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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衙中推论驳知县
辰末巳初时分。光山县衙。
县衙内,十数名衙役手执水火棍,面色森然,分列两旁。审判桌前坐着的正是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绣禽补丁服的知县扈传中。此时他正神色俱厉地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堂下的男人——杨复维。杨复维四十开外,肤色黝黑,不怎么说话,但能看出他并不服气。
“杨复维!”随着扈知县的一声厉喝,杨复维猛地抬了一下头,但很快又低了下去,“你是如何谋害曲靖夫的,给本官如实招来。”
杨复维此时头也懒得抬,懒洋洋地回道:“知县大人,我已经说过不止十遍了,我没有杀人就是没有杀人。你们既没有证据也无证人证明,难不成非要我自己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
“你还狡辩,你还敢狡辩……”扈传中一边说一边指着杨复维,气得是吹胡子瞪眼——那神态模样像极了此前被祝拱顶撞的宣密,“来人啊!”他突然一拍惊堂木,扔下几个令签向左右喊道,“先给我打四十棍先杀杀他的威风。”
说罢两边衙役一边上前两个,先是两名衙役将杨复维按倒在地,另两名则手执水火棍待命。
正打到一半时,有衙丁来报说张梦鲤一行人已到达县衙门外。尽管张梦鲤没有跟扈传中明说过自己密诏特使的身份,但扈传中也猜到张梦鲤来头不小,至少是一位钦差大臣。此次听到张梦鲤要来旁听自己审案,岂敢有丝毫怠慢之意,当下便叫停了还在不停打着板子的衙役,亲自下堂出门迎接。
进到公堂之上,扈传中亲自给张梦鲤看了座,然后才回到堂上坐下。许定等人则侍立一旁,不再多言。
扈传中看着待命杖笞的衙役,挥了挥手,四名衙役会意退回两旁。张梦鲤见状问道:“扈知县,这下跪之人所犯何罪要严刑拷打?”
“回大人,”扈传中嬉皮笑脸道,“这人叫杨复维,是杀死曲夫子的重大嫌疑人。”
“嫌疑人是吧,有证据吗?”张梦鲤又问。
“证据……下官……还没——不对,是暂时还没找着。”扈传中有些慌张道,说话也不利索了,“这小子嘴……嘴太严了,不对他来点硬家伙他不知道什么是王法。”
“大人,”杨复维突然抬起头,跪着挪到张梦鲤面前,切声控诉道,“我没杀曲夫子,这狗官在滥用职权对小的严刑逼供。”
“快把这刁民给我从大人跟前拖走。”随着扈传中气急败坏地一声喊,两名衙役上前将杨复维又拖到了堂中。
张梦鲤对扈传中道:“扈知县你先别激动,我来问问他。到底他有没有杀人想必很快就能明白。”扈传中见张公发话,只好奉承着点头,纵有一肚子火气也不敢发作。
张梦鲤看着杨复维,杨复维知道张公有意插手自己的案子也赶紧转了个方向朝着张公跪着。
张梦鲤问道:“你和曲靖夫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死在你家里?”
“回大人,”杨复维立马回道,“我是土木岭村的樵夫,大家都知道,在我们村有个恶霸叫鲁啸天。我为了村民们能继续在村子里安居乐业,所以请了曲夫子来,让他对鲁啸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能感化他,让他收敛自己的恶行,不再伤害当地村民。至于他为什么会死在我的家里我确实一无所知。”
张梦鲤点点头,又问道:“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逃出城?”
“我是听别人说的曲夫子死在我家了,”杨复维回道,“而且还在到处通缉我。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我家里。我原以为是曲夫子得罪了鲁啸天,所以把曲夫子杀了放在我家里用来陷害我。我一向独来独往,又无人为我证明,如果不逃我就没活路了。”说罢还不忘看了一眼一直怒视着自己的扈传中。
张梦鲤这时转过头对许定说了句话,然后许定从胸口掏出一张纸条。张梦鲤拿过纸条对杨复维道:“这张便条是你留给曲靖夫的吗?”
“大人,太远我看不清楚。”杨复维道。
张梦鲤朝祝拱努了努嘴,祝拱会意,把纸条递上前去给杨复维看了看,随即又拿回来。
“现在看清楚了吧?”张梦鲤又问道。
“回大人,”杨复维道,“纸条确实是我留的。因为我答应曲夫子那天给他报酬,但因为我那几天正好有事需要离家几天,所以就只好用这种方式告诉曲夫子了。”
“你给的酬劳多吗?”
“不多,二钱银子而已。”
“那也不至于呀,”张梦鲤暗自思忖道,“为了区区二钱银子杀人?不可能!”随即又问杨复维道,“曲靖夫是在你走的同一天去你家的吗?”
“这个应该不会,”杨复维答道,“除非曲夫子自己提前一天,因为按照我们之前约定的日子都是在二十四号,而纸条我是在二十三号早上留的,留完我就走了。”
“看来凶手的主要目的就是杀人,”张梦鲤推测道,“米缸里的钱应该是正好在藏尸体的时候找到,顺手就拿走了。——你从案发到被抓来衙门,这期间你一直没有回去过吧?”
“是的大人,一直没回去。”
“好了,我知道了。”说着张梦鲤看向扈传中道,“扈知县,根据我的审问结果来看。杨复维不存在杀人动机,理应无罪。”
“张大人,”扈传中回应道,“恕下官斗胆。刚才您和嫌犯的话我也都听了。虽然问题回答了不少,不过自始至终杨复维都没有拿出自己不是凶手的证据啊!而他着急逃出光山县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因此,恕下官不敢草率放人,以免凶手祸及他人。”
“那本官出面给他做担保如何?”张梦鲤坚持道。
“大人,”扈传中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您就不要为难下官了,如果拿不出他没有杀人的证据,下官不能放人。”
“那你听着扈知县,”张梦鲤开始解释道,“本官认为杨复维没杀人是因为三个重要的原因。第一、杨复维离家前留下了这张便条。如果杨复维是凶手,那么这张便条则是证明曲靖夫到过他家的最有效的证据。他既然杀了人就不可能想不到这张字条,所以即便杨复维要逃也不可能忘记销毁这张自己留下的纸条。第二、尸体是在杨复维自己家的米缸中发现的,这又是杨复维不可能杀人的一大依据。如果杨复维杀了人,只可能将尸体越藏越远,不可能还留在自己家里——”
“大人,恕下官多言。”扈传中打断张梦鲤道,“如果杨复维知道大人会这么去推测,然后来一个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把尸体留在自己家呢?”
“那好,”张梦鲤继续道,“我们先不说杨复维这么做的风险有多大。但即使他这么做也不合常理。我们曾去杨复维家调查过,曲靖夫是在离房子不远处的水井旁被杀害的。如果杨复维想利用反向思维让我们认为他不可能去做这么愚蠢的事来让自己陷入怀疑,那么他完全没必要挪动尸体,更没必要将尸体藏于米缸之中。因为附近没有其他人家,所以不管尸体是在房内还是院子周围,我们都会在第一时间怀疑到他头上的。他没必要这么麻烦。”
“那大人所说的第三点是……”
“第三,”张梦鲤接着往下解释道,“我们在杨复维家的锅里发现了一点已经馊掉的剩饭。但这些剩饭在我的兄弟许定发现时是没有馊的。也就是说在曲靖夫去杨复维家的前几个时辰里,一定有人还在房里。而这个人却不是杨复维。”
“这个何以见得,万一杨复维压根就没有出门呢?”扈传中又提出质疑。
“有一点能证明,”张梦鲤胸有成竹道,“在放剩饭的甑里有一双筷子。筷子上沾满了米饭,由此可见,有人用这双筷子来擓过饭。问题就出在这儿,为什么这人要用筷子来盛饭呢?因为他没有找到饭勺。他之所以没找到是因为杨复维家的饭勺放在了碗柜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如果是杨复维本人做饭那自然是知道饭勺在哪儿,但如果换作陌生人可就不一定了。”
“大人的意思是凶手在杨复维家杀人前还做了一顿饭吃?世界上竟有如此滑稽之事?”说罢扈传中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扈知县不必在意事情滑不滑稽,”张梦鲤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可能是凶手在房中等得太久,腹中饥饿,而锅里恰好有饭,吃上一碗不也正常。不管怎么说既然现在已经能够证明杨复维无罪了,大人是不是该当庭释放呢。”
“既然大人都给出了十足的无罪证明,下官也不得不放了。”
张梦鲤挥了挥手,祝拱和范文通便上前解了杨复维身上的绳子。
在张梦鲤带着杨复维踏出公堂门槛时,身后传来了扈传中慢条斯理且意味深长的声音:“张大人,最近下官发现,在下官敝宅周围啊经常游荡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偷窥狂,什么时候也借助一下大人的神断才能帮忙调查调查?”
许定一听,知道扈传中口中所说的偷窥狂正是张公临去新县时安排来专门监视他的张全。许定正想上前理论,被张梦鲤暗暗按了下来。随后亲自回身回话道:“想必扈知县多虑了,兴许并不是什么偷窥狂,说不定是哪个崇拜扈大人想要到您手下效力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老百姓罢了。”
“唉——”扈传中抚摸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长叹了一口气道,“愿如大人所说吧。”
刚走出衙门,祝拱便憋不住问道:“大人,为什么扈知县一开始还挺气慑于你的官威的,怎么越往后越感觉他不怕你了呢?”
张梦鲤笑了笑道:“你以为他真害怕我啊,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之所以你感觉他越来越胆大是因为我挡了他的升官发财路,自然会有憎恨之心了。如果我不帮杨复维洗刷嫌疑,这件案子在扈知县那里就已经结成冤案了,接着扈知县就会拿着这份‘功绩’向上级邀功请赏,自然不愁升不了官。你说现在成了这个局面,他能不记恨我吗?”
“又是一个昏官!”祝拱愤愤说道。
这时,重获清白的杨复维突然快步绕到张梦鲤前面,随后双膝跪地,谢恩道:“多谢大人相救,若非大人出手,在下如今早已是死囚一个。”
“快快请起,”张梦鲤扶起杨复维道,“你刚刚受了刑,无须行此大礼。身为一名樵夫尚能有为村民生计着想的狭义心肠,我作为百姓父母官焉能有坐视黑白颠倒之理。”
“是啊,”范文通也在一旁感慨道,“天底下若能多出几个像杨兄这样的侠士,大明朝焉能不宁。想我科考数年,本想以文报国,谁知竟总不如意,惭愧呀!”
“别丧气,”祝拱拍了拍范文通的肩膀,“现在咱一起在张大人手下效力,不也算是报国嘛!”
范文通略显无奈地点点头,随后又一脸钦佩地看向杨复维道:“杨兄也算是奇才了,虽然隐居山中以砍柴为生,却依然能写得一首好字,文采斐然。在下实在佩服。”
“哪里哪里,”杨复维连连谦虚道,“不过是涂鸦而已,不值一提。杨某只不过是因为隐居深山,经常闲来无事,便想着抄写些古人诗词佳作,从中取些笔墨之娱,聊以为乐罢了。”
几人欢谈方罢。许定抬头看了看太阳,对张公道:“大人,快正午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回双槐园,吃了饭再说。”张梦鲤回道。
回到双槐园时,佟富最先见主人回来,忙招呼其余仆人都来给老爷见了礼。随后佟富便去忙着生火造反,张梦鲤则先是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给杨复维换上,又叫易华平去街上请了大夫。
张梦鲤考虑到杨复维挨了板子,便让他回房休息,杨复维再三推辞不下后只好谢恩去了卧房。
在大堂内,各自坐定后,张梦鲤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便问张全道:“欸,怎么不见耿忠呢?”
“回老爷,”张全道,“不知跟哪儿听来的风声,羊知府知道您今天回了光山,表示要来拜访老爷,说是有重要情报透露。因为耿忠兄之前应老爷的吩咐以老爷的名义求见过几次羊知府,他们比较熟络,所以我们就让耿忠兄去大街口接轿去了。应该快到了。”
听到羊遇荣愿意透露消息,张梦鲤激动地用拳击了一下掌,道:“好!好!看来那件事情又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