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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米瓮藏尸探端倪

作者:王承苦 | 发布时间 | 2017-08-15 | 字数:6203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戌时许,许定穿过一片栎树林来到了樵夫的房屋前。房屋结构为土筑和木造相结合起来的。总共只有一个客室和一间卧房以及一间作为灶房使用的小侧间。

许定到达此地时房屋里仿佛并没有人在,他先是客客气气地喊了一阵,同时右手也把腰间的剑握得更紧了,以防出现对自己不利的紧急情况。

两声呼叫后,依然无人应答。屋子里没点蜡烛,从昏黄的院子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进去只是漆黑的一片。许定慢慢往屋子靠去,耳边的晚风呼呼吹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突然“吱”的一声响从房屋处传来,许定情不自禁地大喝一声“谁!”

然而耳边除了吹之不厌的风声再无其他声响。走近后许定才稍稍按下了提到嗓子眼的心——刚才的那声响动不过是风吹开了并未上闩的木门而已。

许定走到门口,尽管什么也看不清,他还是习惯性地先站在门外往里张望了一番。确定安全后才跨进门坎。

摸索了好一阵许定才找到烛台,并将蜡烛点着。此时许定才看清了屋内的情景——屋子里摆设十分简陋。一张饭桌,几根做工粗糙的板凳。南边的土墙上挂着一把看似自制的弓形锯,在另一边的墙下另有一张长木凳和一把快要散架的竹椅。竹椅旁边便是打开卧室的房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工具及杂物堆放在门后的位置。

许定无心在意这些,他举着烛台进了卧室,卧室里有股刺鼻的汗臭味,可想而知住在此地的樵夫并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许定不愿在卧室多呆,知道没人在后便退了出来。此时只剩下灶房没有找了,许定毫不迟疑地来到了由另一边通往的灶房。灶房里的卫生更是不堪入目。灶房上随处可见阳尘吊子。灶膛前对方的柴禾也是胡乱地堆放在一起,锅里的甗中还有大约能盛满一碗的剩饭,剩饭里插着一双竹筷,许定俯下身闻了闻,并没有闻到馊味儿。

离开灶台,许定环视了一眼灶房,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打开了放置在灶房角落里的米缸的盖子。而米缸里除了满满的一缸米外什么都没有。就在许定一脸颓丧打算无功而返时,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随后又立马返回到米缸前,重新打开盖子,许定慢慢地拂开最上层的大米。很快,眼前出现了许定预料中的一幕,但即便如此,也着实让许定惊了一跳——在米缸中,正蜷缩着一具刚死去不久且死状凄惨的尸体。

尽管许定从没想过要和一具尸体在一起呆上一晚,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还是在这座房子里浅睡了一宿。

次日凌晨,远处的鸡鸣声刚起,许定便强打起精神从客室的那张吱呀直响的竹椅上起身出门。快到午时时,许定才领着一个老人和一个青年男子进了发现尸体的灶房。

老人姓宣,单名一个密,长得干瘪瘦弱,肤色暗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晒干了的丝瓜瓤。他如今是当地的里长,曾经在县里做过仵作。和他一起来的青年男子叫祝拱,他是宣里长手下的一名邻长。许定找了好大一会儿才打听出这两个管事的人。两人一听村子里死人了也不敢怠慢,也许是真的心怀忧患,又或者只想借此事立功立业,总之不管是为了什么两人都一齐神色忧惧地赶了过来。

站在米缸前,许定帮忙揭开了被自己重新盖上的盖子。缸中的尸体重新显露在人们的眼前,经过一夜的搁置,尸体的颜色更加苍白僵硬了。

尽管此时的尸体还尚未散发出尸臭,但祝拱依然像是所有见到尸体之人的反应一样用手在鼻孔下扇了扇,生怕吸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宣密倒是表现得从容得很,活了这把年纪,也跟死人打了不少交道了,对各种死相难堪的尸体也大都见怪不怪。然而即便如此,当他向缸内尸体仔细瞄过去时,也不禁深为皱眉。在对死者凄惨的死法表现出同情的同时,自己那干瘪的身躯似乎也因惊愕而收缩得更厉害了。他撇了撇下巴颏儿上的胡须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啊?这……这死得是够悲惨的。”

其实要说死者死得有多惨倒也不见得,只因死者是被蜷缩着强行塞进米缸的,嘴角和两边发鬓都有血迹,缸壁上也擦上了不少不规则的血印。可能尸体在缸中呈现的姿态有些夸张奇怪,且半截躯体被米埋住的情形又让人感到有些诡异,所以看上去会让人有些瘆得慌。

许定瞅了一眼缸中的尸体,回道:“发现尸体的过程并不难,不过最一开始尸体是被大米完全没过脑袋的,本来我都打算离开了,走到门口又突然想到一个不对劲儿的地方,所以又折回来把米缸里的米刨开了来看,然后这才发现了这具尸体。”

“兄弟,”这时青年男子祝拱也开口了,“你跑来找曲夫子干嘛呢?你和他是朋友还是亲戚?”

“什么!这是曲夫子?”许定没直接回答祝拱的问题,而是带着莫大的疑惑反问道,“难道他不是杨樵夫?这儿不是杨复维的住所吗?”

不仅是祝拱,宣密里长对许定的一连三问也感到诧异不浅,祝拱先瞪大着眼睛回道:“这里确是杨樵夫的家不假,但这具尸体是曲靖夫也是事实。”

“小兄弟啊,”宣密伸出手来摆了摆插进话来,祝拱见自己的上级有话要讲也立马止住口舌不作多讲,“看来你还是不太清楚。这个曲靖夫以前是秀才,由于考了好几年都没考中进士就放弃了,之后一直都在学堂教书。我们认识的都尊他一声曲夫子。这座房屋也确实是杨复维樵夫的。不过这个杨复维也不是等闲之辈啊。虽然他平日里邋里邋遢,脾气还不小。但这人为人爽快,重情重义,更重要的是他最看不进眼的就是那些欺软怕硬的行径。这个曲夫子啊就是他请来给山里那些山贼团伙‘讲道理’的,想让曲夫子啊用儒家思想去感化那帮莽夫。只可惜这曲夫子命短,竟遭奸人之手。”说吧宣密长叹一声,唏嘘不已。

许定这么一听,彻底懵了,心想哪里又钻出来一个教书先生。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步境地,也不得不顺藤摸瓜查探下去了。他用手轻轻抬起死者的脖子,看了眼脖子上的一道森然易见的刀痕。嘴里却问二人道:“你们知道这个杨复维究竟是什么来头吗?”

二人皆摇头,异口同声道“不知”,然后宣里长又进一步道:“这个樵夫起初并不起眼,在这村子里本来人家与人家之间就不甚近便。什么时候在这个地方多搭了一所房子、多搬来一个樵夫,很少有人去关心这个的。那时候山里悍匪横行,人人自危只求自保,谁还有功夫去管别人的闲事,直到后来大家发现山贼对百姓的抢掠慢慢有所收敛,再一打听才知道是悍匪们受到了曲夫子传授的孔孟思想的教化,顺着这么一打听,大家这才知道这些都是杨复维在从中撺合谈判,这才使此地百姓稍有安定之日。”

“您所说的猖獗的山贼悍匪是指的鲁啸天那一伙人吗?”许定又问道。

“当然是他,”宣密扯着那副因年迈而变得浑浊不清的嗓子接着道,“这方圆三五十里地啊没人不知道这个浑人的。”

“哦,”许定点点头道,“那照这么看来杨复维本事也不小啊。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还有,这曲夫子的死会不会跟他有关系?”

“杨复维在哪儿我不知道,”宣密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但至于曲夫子的死和他有没有干系我倒认为可能性不大,”说着他又转向祝拱,问道,“小祝,你不跟杨樵夫接触过几次吗?你觉得这事会跟他有干系吗?”

祝拱沉思了一会儿,啧啧了两声,摇头道:“我看也不像,杨樵夫如果真是这么心肠歹毒的话也没必要请曲夫子去感化那帮匪徒了。”

“嗯——”宣密点点头,又看向许定,问道,“对了,这位小兄弟,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回事呢。你到底和这曲夫子是什么关系啊?”

许定想了想,知道此事非一己之力能成全,便把自己要找杨樵夫了解鲁啸天的情况说与二人听了,宣密听后第一反应便是对许定的身份感到好奇,问道:“鲁啸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你是什么人,还非要往贼窝里钻?”

许定知道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只道:“这样吧,您不是做过仵作吗?咱先把尸体验一验。回头我们一同去——对了,这土木岭隶属于那个县管辖?”

“这土木岭不小,”一旁的祝拱代为回道,“正好在光山县和新县之间。靠近光山的一半归光山县管辖,靠近新县的那半归新县管,像杨樵夫家所在的这个地儿比较居中,距离两边县衙都差不多,不过这儿到光山县路途要略微平坦一些,如果要报官的话去光山县更快一点。”

许定点点头道:“看来兄弟对这里的地势很熟啊。”

祝拱连忙摇头道:“那倒不是,这都是宣里长告诉我的,老实说我刚迁到这里来不久。对这儿并不熟悉。”

许定“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此时宣密也一言不发,站在米缸前时而绕圈,时而翻动着尸体。最后向祝拱吩咐道:“小祝,你来把尸体搬出来,我要好好检查一下他的身体,看看除了脖子上挨的那一刀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伤痕。”

祝拱答应着,许定也赶紧上前帮忙,然而由于死者身体过于僵硬,且又是被凶手为了藏尸而强行塞入这口米缸的,所以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尸体从米缸中拽出来,而已经被放在地上的尸体依旧呈蜷缩状,看上去煞是恐怖,恐怖之余又不免让人对这位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感到唏嘘叹惋。

“对了,”弯着腰围绕尸体转了好几圈的宣密突然直起身来,向许定道:“你不是说一开始尸体是被缸中大米完全没住的吗?你怎么会想到去查看米缸呢?”

“哦,是这样,”许定回道,“您老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个不对劲儿的地方。我刚一进门这座房子给我的感觉很简陋,也非常脏乱,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家的主人是个生活贫穷的樵夫。然而当我打开米缸时发现有将近一满缸米,起初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我便想到这点不对劲的地方——一个生活窘迫的老樵夫怎么可能会储藏这么多市价不菲的大米。而且一个以砍柴为主要营生的樵夫按理说应该不会一次性备这么多大米才对。所以我起了个心眼,又折回去扒了扒米缸里的大米,这一扒便让我发现了藏在米下的尸体。一开始我以为是樵夫被害了,但没曾想,事情的发展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多亏你留这个心眼啊,”宣密也感到庆幸道,“如果你要再走了,恐怕曲夫子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怎么样,您在尸体上发现什么了吗?”许定把目光投向地上的尸体询问道。

“发现倒没什么,”宣密摆摆手,“只是对曲夫子脖子上的伤口感觉有些奇怪。”

“此话怎讲?”许定追问道。

“来,你看看这个伤口,”宣密蹲下身用手抬起死者脖子——许定及祝拱也弯腰向伤口瞄去——接着道,“这个伤口长约两寸,宽近一分,深度更是穿及后颈。可见杀人者之心狠,一刀出手,及时毙命。据此伤口来看凶手所使凶器应该是一把单刃大刀。”

宣密这么一说,许定立马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山贼砍人用的马头刀?”

宣密刚想回答,突然身旁传来一阵干哕的声音。宣密和许定都朝祝拱看去,只见这位看上去身强体壮的男人居然被一具尸体“折磨”来倚在门框上频频作呕,手还不停往后摆,用抱歉的语气对身后的二人道:“不好意思……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死法的尸体,真有点受不了。”

身后宣许二人都不觉感到好笑,宣密先说道:“小祝啊,你说你最近是在温柔乡待的太舒服了是吧,这一出点情况咋就招架不住了呢?好歹你也是一个噙齿戴发的七尺男儿啊!”

许定也像个熟友一样开着玩笑道:“我看祝兄有点虎落平阳的意思,想必以前祖上一定是吃穿不愁的达官贵人吧。”

“许兄,里长,”祝拱在门旁弯着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朝着两人摆了摆道,眼睛里隐隐透着因干哕而生出的泪花,“你们可别再取笑我了。我呀就是天生的这个臭毛病,最怕看见尸体。”

“好了好了,”宣密笑着说,“我也不拿你开心了。”说着转向许定,“欸?刚才你问我什么来着我一下给忘了。”

“哦,”许定又重复道,“我问您死者脖子上的刀伤像不像是马头刀所致。我们之前碰到过一伙山贼,手里拿的就是一种刀身粗大的马头刀。而且据之前的老翁所言,这伙人很有可能就是鲁啸天那帮人。”

“这个嘛……”宣密又习惯性地捋了捋胡须,犹犹豫豫道,“如果单从伤口的角度来看,曲夫子被马头刀所杀的可能性确实很大。但你也说了,这帮执马头刀的是鲁啸天的人,而曲夫子不过是杨复维请去充当说客的教书先生。本来曲夫子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人士,即便鲁啸天不满于曲夫子的说教完全可以轰他走,大可不必杀人灭口,更何况是如此残忍的方式。”

“您说的也不无道理,”许定点点头道,然后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张大人不在这儿,如果他要在这儿我也就犯不了这个愁了。”

“许兄啊,”好转过来的祝拱又走了过来,问道,“那这尸体咱怎么处理,是埋了还是就先放这儿?”

“没事了吧?”许定拍了拍祝拱的肩膀,道,“尸体肯定是不能埋的,我打算快马加鞭去请张大人来。另外,这里发现尸体的事暂时不要向上级官府汇报。”

“这是为何?”宣密一听这话,有些不情愿了,问道,“老朽虽然年迈,有些不中用了。但我只要还在担任此地的里长,我就有权将此事汇报给上级官员,早日还死者一个公道。”

“您误会了,”许定见宣密有些激动,连忙解释道,“我不让你们上报并非是不相信你们。而是这位曲夫子的死很有可能和我家大人正在经办的一件重大案件有关。所以我们不希望在案件的归属上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你放心吧许兄,”一旁的祝拱颇具讽刺意味道,“我们这里当官的巴不得图个清净呢。别说是不上报,就是上报了以后你们张大人要接管也不是什么难事,那帮当官的一向是遵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为官原则,所以在案件归属这点上许兄大可不必担心,这点我敢向你保证。那帮当官的——”

“放肆!”宣密听祝拱口出此番言论,气得直哆嗦,实在忍不住呵斥道,“这是你一个小小的邻长该说的话吗!当官的再不对也不是你我这等下属能够随便议论的。”

“哼,”一向对自己上级俯首贴耳的祝拱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正义之火对宣密反驳起来,“狗屁!这帮当官的要是真愿为百姓办事那鲁啸天那帮人还能猖狂至今吗?受害百姓报官无数次,哪任知县知府不是被鲁啸天的那个什么狗屁东厂背景给吓得魂飞魄散的?一个个只知道明哲保身而已,根本就愧为父母官!”

祝拱的这番话更是把迂腐守旧的宣密气得吹胡子瞪眼,干瘦的脸上筋络横亘,他用手指着祝拱,颤巍巍的摆动着控制不住的身躯训斥道:“好啊你个祝拱,以前没看出来你有这等能耐呢。咱们吃喝拉撒哪样不是仰仗上面那些大人发给薪俸?现在来了个尚不知什么名堂的张大人,你就忘本啦!你想腆着脸去巴结人家人家不一定把你看在眼里呢。”说罢宣密扭过头去生着闷气。

“切!”祝拱毫不示弱地不屑一笑,而许定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唇枪舌剑的表演。“你还不知道这个张大人是什么人物是吧?”祝拱继续说道,“宣里长,看来你真是老了,张汝化大人的大名都没听说过。这位张大人向来以仁孝治家,以贤德治域。虽说年方而立,却早已是仁孝之名远扬。以前我忍气吞声不过是没遇到清明之官而已。这次机会来了,不管怎样我也得把握住。”

许定本无心再听二人争论下去,但听到祝拱有心追随张大人,心中不免感到一阵欢喜。于是便做起和事佬来——表面上看像是在‘和事’,其用意还是向着祝拱说话的——他把手伸向两人中间,各自朝两边一推——两人顺势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便对两人劝道:“你们也别在争了,尸体暂时先放在这里,至于我不让你们告诉官府这件事,我可以以人格向你们担保,”说着刻意看向宣密,接着道,“我可以保证张大人接过此案后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破获此案,绝对不会影响到曲夫子入土为安的,不仅如此,我家大人一定会还死者一个公道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听了许定这番信誓旦旦的承诺,祝拱一脸兴奋的表情,并没有说话,一旁原本激愤不已的宣密也沉默了,沉吟半晌后才点点头,像是好不容易才拿定什么决心似的,道:“行,老朽也并非是蛮横无理的人,既然你们说的这个张大人本事非凡,我且信他这一次。如果此案移交到你家大人那里还是不能得到妥善解决,到时候可就别怪老朽将延误案情的责任扣在你们头上了。”

“那是自然,”许定笑着点头答应道,“既然如此,还有劳宣里长费心,找人守护好这个木屋,不得任何闲人进出,我这就去新县通知我家大人。”

“许兄放心去吧,”祝拱拍着胸脯道,“有我在,没人敢胡来。”

许定点点头,笑着与两位告了辞,当下便踏上了去新县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