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菖蒲笺
秦缃几乎要惊叫出声,可声音却像被镶住,头脑中电光飞闪,那日的情景刹那历历在目,千百个念头飞掠而过,终究硬生生挤出一句话:“你……是来要回蛇蜕吗?”
白蛇吐了吐鲜红信子,目光如水漾,“我此次前来,只为将一事告之。”
什么事要它如此冒险前来,若秦府有人瞧见此情此景,岂不要把它赶尽杀绝,更别说自己会被认为这灵物的同伙了。
秦缃握紧了手指,指节发白,嘴唇亦是欠乏血色,鸦翅般的睫毛晕上更深的阴翳,只紧张道:“什么事这么重要,下次再说吧,被人看见就不妙了!”
白蛇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声音沉厚,“我既然来此,便自有打算。缃儿,我念你对我有恩,故特来告知,那白蛇之蜕绝非俗物,日后定有人要向你索取,你切莫应允,否则必有杀生之祸。”
此刻院落后传来衣衫交叠摩挲的声响,秦缃心惊胆战,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只催白蛇快走,急得她鬓间一只米珠桃木流云簪子差点坠落,“还不走,待会儿你连身上的那层蜕都保不住了!”
白蛇倒不急不缓,仿若世间一切她早已洞悉,只再三叮嘱了秦缃切记,才滑过院墙,隐没了踪迹,留下满地的红白残迹。
尾尖刚爬过琉璃瓦,语嫣细软之声自身后响起,“缃儿,你望着院墙,在想什么呢?”
秦缃这才如电过身,回过神来,惶然笑着摆手道:“哪有,我哪有那闲工夫呀!”
语嫣瞧着她一脸张皇,眼睛不敢看她,地上落花堆叠,水浇洒得满地都是,疑惑划过胸口,一叉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迫视着秦缃,“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秦缃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她细一思忖,终究把念头压了下去,“没有,没有,我只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罢了……”
语嫣眼中的疑惑满得似要溢出来,小嘴微张,露出齿白如贝,“四十五度角?”
秦缃见话题成功扯开,赶紧接着道:“就是九十度角的一半了,就像这样……”她自己一壁做示范,一壁瞧着语嫣,示意她模仿。
却不曾想语嫣“嗤”一声轻笑,掩住唇齿,下弯的眼角将眼扯成弯弯月牙,娇羞可爱,头上的点翠光亮点点,“呵呵,你从哪儿学来的玩意儿……白白惹人发笑……”
秦缃重拾起水勺,将清水泼洒在花叶上,一边取笑道:“只有会仰望天空的人,才会诗意地生活……”
“越说越不靠谱了。”语嫣止住她胳膊,将木瓜勺抢了过来,嗔道:“哪里是你那样浇水的,只可怜折煞了这些花,浇水得浇在根部,难道你连这个都忘了?要让掌事她们见到,准有你好看!”
秦缃挤挤眼,刚要说话,一把声音清凌如碎冰自后袭来,“秦缃,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猛地一惊,转回首去,果真曹操到了,慕幽腰间系着的紫玉凤鸣萧华光流转,一只鸾凤栩栩如生,羽翼纤毫毕现,一双凤目凌厉万分,清傲风骨超尘绝俗,锋锐如月钩的喙正衔着第一个音孔,仿若含着一颗幽黑宝石,下方垂着一条碧蓝宫绦流苏,随风似柳,轻盈舞动。
之前秦缃还未见过这只宝萧,今日一见,果如语嫣所说,品格绝佳,令人一见难忘。心中更是对她添了一层敬意。
语嫣赶紧屈膝行礼,秦缃也跟着僵硬地屈膝,这套路数她还真不习惯。也不知方才两人所说是否为她所闻。
慕幽双目在地上微一逡巡,略露不悦,但终究没有口出责言,只吩咐语嫣赶紧把此处打扫干净,叫秦缃去揽月斋问话。
秦缃心中顿时疑云满布,只得与语嫣匆匆对视一眼,步履沉沉离去。慕幽的背影如若在深夜魅影下,倒真与小倩有几分相似,柔弱飘飞的裙摆透着孤傲的冷艳。秦缃回看自身,也不由得把步子收小些,模仿那莲步姗姗起来。
揽月斋周遭颇静,连风都不敢惊扰,怕是触怒慕幽的威仪。秦缃心中更是紧张,慕幽将雕花木门合上,神色有些怪异,竟偷偷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仿佛此刻她才真正看清她。
她走到缠藤花梨木案桌之后,一架纤毫被她的玉萧拨动轻晃,桌上叠着一纸书信,荷花墨砚里墨条磨了一半,三头凤首衣架上挂着一张孔雀翎锦缎披风,只一粗看便觉耀目,七彩繁丽的孔雀翎仿若蝶翼叠合,以极为纤毫的金线缝制,仿若一只埋首静眠的孔雀,披风系缎长及地面,织锦百花图样,披风虽串以孔雀翎羽,却轻飘似无物,慕幽走过时衣裙带起的轻风便拂得它轻扬,如翻舞的斑斓蝶翼。
秦缃目光已不舍移开,慕幽以指扣桌面,秦缃这才回神,气氛颇有些尴尬。
一直见龙掌事只着冷色素衣,连稍艳的衣衫都不见她穿过,怎会有这般浮艳繁丽的孔雀翎羽披风?再微一环顾,披风奢华浮艳之气显然与揽月斋的清冷雅致大相径庭,在此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秦缃心中纳闷不已,也不敢问个究竟,只得打量桌上那封书信。慕幽好似早看出她的心思,神色忽明忽暗,好似有难言之隐。
这样片刻,揽月斋更显静谧幽冷,秦缃颇有些不自在,倒是她先打破这尴尬,“请问掌事有何事吩咐?”
龙掌事低眸,将那一纸书信往秦缃面前一推,“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只以蓝草染成的书笺,有淡淡的草木清香缭绕,触手有略微粗糙的莎纸触感,几列苍劲虬曲的墨字被一枝菖蒲别住,秦缃似在哪儿见过这种草,有些亲切的熟悉。
好歹是文学系的,虽那字迹不甚规整,但她还是识得八九:
“昔日一见,心神往之,一别三秋后,愿以翎羽之繁秀,配美人之芳影,聊慰相思。”
秦缃正想着这是哪家痴心公子的肉麻情信,目光不自觉集中到落款上,乍一见,头皮发炸,一声惊叫硬是生生用手捂住了。
她双目怔怔,又惊又气又好笑,雪亮生光的眸子直迫神色释然的慕幽,“李云鸿……不,李公子他相上你了?!”
慕幽脸色闪过一瞬的尴尬与不忿,转即坦然回视秦缃,只轻晃螓首。
秦缃松了口气,但仰头一想,更觉不对,一股急迫逼上喉头,“难道是语嫣?!”
慕幽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没有说话。秦缃顿时意味到什么,惊诧、羞涩、疑惑一齐冲上头顶,双颊被烤得通红,耳朵火辣辣得难受,有种头重脚轻的眩晕。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秦缃急得要跳起来,手中的菖蒲笺仿似燃着了一般,她下意识地扔掉,晃晃悠悠地跌落于地。
慕幽冷着脸,走过去捡起书笺,小心叠好放在案上,“你可知李家二公子从来志在四方,不为礼节所缚,更不曾这般主动向人送礼?他这般用心,你可敢辜负?”
慕幽话中深意直叫秦缃发愣,她愈发着急起来,“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嘛!?他……我……”面色紫涨得几乎要受不住了。
“怎么不能这样?他可是秦家二少爷,英俊神武,剑术更是得安西太尉的真传,天下多少女子都巴望着的金龟婿,今日他暗中托书信于我,虽非正大光明,但也算情真义重了……”慕幽顿了一顿,双眸有星辉灿烂,仿佛看到了深处,“更何况秦李两家一向交好,你若能……”
“够了!”秦缃一声喝断,胸口因不忿而剧烈起伏,目色更含了一分决绝,“任他是什么王侯公子,非我秦缃所悦,即算他再对我好,我也敬谢不敏!这条披风还是请龙掌事物归原主吧!”
慕幽诧然万分,有些神离恍惚,片刻的沉默后,她眼中有一丝极不易发觉的慰然赞赏,但语气依旧冷如坚冰,“你可想好了,能让李公子倾心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缘,你就这般不以为意?”
秦缃面色恢复如常,她心意已定,决不会轻易动摇,“当然,下婢已说过,李公子虽家世卓绝,英勇神武,但非下婢所倾心之人,下婢若假意受他情意,岂不是骗取他的感情?这样的事我秦缃绝做不来。掌事你再不要劝,下婢绝非贪慕荣华之人。”
慕幽长叹一声,望着那件绝美披风,只能慨叹不已,“你的意思我懂了,可此事教我如何向李公子说起?岂不会伤了两家的和气,伤了他的心?”
秦缃心知掌事为难,再三踯躅,终究应道:“如若掌事对下婢还算放心,那就请下婢自己去和他说吧。”
“你……”慕幽显然很不放心,可眼下她真不想处理这么让对方难堪的事,还好此事只有三人知晓,若知道的人多了,指不定会满城风雨,最难受的还是李云鸿吧。
“那好吧。但只一条,你得好言相向,决不能让李公子百般难堪。”慕幽语罢,忧虑如漫天乌云,铺天盖地。
“下婢谨记。”其实此刻秦缃心中也是五味陈杂,她也不知到底该怎么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