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化墨术
双目微合,气定神闲,揽月斋内静得可闻窗外梨花落地的声音,秦缃刚将要用的各色丝线送至东坊,返路时经过揽月斋窗前,不由得为她那淡漠平和的神态所吸引,空气中似乎有股力量蓄势待发。
秦缃不由屏息驻足,静候在窗侧,偷眼打量。刚刚平息的呼吸又渐渐急促。
只见她细长的睫毛微微张开,眼波流转,似包含万千气象,手中狼毫只微微一动,一股无名气流于斋内旋转,秦缃大惊之下,那些颜料竟都自发迅速旋动,形成一个个小巧漩涡,却无半滴洒出青花瓷碟之外,她右手侧一镂刻荷花的紫砚中的冰泉水也跟着飞旋,她眉目间流露出闲逸,狼毫在朱砂上轻轻一点,窸窸窣窣旋动的辰砂竟聚合飞起,与那同样浮起的泉水汇合,按照她笔锋所至,精确万分地落在蜀锦上,仿若有生命般自我生长晕染开来,瞬时之间,三四朵牡丹已在笔下吐蕊含芳,分外妖娆。
秦缃离得近,看得千真万确,心中惊疑交加,这莫不与电视电影里所演的妖术无异?怎想到这一切竟是真的!
惶恐之下,她额上汗如黄豆,手脚发软无力,面色苍白,但奇怪的是,双目始终不能移开她的笔锋,仿佛有股魔力在吸引着她的目光。
不得不承认,这是场令人惊叹的表演。那只毛笔于她手中,仿若飞舞的精灵,在蜀锦上灵动旋舞,笔锋所落之处皆有各色矿墨紧随而至,晕染铺开细腻繁丽的图案,仿若天然长成,而非人力。
她到底是谁?人?还是仙?
秦缃眼前所见已超乎她想象,更别说现实了。顷刻间,一副满园春色图跃然于蜀锦之上,色彩惊艳鲜丽,图样栩栩如生,临风微动,蝶绕蜂飞,每一瓣每一叶都浓艳欲滴,令人拍手惊叹。
震惊赞叹之下,秦缃不禁出声,慕幽神色一惊,但依旧平缓地挥舞着手中墨笔,最后一滴墨铺展开来,泉水墨粉都各归其位,平静如初。至此,狼毫上竟未沾滴墨。
“谁?!”慕幽厉声,满满的惊怒。
秦缃吓得面无血色,双膝一软,便在窗前跪了下去,颤颤兢兢道:“下婢无意偷看,掌事恕罪!”
见是她,慕幽面色稍有缓和,随手将蜀锦置于圆顶螭吻博山炉上,百合香自镂孔中袅袅而出,蜀锦上仿若腾起片片云雾。
“起来。”她语气平淡,“你所见的不过是化墨术罢了,何至于你吓成这个模样?你之前不是曾见过吗?”
秦缃心中一惊,随口敷衍:“当时不曾这般近距离观摩,故不知化墨术之绝妙。今日一见,果然精妙绝伦。”
这番话并未让慕幽有一丝满足陶然之笑意,她目光淡若秋水,深不可测。目光渐渐转移到她仍缠着绷带的手上,“伤好些了吗?”
“好些了,多谢掌事关心。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下婢先行告退了。”被她这么关心,秦缃愈发觉得不自在。
“嗯,你去吧。”慕幽拿过绫罗软垫,坐下微阖双目,静养心神,见她面色有些苍白,眉间凝着稍许的疲惫,看来化墨术对她消耗不小。
秦缃静静起身离开,狂乱的心跳却仍未平复,心想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这些天来所见的超自然现象已超乎人类迄今所知的极限了吧。
该不会那些刺绣的侍婢也身怀绝技吧,这么一想,秦缃耐不住好奇,转身绕路便折返东坊。
没想到刚走到揽月斋后竹林掩映下的长廊,便见到语嫣脚步匆匆而来。一见秦缃,她便走得更急,一把抓了她的手就往回走。
语嫣语气焦急,“你没去拿绣线吗?”
“刚才不是送去一批了吗?”
“不够用了,你去这么久都没回来,也不怕把我急死。尚掌事她过来监工,大家都急着找你要绣线呢。”她用娟子一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越走越快,秦缃几乎是被她拖着。
“那我现在过去拿?”秦缃心有歉意,低声问。
“怕是来不及,现在只好去听雨楼许掌事那儿借一些了。”
秦缃一听,讶然,“她会借吗?”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族长都下令了,四大堂皆需全力赶制紫椤香,她应该不会违逆族长之命吧?”语嫣这么说着,心中也无把握。
听雨楼坐落在清梅园中,清梅园里遍植各色梅树,此刻正处深秋,只见满园黑压压的虬曲的枝桠,地上落叶纷繁,踩上去“咯吱”作响。
此刻日已西斜,添了些颓败的颜色,这景致让语嫣和秦缃心中都添了一层紧张。
怎奈听雨楼大门紧闭,周围空无一人。
语嫣仰首观望,空落落的画窗为檐角阴影所蔽,悄无声息。
秦缃咬了咬水葱似的指甲,机警地留意着四周,“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语嫣也觉好生古怪,“可能都到静坊去赶工了。”
“那我们要不要进去……借绣线?”秦缃打量着那扇门,心中有股异样的感觉。
语嫣正迟疑着,“吱呀”一声,古怪干涩的尾音令人心悸,紫檀木门朝里打开,似乎在招呼着她们进去。
语嫣看了秦缃一眼,咬咬唇,顿首道:“姐妹们还等着用线呢。时间紧迫,不能再拖了。”
两人一齐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弄堂里一股阴湿的风划过面颊,各式家具陈设都颇为华贵,红木八仙桌上搁着一盏新茶,尚冒着丝丝热气,看来人走得匆忙。语嫣有些怯弱,跟在秦缃身后,却一个劲地催促她快走。
沿右侧的木阶而上,来到二层,四处整齐堆放着红皮木箱,皆用铜条固定,有些上了铜锁,有些则敞开着。空气里飘着股木头腐朽之气。
两人分头去找,只消片刻,秦缃便在一木箱中发现崭新的各色绣线,惊呼语嫣过来帮忙。
两人从角落里掏出一只送餐的三层锦盒,装进绣线,倒还挺沉,两人合力才将它搬至楼下。
这时倏然听得门外有侍女娇声说话,两人俱是大惊,手脚都僵麻,冷汗顺着下巴滴落。还好,那说话声渐远,两人方长嘘一口气。
不等呼吸平复,两人掩好门,便立即朝东坊走去。
不曾想雪莲席那两侍女送完东西返回时正好瞥见她们弓着身子从清梅园出来。
两人到东坊时,已过了半个时辰,那些侍女都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见餐盒里的绣线,都疯了一样的来抢,尚蝶衣微一上前,拦在她们前面,虽不发一语,但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威严让人望而却步。
她只微微含笑,矜持温婉而又庄严大气,双目沉静地看着她们,便已胜过言语呵斥百倍。
一身蜜合色波纹缣丝百褶襦裙,外套中袖水绿色缎面褙子,显得颇为宁和柔婉,只简单挽了个双螺髻,簪一只镶玉焦柳钗,粉荷色的流苏垂至耳际,一侧点着几颗青玉珠翠,妆面素净,泛着柔光。
她声音极柔和亲切,如涓流细细,直入人心里去,“你们小心把绣线给弄乱了,还是从容些好。”继而转向秦缃与语嫣,柔婉一笑,“辛苦你们了。”
语嫣慌忙低首道:“不辛苦不辛苦,奴婢们应该做的。”
尚蝶衣瞥了一眼餐盒,眼中微有诧异,问:“你们从何得来的这些绣线?”
“回夫人,是从许掌事那儿……借来的。”语嫣恭声回道。
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不再多说,只挥了挥手,“你们回到绣席上去吧。时间紧迫,不得再耽搁了。”
说罢便和自己的侍婢一起将绣线分成两份,分发给两桌,那些侍婢便静下心,开始在各自的位置上专心致志的绣起花样来。
秦缃挨着语嫣坐下,两眼望着桌上满满的花样和各色绫罗绸缎茫茫然,看着语嫣熟练地穿针引线,开始在一方朱红缎锦上用明黄丝线绣着祥云团龙的纹样,阵脚细密紧实,纹路清晰匀称,绣工已颇为了得,那绣了一半的黄龙腾云御风,作势欲飞,双眼威严地逼视着秦缃,她心中慌乱,见其他侍婢都已无声专注于刺绣,只得匆匆选了一块蟹壳青的缣丝料子,用白线穿针,手指微颤,那线头如何都不肯听话,弄得她愈发心急。
还好周边侍婢都全神贯注于手上细活儿,没注意到她穿针时的焦急,语嫣却察觉出来,她惊异而疑惑地望着她,细声问:“你该不会把针线活儿都给忘了吧?”
“我也没办法呀,这脑子只怕是烧坏了。”秦缃赧然,报以歉意一笑。
语嫣见她手里拿着的,又是一惊,“你拿那料子干甚?这可是进贡给当今圣上的,都得挑喜庆些的颜色,还用白色的线,你想圣上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呀?”
听她如此说,秦缃像触电似的将那块料子掷开,又挑了块彤色的天蚕丝绸子,语嫣匆匆瞟一眼尚蝶衣,还好,她只坐在檀木交椅上细品清茶,尚未注意到这边。三两下便将一线朱砂色穿过绣花针,令秦缃惊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