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塞翁失马
尽管语嫣出声纤弱,但经洞壁反射,沉沉贯耳,震下一丝丝的土灰。秦缃苦恼无法,只双手于黑暗中摸索那枚调皮的柳木簪,触手之下,非滑腻冷凉的青苔便是坚硬锋棱的石块,许久才在身右侧触到簪身打磨得光润的质感,秦缃心下一喜,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气味便愈发浓烈,如洪水猛兽灌满鼻腔,令她头愈加昏沉。
秦缃强撑着意识,双眼在黑暗中渐渐清明,大致摸清周遭形貌,她身所处正为竖洞底端,而右侧则延伸出一条仅一人来宽的洞道,漆黑绵长,不知通向何方,从深处吹来阴丝丝的风,令人头皮发麻。
而在洞壁周沿则爬着密森森的纤长枝叶,上垂挂着累累的芽胞,不知为何物。
秦缃心念微转,那丝丝阴风携来的正是那股子怪味,莫不是这些枝叶所发出?
伸手折下一片,置于鼻前,一抹奇异气味浓烈妖冶,说不上馥郁,也非臭味,倒是像药草般苦涩。秦缃心中腾起一念,当下又攀下一朵芽胞,用手揉碎一瞧,虽暗中难以辨识,但那柔嫩未展的花瓣还是瞧了个大概。
心上倏地一惊,喜悦蓬勃涌出,这不是忘忧草是何物?!
只道忘忧草喜阴湿,此处不正如斯阴寒晦暗吗?
大喜过望之下,连身上痛楚也不记得了,抬头朝洞外高喊:“嫣儿!忘忧草寻得了!”
语嫣闻言,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只疑惑道:“你说什么?”
“忘忧草……这下面有很多!”
语嫣双目中灼然闪现丰茂的喜色,如深夜北斗般熠熠生光,语气自是欣喜万分,连连道:“太好了!”,仿佛是自己得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太好了!真真是太好了!这下秦家总算可以交差了!缃儿,这回儿你可又成了秦家的大功臣了!”语嫣真打心眼里为秦缃高兴。
秦缃倒还没想到这一层,管他呢,反正只要不被罚就成。
“何事这般欢呼雀跃?”慕幽冷寂语词从语嫣背后幽幽传来,令她一惊之下,差点滑倒,万幸慕幽以手携住,嫣儿掩住胸口,惊魂甫定,抬眼见是掌事,更是唬了一跳,低眉柔声,也自带了难掩的喜悦,“恭喜掌事,秦缃寻得忘忧草了!”
慕幽冰绿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然,语气也仿佛染上些温度,“果真?”
“掌事把秦缃拉上来便可知。”语嫣低眸看去,她手中盘着五圈粗藤,皆褪去旁枝杂叶,而掌事右手俨然发红,只怕是取藤时伤了。语嫣目露忧色,慕幽却不以为意,只把长藤从洞口掷下,朗声道:“秦缃,你捉紧了,本掌事此刻就拉你上来!”
秦缃只见一道粗藤垂下,心中又添一层悦意,忍住痛楚,挣身爬将过去,怀里已揣了不少忘忧草,双手握住藤蔓的瞬间,心里总算落定,只仰头应道:“下婢已就绪,掌事只管拉吧。”
话音刚落,一股极强的力道透过长藤传来,秦缃顿时仿若失了重心,倏然便已被拉至洞外,过程不出半秒,直到落地秦缃才恍然惊觉,不由惊叹龙慕幽力道之大。
转念一想,也是再自然不过,轩斋中化墨之术可不是凡胎所能使得。
此刻暮色西沉,日头收敛了白日炽烈,唯余下漫天晚霞,赭赤流紫,潋滟生光,仿若一匹上好的锦缎无边无际铺展在天际,随着晚归鸦雀,一分分淡了下去。
而东侧已漫漫渐染了墨色,星辰也已显了形状。
秦缃顾不得安抚心神,只匆忙道:“暮色已昏,掌事快将忘忧草采齐,否则怕来不及了!”
慕幽迅疾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无大碍,又见得从她怀中洒落的明黄花朵,才提气轻跃,跳入洞中。
语嫣见秦缃手肘足膝上皆磨破了皮肉,眉间紧皱,赶紧取了干净的帕子沾了清水来给她擦拭清理,一壁半嗔半怜怨道:“谁叫你如此大意,竟为了区区一簪子跌入洞中,苦了皮肉!”她看着秦缃散乱鬓发,满脸腌臜,又好气又好笑,一张俏脸生生惹人怜爱,“对了,那簪子呢?”
经她这一提,秦缃一拍脑袋,懊丧道:“哎呀,一高兴竟把那簪子给忘了!”
语嫣嘻嘻轻笑,“一支簪子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这回你立了大功,可是千百只柳木簪子都换不回的!”
笑意渐渐漫上秦缃唇角,她只瘫软了躺在地上仰头看云霞漫天,身上心上的疲惫都仿佛随着云霓远去了。
待霞色完全消没于西山之后,一袭白影轻跃而上,足尖盈然触地,带起些许凉风。
慕幽衣裙里已兜上满满的忘忧草,那股子气味此刻竟也清新不少,兜头兜脑而来,秦缃只觉心情舒畅,心想原来花草香气也会随人心境而变迁。
回去的路上,秦缃随口说起忘忧草的古怪气味,龙掌事只哂道:“哪有你说的那股子怪味?只不过比普通草木馨香独特些罢了。”
语嫣亦道:“缃儿你可是摔糊涂了呢,连气味都闻不对了。”
秦缃只好轻笑,心中却凝了一朵愁云,那气味可是真真切切,绝无半分虚假的,怎么她们竟都无法闻见呢?
联想那日在百花幻境,秦缃心里愈发疑虑重重,难道自己真能嗅到常人无法闻见的气味吗?
慕幽回眸见她神色,只按捺住心中迷惑,只顾加紧往秦家走去。
东坊众人闻得秦缃所言,皆是大喜过望,泪意氤氲,均道秦家家道昌盛,方得以渡过此劫。秦缃更是被捧为大功臣,一行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她,俱是满腔感激与欣慰。
语嫣只远远看着,单纯温暖的笑意如三春扶柳之风,缓缓绽开,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霜凝殿燃着袅袅檀香,丝丝缕缕,朦朦胧胧,直绕雕梁,金丝楠木交椅两两相对,有擦洗过后的低华反光,新换过的蟹爪兰姿态安闲,正墙上挂着幅霜月独酌图,更显清雅之意。
秦枫按捺下心中喜悦,缓缓吹开一盏碧螺春的细碎浮沫,一向沧桑如刀刻的唇角似笑未笑,只匆匆打量一眼镂木香菊檀木案桌上置着的扶疏草叶,沉声问道:“你且回去,本堂主自会吩咐梦秋堂连夜赶制,此事一毕,少不了你的提擢好处。”
慕幽后退一步,恭声道:“如此,在下多谢堂主,先行告退。”
慕幽背过身,长吁一口气,心中定定放下重担,再不要有什么差错才好。刚要迈出霜凝殿,却被一把沉厚男声给叫住,“慢着,你道这忘忧草乃于南门外不远处洞穴中寻得,且不论此时节何处有如此繁茂忘忧草,南门外乃平原之地,土质坚硬,如何会有洞穴?”
慕幽一惊,秦枫所问也正是自己所疑,不过眼下并非深究之际,转身间她已沉住心性,不急不缓道:“许是今夏雨水颇多,冲刷了沙土所致,且那洞穴十分阴湿,正合忘忧草习性。”
秦枫眸子转了两转,疑惑并未自眉头消散,沉吟片刻,想是也觉此刻不宜节外生枝,便叫慕幽退下了。转身则唤其夫人将忘忧草小心带去工坊了。
秦家一夜灯火通明,人人皆强撑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懈怠进贡之事。梦秋堂的金井阁、白露阁和解语阁更是人头穿梭不止,侍女侍才们如乱蜂纷蝶般忙着送去各式香才,又忙着将新制好的紫椤香送至怜冬堂,经过五六次的包装帧饰,才万分小心地叠放整齐。
只半夜功夫,与紫椤香一同进贡的其他香料已准备妥帖,装上了山河锦绣车,就差此次进贡的圣品——紫椤香了。
云春幻晶七宝玲珑锦盒也已就绪,剔透莹亮的幻影水晶下衬着慕幽亲手制成的春满园锦缎,流光如霞彩,令人一眼难忘,皆叹为观止。
秦缃虽已擢升为一等侍女,但终究经验尚浅,只得做些运送香才的活儿,语嫣一壁受慕幽吩咐,一壁担心秦缃又闯出什么大祸,便推却了绣制血染团龙的活儿,一步不离地跟着秦缃,眼睛一刻也不敢松怠地盯牢她,生怕一走眼秦缃又再次使秦家“陷入险境”了。
这样忙到卯时,彻夜通烧的红烛蜡泪已斑驳了鎏金铜鹤烛台,让人提神醒目的薄荷香也已只剩香灰满炉,秦缃刚送完最后一批苜蓿,累得靠在墙角,双足已然酸胀得难受,眼前晃动着侍女们忙碌身影,困倦如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几乎一闭眼就可沉沉睡去。
可此刻离进贡的午时尚远,余光里见到语嫣同样布满纤细血丝的眼眸,那憔悴苍白的面目刻满了疲倦,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方铺下一片淡淡阴翳,愈发衬得她娇弱可怜。
可即算这般,语嫣也丝毫不敢放松,她只劝秦缃打起些精神,刚巧许冰清经过,她厌恶地瞪了两人一眼,看架势是要过来训诫一顿的,只是手中之事耽搁不得,只得急匆匆走了。
秦缃回想起之前的日子,哪体味过这样的辛苦,心里抱怨不迭,苦涩难言,可脸上却依旧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说实在话,也不独独她一人受苦,又何来抱怨之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