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那片山林

和鄂温克现在的处境一样，九皋家族青黄不接，甚至比鄂温克更甚。

艾芙伊慢条斯理，亓皝却心急如焚。

时间不等人，自己的妻子马上就要临产了，他没有心思在这里游山玩水。

艾芙伊准备了两个桦树皮口袋的格列巴饼，收拾起希楞柱，拔营出发。

艾芙伊说，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岩石画，现在自己也说不准还在不在。恰好他们家正要赶着驯鹿去那里，可以给他们当回向导。

林子里下了几场雪，已经没过膝盖了。

亓皝和北京来的三个人，都坐在驯鹿拉的爬犁上，艾芙伊骑着一只驯鹿，鄂温克的其他男人则滑自制的雪板。

三天的路程，因为有了滑雪板和爬犁，他们用了一天就到了，把之前他们耽搁的时间补了回来。

他们把希楞柱扎在了一条结了冰的河边。

亓皝和周小诗帮着用破冰钎凿冰取水，支起吊锅烧水做饭。

格列巴饼就着热奶茶，再啃几块肉干，就算是解决了一顿晚饭。

艾芙伊说，现在不允许打猎了，很多肉干，都是在山下买的肉，然后自己加工的，所以不好吃。她说，最好吃的是袍子肉干，脆脆的，特别香。但是，袍子少了，一个月也看不见一只袍子了————————人们对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

现在，原始森林出现了苍老退化的现象，动物稀少，依然留在林子里的鄂温克人屈指可数。下山生活是大势所趋。中国最后一批猎人即将消失。

她说，老一辈人喜欢住在夜晚能看见星星的希楞柱里，年轻一代，却向往山外的便利生活。

艾芙伊咳嗽几声，叹口气，沉湎于回忆中。

鄂温克男人都要喝上几口酒，亓皝几个人则滴酒不沾，这是鄂温克男人最不爽的地方。

晚饭后，驯鹿都不见了。

柳暗香跟艾芙伊报告，说驯鹿都不见了，艾芙伊并不惊慌，说它们都去找食去了。

晚上希楞柱里火塘熊熊燃烧着。艾芙伊一人独占一个希楞柱，就把柳暗香叫过去，跟她一起住。

柳暗香这时候，来了月事，跟当初米芃芃在雪域高原地下暗河一样尴尬。那时候，亓皝心思缜密，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提前给米芃芃备好了卫生巾。可是，周小诗大大咧咧，根本想不到要为女朋友贮备这些东西。柳暗香自己早就算好了，还有十几天才到日子，没想到，在这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里，老朋友竟然提前了。

艾芙伊早就发现了柳暗香的尴尬处境。她让柳暗香帮自己把桦皮袋子拿出来，在自己的桦树口袋里翻啊翻，翻出一包东西，递给柳暗香。艾芙伊说，是以前孙女用剩下的。

柳暗香一看，是一包纸。

虽然跟平时用的不一样，但没办法，也只好拿来暂时应对一下。

柳暗香坐在火塘边，手脚都冰冷。

她问艾芙伊，过去，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鄂温克女人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

艾芙伊说，小时候，自己的额尼每年都会从溪水边，弄回几桦皮桶柳树皮回到希楞柱处理。额尼先是将柳树皮在火上烤，然后再把它们撕成细丝，接着把细丝在大腿上反复揉搓，让它们更柔软，然后晾干，储存起来。每当来月事的时候，就拿柳树丝线垫在身下。用完一把丝，要找个无人的地方，把它埋在地下，这样柳树丝会在地下变成花草树的养料，不污染环境。她还告诉柳暗香，林子里生活的人，都热爱这片冻土地，总会从这片土地上发现生存之道。比如，他们会用小溪边的贝壳烧制的灰，补木船用；也会用桦树油熬制的胶，补漏了的桦皮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一路行来，柳暗香总发现艾芙伊总是在树上寻找什么，她得空问艾芙伊。

艾芙伊说，她曾在树上做过树号，现在就是循着树号在林子里走的。

林子里有很多弯弯曲曲的小路，都是百年来，鄂温克人和驯鹿踩踏出来的。艾芙伊说，小路越多，越容易迷路，循着树号最省力气。

做树号是为了不迷路，也让要找他们的人知道他们的方向。艾芙伊说，现在就是循着以前做过的树号，找曾经发现岩画的地方。

艾芙伊经常独自坐在火塘边抽口烟。

那场全国人民震惊的大兴安岭山火，就是两个林业工人抽烟的烟蒂引发的。大火差点把林子烧光，差点烧毁鄂温克的家园。所以，现在，在林子里，规定不许见明火，人人都自觉遵守。

艾芙伊说，口烟是用烟草、茶叶、木炭灰做成的，塞在嘴里，也有烟的味道。很多人都用口烟代替香烟。

艾芙伊胸前挂的鹿哨很特别，柳暗香很喜欢。艾芙伊说，那是自己小时候，额尼（妈妈）给做的，自己一直挂在脖子里，好多年了。

艾芙伊对沉默少言，略显阴郁的亓皝，很感兴趣。她浑浊的眼睛，经常偷窥亓皝。

柳暗香趁机告诉她，亓皝是九皋家族的后人。

她把九皋家族面临的窘境跟艾芙伊说了。她说，九皋家族面临灭亡的危险，而且，亓皝的妻子马上要临产，那个可怕的魔咒就要应验到亓皝妻子身上了，亓皝没有多少时间了。

柳暗香告诉艾芙伊，亓皝也是九皋家族的头人，类似于鄂温克的酋长。

艾芙伊让柳暗香把亓皝叫进自己的希楞柱。

亓皝刚一进去，艾芙伊念念叨叨一阵，然后就让他把上衣脱了。

亓皝二话不说，三两下脱了外衣。

他裸露后背的样子，柳暗香也是第一次见，她一见亓皝后背萎缩了那两个翅膀，不由捂住了张大了的嘴巴。

艾芙伊只看了一眼，就很平静地让亓皝把衣服穿上。

然后，她正正衣冠，给亓皝一个叩拜。

亓皝愣住了，随即扶起了艾芙伊。

艾芙伊看亓皝的眼神变了。

她把一个鹿骨做的项坠交给亓皝，说这是能驱魔的东西，回去给他妻子带在身上，定能驱逐魔咒。

亓皝问艾芙伊，她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见那个瑞兽岩画的。

艾芙伊说，那时候，自己还小。

阿玛和额尼跟着氏族的人，把鹿群赶到一条激流旁扎营。他们总是把营地扎在有水的地方的。那时候，是春天，额尼又生了孩子，那是额尼第七次生孩子了。阿玛和额尼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弟弟。比她大很多的哥哥姐姐，都忙着家里的事情。她一个人到山涧玩，看族人在暴涨的溪涧叉鱼。

她看着溪涧翻腾着喧嚣着流向远方，忽然着了魔一样，跟着河水一直往前走。她想看看，溪流的尽头在哪里。

走到太阳下山的时候，艾芙伊说，自己好像听到了山神的召唤，就停住了脚步，偏离了河道。她看见山坡上有个黑洞洞的口，不由自主就进了山洞。

艾芙伊说，自己就是在那山洞里面看见岩画的。岩画中的瑞兽形象，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后的岁月里，她的梦中出现瑞兽图像。当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它是瑞兽，她只是把它当成山神。

她说，自己按照山神的指示，一直往洞深处走，越走越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她害怕了，不敢再往前走，想退出石洞，却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堵在自己面前。她跪下来，朝瑞兽拜了几拜。

艾芙伊说，，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看见了现了身的山神。

瑞兽没有伤害她，慢慢向洞深处走去了。

她从洞里出来，沿着河岸往营地走。这时候，已经是半夜是分了。族里能出来的人，都打着火把出来找她了。

晚上，在希楞柱里，她跟阿玛和额尼说了这件事。

阿玛和额尼告诉年少的艾芙伊，说这是山神，只有有福气的孩子才能看见它。

阿玛跟他讲了一个他的阿玛，也就是艾芙伊的爷爷，曾见到过的神。阿玛说，那神长得跟人一样，但是背后却长着翅膀，能展翅在林中飞，就跟现在的亓皝一个样。

艾芙伊说，想不到，到了我这一代，竟然亲眼见证了阿玛说的神。

现在想来，艾芙伊的爷爷，在林子里见到的，应该是九皋家族的人。

亓皝很激动。他知道，这次他们找对了地方。

但是艾芙伊说，自从小时候进过那个山洞，以后再没能靠近过那里。因为额尼和阿玛不允许她独自去那里，也嘱咐她，不要对外人说。额你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见到山神的福气。

艾芙伊说，现在，我们就在当年我阿玛他们扎营的地方，那条溪流也就在我们身边。但是，现在，激流干涸了，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水了，没有了生命里。

艾芙伊让亓皝他们沿着没有树的地方往前走，去找自己曾见过的那个山洞。找不找得到，就看山神的旨意了。

亓皝高兴地谢过艾芙伊。

第二天，艾芙伊家的一个驯鹿仔降生了，所有的人都在忙活，生怕冻坏了小鹿仔。

亓皝、耿教授和周小诗去寻找艾芙伊所说的那个山洞。柳暗香因为身体不舒服，留在营地给艾芙伊做力所能及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