惹事、不出风头会死呀!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是拿着碾盘打月亮,这么不知轻重!
韩成龙却在台上对着话筒说起话来:“注意啦,西边看台上的同志注意啦,标语牌左边的,往左靠,往左靠。标语牌右边的往右靠!快点快点。听从指挥,抓紧时间!”
依了韩成龙的话,看台上的人行动起来,乱了一阵,在中间空出一块地方来,韩成龙又在台上吆喝起来:“陶瓷厂的负责同志听指挥,啊,听指挥,马上把队伍带到看台上坐好,坐好!运动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抓紧,啊,抓紧。”
安排停当,韩成龙放下话筒,不慌不忙地走了。
当时,主席台上的所有头儿竟没一个人觉出有什么不正常,继续说话的说话,喝茶的喝茶。韩成龙走下台来时,有一个年轻人还上前去向他请示比赛器械少了一件怎么办,韩成龙竟是挺着胸脯,人模狗样、指指画画把人家训了几句。
陶瓷厂的人笑得脸都紫了,那次运动会尽管陶瓷厂队只得了个总分倒数第二,但这事让厂子的人笑得皱纹添了不少,多少年后说起来,还要笑上老半天。
那天,韩成龙下了主席台,来到看台上,王国金道:“你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也不怕漏了馅儿让领导撸死你,你知道坐在那儿都是些啥人吗?县上的头头!”
韩成龙却像没事一样,说:“运动会上跑腿吆喝的人多了,县上的头儿怎么都认得?再说咱这模样一看也确实像个领导不是?”
王国金有些佩服起来,历史性地夸了韩成龙一句:“你小子还真是个人才!”
韩成龙从来就是个有包颜料就开染房的主儿,厂长送他一句好话,顿时就蹬着鼻子上了脸,反表扬起领导来:“厂长,你真有眼力,看人真准。”
不过,韩成龙后来成了和祥的名人之后,王国金常常对人说:韩成龙早晚会因抖机灵摔个大跟头,当年这厮就因为耍小聪明,闹过大笑话。
一天,韩成龙骑着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上班。那次他起得晚了,便抄近道,急慌慌从一条行人不多的小胡同往厂子赶,车子骑得飞起来似的。到了一个拐弯的去处,没承想一个老头子猛不丁走了出来,韩成龙刹不住车,结结实实一头撞了上去,老头子一个大跟头倒了,韩成龙也飞出好几米远去。这下,老头子摔得着实不轻,吭哧了半晌才挣扎着坐了起来,可一撒摸,撞他的那厮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老头子顿时吓得心眼子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爬起身来到韩成龙跟前,伸脚踢了踢韩成龙的胳膊,就见韩成龙还是没动静,软软的像抽了骨头一般瘫在那儿。老头子断定出了人命,倒吸了一口凉气,立时不觉得身上疼了,四下里瞅了瞅没人,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跑没了影儿。韩成龙从眼缝里瞅着老头子跑了,跳起来扛起自行车,蹿了。
这事是韩成龙一次喝多了,对着几个哥们儿吹牛传出来的。他当时说:“要不是咱韩成龙急中生智,使了个诈死之计,肯定就让那老东西讹上了。”他的哥们儿觉得这事可笑性忒强,“技术”含量也不低,到底没管住嘴巴子,给说了出去。陶瓷厂里把这以毒攻毒的事儿当成“段子”传扬开了。
因为这笑话,还引发了另一个笑话。
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县城的路上结了锅饼厚薄的一层冰,明晃晃滑溜溜站不住人。谭明骑着自行车上班,在一个去处没刹住,将一个行人撞了出去。那人裹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捂着口罩,蒙头裹尾,看不清眼眉,也不知年纪大小,可谭明却是喝凉水吃锅饼,心中有数,这回撞得人家不轻,自己摊上大事了。就在一刹那,这小子突地想到了欣哥们儿韩成龙使过的那一计,当下心眼一转,活学活用,就势一个跟头倒在了那人的近旁,趴在地上紧闭了双眼,只是竖起耳朵听着动静。就听那人吭嗤了几声,像是坐了起来,然后又没了声响,谭明文断定这人是在盯着他看,不敢动弹,连大气也不敢喘。那天是个大冷天,西北风嗖嗖地刮着,谭明趴在冰面上不动,冷气只钻进骨头缝里,像小刀割肉一般生疼,起初还咬着牙忍着,到后来却再也控制不住,真个是十六对牙捉对厮打,上下牙“格格”相碰的声音越来越大。过了足有十几分钟,耳边就听得‘咔“地一声响,接着又是”咝“地一声,谭明断定那人是打着打火机点上了烟,心中正操人家的祖宗,就听那人说道:“谭明,老子倒要看看,你小子能撑到什么时候!”
谭明听这嗓门儿耳熟,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师傅张廷贵。当下表演结束,回归本来面目,一骨碌爬了起来,缩成个刺猬打着哆嗦道:“师师师傅呀,冻冻冻死我了。”谭明觉得,自己这会儿舌头都冻硬了。
张师傅盘腿坐在地上,抽着烟说:“要不是怕误了上班,老子就在这儿跟你小子耗,看你小子还能撑多久。”
谭明很有些不好意思,尽管脸已冻得没了感觉,还是使劲挤出点笑容来,问:“师傅,你你你不要紧吧?”
张廷贵却不接这茬儿,自顾骂道:“你这一招是跟韩成龙那小子学的吧?你们这些东西,好事从不往耳朵里拾,正经技术三遍两遍学不会,怎么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歪门斜道不用教就会了呢?”
谭明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我我本来是有有有志青年,多忠厚老实呀,全是让让让韩成龙那那那小子给教坏了。”
“少他娘的耍贫嘴!哪个不知道你俩一个乌龟一个甲鱼,都是一路货色!”张廷贵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喝令谭明用自行车带着自己上班去。谭明自是不敢违抗,骑上车去,张师傅坐在后座上,师徒两个向厂里赶去。一路上,谭明吭吭嗤嗤拐拐悠悠用力蹬车,累得张口气喘。张廷贵却在后车座上不住声地骂,一直骂到了厂里,还没出这口气,见了韩成龙,又点划着他,劈头盖脸一通吆喝,唾沫星子直喷了韩成龙一脸。
韩成龙没来由挨了一通臭骂,自是一头雾水,等明白了缘委,却紫了脸,扭头跑出了车间,张廷贵与谭明几个觉得蹊跷,跟出去一瞅,却见韩成龙正在车间大门边上连蹦加跳,像是蝎子钻进了裤裆里,看他那神情像是在大笑,可听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像是哭嚎。
张廷贵上前去照着韩成龙的屁股踢了一脚,骂道:“韩成龙,你小子得神经病了?”
谭明却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这叫嚎啕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