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续命
水沉香入宫那天,天空阴沉似雨,窒闷而炎热的风贴着地面扫过,空气似被胶凝住,让人透不过气来。
宫人们行色匆匆,面目凝重,仿佛是一个个不完整的剪影,言笑晏晏都成为深深宫墙内的过往回忆。
随着銮车进入紫霄城的深高朱门,一股不祥诡异的氛围仿若幕布蛛网般在紫霄城内悄悄铺展开来。
当夜,仪元殿内侍婢将一星半点水沉抖入博山香炉,丝丝缕缕的烟气便似春日阳光下的游丝飞絮幽幽渺渺地四散开来,缭绕缠绵,烟气柔媚似女子若有似无地呵气如兰,恬静细腻的香气为玄武缓缓吸入,仿若四肢百骸都被这香气晕染,似有清流流遍全身,四周的一切也随之渐渐沉溺下去,玄武只觉自己好似浮在平静汪洋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夜深过半,一下接一下的水漏之声将玄武渐渐从睡梦的深谷中捞浅,屋外似是起风了,呼呼地拍着朱漆雕花窗扇,过夜的烛火忽地一闪,整个室内便是漆黑一片。
而玄武的脑海中,那美妙静谧的睡意之海也不再平静,乍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汹涌的波涛将他一次次狠狠抛入浪之深处,全身每一个关节都隐隐作痛。
玄武惊诧得想要醒来,却发觉像是被谁死死按住,再动弹不得,渐渐地,有一张脸从海底缓缓浮了上来,黑长黑长的头发绞在一起似水草沉浮游荡,几乎要触到他的身体了,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在看到那双眼睛的一刹那,玄武头皮猛地一炸,所有冰凉刺骨的海水都似同时灌入他口中,让他的心一下子空落得似被放逐千里之外。
万分的惊恐逼着他睁开眼来,一个凄楚瘦削的影子就立在他床边,那双眼睛隔着一层云影纱看着他,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憎恨目光。
一声惨叫惊彻紫霄城,侍婢内监涌进仪元殿时,玄武已经昏了过去,可双眼仍旧大睁着,布满狰狞的血丝,不知盯向哪里,连在宫中数十年见多识广地姑姑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当夜紫霄城所有的御医都齐聚仪元殿,连番诊断圣上的病症,可都一无所获,最后只得出玄武是因剧烈惊吓而导致晕阙的结论。
德妃与皇后忙着命后宫不要惊慌,两人进仪元殿守了三天三夜,药汤不知灌了多少副,玄武才缓缓收回魂魄,醒转过来。
他一看到皇后那张惊喜得泣泪涟涟的脸却又大叫起来,向见了鬼似的逃出仪元殿,在雨中狂奔呼号惊叫。好几名侍卫联手才将他找到,当时他躲在树上,一身肮脏不已,正双手把玩一只死了的五彩金刚鹦鹉。
本就受惊不小,此刻又淋雨着了风寒,玄武更是一病不起,在床上没日没夜地说胡话。
同时好几个嫔妃的宫里都传出骇人听闻的闹鬼事件,尽管皇后和德妃极力压制,整个紫霄城仍旧人心惶惶,似被不祥之气所笼罩。
皇后半个月来也受了一整圈,一直命人追查闹鬼真相,却连蛛丝马迹都未查到,她不免焦急而激愤,一连在通明殿跪了一天一夜为皇上祈福。
这日皇后刚将《往生咒》诵完百遍,从通明殿出来,突然天色大变,阴云蔽日,狂风突起,吹得她睁不开眼,她心中一阵莫名恐惧,刚睁眼,便见一袭银灰身影悬在半空,银龙暗纹白绫广袍翻飞如蝶,正是那日出现在升龙殿顶的神秘道人!
皇后惊恐不已,险些失仪,还好为织梦、行云给紧紧扶住。她故作镇定,声音里有一丝无法掩藏的颤抖,“大胆疯癫道人,竟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
道人冷笑一声,“我若是你,便不会到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个细枝末节,你家皇上病入膏肓,若还不找出对策,只怕活不过明日!”
皇后愤愤地将繁绣鸾凤彩袖一甩,怒喝道:“本宫岂容你胡言诅咒皇上!”她一挥手,围拢过来的御前军万箭片刻便已对准道人。
“贫道是否胡言无需你来多嘴……”他停一停,故意拖长了语气,“倒是贫道知晓一些内情,你不以为意也无妨……”
皇后眉心一跳,沉沉怒道:“疯道,还不快讲!”
“啧啧啧,你口口声声喊我疯癫道人,我心里可难受得紧哩!”
“疯道人,你休得放肆,皇上万金龙体可是你耽误得起的!还不快说!”
“要我说可以,不过你得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放肆!放肆!!”皇后大怒之下,一头珠翠摇曳碰撞丁玲作响,“本宫凤躯怎会向你屈膝?!”
“你若不肯下跪,明天就等着给皇上收尸吧……”道人言罢转身欲走。
皇后情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百般思虑下,终究以皇上为重,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在场无不震惊失色,织梦、行云更是双泪涕零,忙想扶皇后起来,却都被她狠狠推开,“娘娘!”
“皇上龙体重要,若能换得皇上安康,本宫磕几个头又算得了什么?!”她转而向道人,“疯道!还不快说?!”
白衣道人喜笑颜开,拍手叫好,“这才乖嘛!”随风而动的银白面纱遮住他的神色,“谁叫你们皇上硬要秦家进贡什么水沉,这下好,水沉本至阴之物,又需人魂血祭,宫中又素来是阴邪不散的,怨魂在宫中盘旋不去也是常理,你们若想救皇上,只能去查查是何方冤魂怨气冲天,好好化解也就没事了。”
他抛下一张黄色符咒,悠悠荡荡刚好落在皇后身前,“这是续命符,你把它贴在皇上额前,能保得他多活个十天。”话音未落,白衣道人化作一道罡风消失不见。
在场诸人莫不惊恐惶乱,就连训练有素的御前军也涣若散沙。
皇后惊魂未定,她手指发颤,好不容易才将那张符纸拾起,在侍婢的搀扶下勉力向仪元殿走去。
符咒贴于玄武额上之时,室内所有的烛火一齐熄灭了,众人俱是一惊,宫女们再度燃起高烛,皇后才发觉玄武面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仍沉沉昏睡,无法醒转。
“你们这些庸才!还不给本宫去查!到底是何方冤孽惊了圣驾?!”
那些太医宫女内监俱吓得面无人色,忙不迭应了退了出去,将凤命传达内务府,当夜便有内务府的人过来勘察仪元殿,经过彻夜排查,一位有过驱魔经验的侍郎官认为怨魂便藏身于水沉香内,而当夜侍奉玄武的侍女也说皇上入睡前曾熏了水沉香。
如此一来,事情很快水落石出,那水沉乃以人魂相祭,自然会有冤魂盘踞,又秦家制此香并非心甘情愿,乃是逼不得已。
元淑皇后盛怒之下,将所有的水沉都着人焚毁,希冀玄武能因之醒转,可却丝毫用处也无。
那名侍郎官只道玄武吸入了水沉香,故冤魂已侵入龙体,非焚毁水沉所能驱之。
元淑皇后连夜便召见秦广入京,此次她誓要让秦家灰飞烟灭!
秦广却只道以魂祭香的许冰清全然出于对秦家有愧,故甘愿牺牲,怎会化为冤魂宿在水沉香中,还伤了龙体,且不说许冰清绝非那等狠辣怨毒之人,就算她怀恨在心,也不会找皇上报复呀,毕竟这一切……他低下头去,不敢再说,心中焦急似火烧,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加之他有病在身,根本经不起元淑几番质问,跪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在凤仪宫内昏死过去。
元淑怎会善罢甘休,偏偏这时德妃语出惊人,让她更是惊怒交加。
“皇后娘娘,您仔细想想,这一切实在巧合得出乎常理,秦家进的香一次惹得您惑乱了心性,一次竟又逼得圣上癫狂百态,若非仙道相助,此刻恐怕您我都成了泪人儿。若非她秦家蓄意谋害,怎会如此?况且妹妹听说当日秦家《天香幻梦录》失窃,正是许冰清所为,当时还有一人也在千佛塔幻香阁内,此人只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娘娘可要细细盘问,切莫轻易放过真正居心叵测之人。”
“妹妹所言乃谁?”
“正是之前让皇上出神的女子。”
闻得她此言,元淑的怒火似又添了一壶煤油,她狠狠往桌上一拍,玛瑙镶南珠翡翠累丝金护甲在紫檀桌上勾划出一道白痕,“又是她!真真是不祥!断断不得容她了!”她招手唤织梦,“叫刑部立即抓她归案,严刑拷打,必要叫她道出实情!”
织梦应了出去了,当夜秦缃便被五花大绑地吊在阴暗潮湿的审讯室内,两位刑部官员已下令动了鞭刑,她身上已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了。
秦缃只是咬着牙不说话,恶狠狠地拿眼瞪他二人,脑海里却满是被抓走前语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慕幽无可奈何的深深叹息,她心中早猜想这一切定是德妃背后作祟,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她身上,以泄私恨。
就算这般她也认了,大不了一死了之,可一想到本已残破不堪的秦家又突然遭此横祸,实在冤屈。
可眼下她自身难保,对于秦家更是无计可施,当又一桶冰凉刺骨带着骚臭味的水自她的头猛然淋下时,她脑海中狰然浮现一个漏掉的细节,似抓住了黑暗中最后一丝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