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别泪临清晓

深幽的养心殿内，巨大的红烛在跳跃着，龙涎香的味道在整个大殿里弥漫开来，有一种沉入了历史的厚重感。火光的跳跃下，所有的东西都在明明暗暗里沉默着，大殿里并没有一个宫人，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了去处。

苏环环走近来的时候，周邕还在沉睡，一只手支着头杵在桌子上，旁边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好像永远也翻不完，成了一座怎么也铲不除的山，永远也消不掉的烦。

许是苏环环走路的声音将他惊醒，许是原本就没有睡踏实，周邕抬起头，在看到苏环环的时候，顿时就清醒了，“含烟，你来了。”

脚步一顿，苏环环立在原地没有走过去。

“你终于来了，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来过朕的梦中，就算是我再如何在心里求你，你也总算是不肯来的，我想你大概还是再生朕的气的，这也是应当的，是朕的错。但是今日你来了，朕很高兴。”周邕站起来，看着苏环环道。

苏环环在这样的烛火中，看到了他眼角闪烁的泪花，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周邕这个样子，即使是在他们知道真相的那个时候，他也并未如此，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梦却是他这样祈盼的东西。

“含烟，你靠过来一点儿好么？朕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你了，朕想要看清楚一些，你让朕好好看看你好么？”说着自己从龙椅上站起来，似乎想要走近些。

苏环环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吭声，这确实不是她见过的周邕，反倒像是一个被心病折磨了许多许多年的老人，苏环环以为早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心突然间又开始抽痛了起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骨肉连心。

走了没几步，周邕才似乎将苏环环看清，因为苏环环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肚子上，立刻就看到他眼底的失望，那样深那样沉，像是化不开的浓墨，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周邕才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是你啊！欢欢，我还以为……还以为……”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然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原本是来看看他现在究竟有多么的无奈的，但是无意间撞到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苏环环发现即使是看到这样狼狈的他，她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和开心，反倒心里有许多的难言的苦闷感。

轻轻地走到一旁，苏环环也在台阶上坐下，周勇并没有看她一眼，而是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地道：“这么多年了，她从来都没有来过，没有来看过我，就是死了她也还是不原谅我的，我一直都以为是她对不起我，我恨他，但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依旧爱她，我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她可以来到我的梦中，我们可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我在亲政以前那般，就只是说说话也就可以很开心了，你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遇到他的那一段时间。”

苏环环面无表情地听着周邕的谈话，并不开口，她也不确定是她以为这个时候周邕并不需要她的开口，还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时候有些人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面，就会变成这样，好像说什么都是一件特别费劲的事情，所以苏环环干脆就不开口，只是听着。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将皇位传给毅斟，明明毅斐很多方面的才情大过他，其实原因说出来有些可笑，因为毅斟的母亲念妃长得很像她，其实也很像你，我一直都跟自己说，一定是她偷偷利用着念妃来看望我的，她不会对我那么狠心，之所以不来我的梦里，只是因为她就在我的身边，但是念妃也很快就死了，她的死实在是个意外，我想尽办法想知道到底是谁害得她，但是没有，她就是突然生了场病，然后就离开了我，就连这样的一个谎言，老天都要戳破，都不让我继续自己骗自己下去，我只好清醒。”这个时候的周邕特别的像是一个无依无助的老人，絮絮叨叨着这一辈子的遗憾的事情。

“你的脸跟她的脸几乎都是一个样的，但是你门的眼神不同，她的眼神总是像水一样平静温柔，但是你的眼睛总是像冰一样冰冷锐利，而这样的眼神只有一次出现在她的眼中，就是她死的时候，可是我一直以为她是跟怀瑾在一起了的，怀瑾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够相信，我恨她，很怀瑾，所以当我一看到你，一看到你的眼神，我就会想起那一天，她那样冷冷地看着我，可是我却并没有看到她倔强下的委屈和悲哀，我就这样失去了她，若是我肯清醒一些，肯让自己多听一下她的解释，那么就不会这样，你也不会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也不会像我一样，带着恨意活了这么多年，善恶到头终有报，我想着也是我的命运，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是欢欢，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非要将这样的仇恨一直不消退地让它在你的心里成长呢？”没有想到说着说着，竟然又扯到苏环环的身上。

其实苏环环和周邕的交流很少，加起来不过几次，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从前是没有机会，后来是有机会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这一个错过，一错就是十年，所有要说的话，也都被时间压缩成了一张干干扁扁的尸体，一碰就会碎，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让两个人好收藏的。

似乎是知道苏环环不会开口，周邕笑了，“我忘记了，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的偏执和你的偏执是一样的，就算是心里知道也许是错的，但是坚持了就一定会一直坚持下去，我对她的恨，你对我的恨都是如此，我们都喜欢不顾一切却为了自己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的东西放弃所有，就算是将自己拥有的都栽下去也在所不惜。”

喜欢不顾一切为了自己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的东西放弃所有，这样的坚持值得么？苏环环却是不知道，周邕说的是对的，她是不会去考虑这件事情是对还是错，她只知道她要做这一件事情，那么这就是她的目标，至于中途会遇到什么，那不重要，若是中间发现似乎自己走得叉远了些，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理会别人的言语，也不理会自己心底里的声音，而她此刻就是如此，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早就设想好的地方，若是到最后发现那个地方是错的，自己走得这么远的路都是错的，那么也不管不顾了。

“你说过，我的悲剧来自于我对自己的不自信，我的怀疑，是啊！你说的是没有错的，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落得这个下场，我最爱的人死在我的手上，我最好的朋友也死在我的手上，性格决定命运，其实或许我不应该成为一个帝王，所以或许命运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若是最开始我没有遇上你的母亲，我或许一直都是个傀儡皇帝，那么我不会有快乐，也不会有这么绵长的恨，更不会有现在的悲哀，但是我却遇上了你的母亲，注定了我会因为她而走到了这个位置，注定了我会误会她，注定了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这里，然后看着这原本就不该让我来掌管的天下一点点地失去，终究不过是一个轮回罢了。”闭上眼睛，周邕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永远都不想要醒过来一样。

轮回，像是有一把刀精准无比地击中苏环环的心，是轮回么？是注定么？不管是什么，这一场命运就给了苏环环这么一个开头，这么一个结尾，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或者就像是周邕所说，性格决定命运，也许上天在造人的时候，就只是给每个人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环境，光是这样两样就足够了解一个人的人生了。

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苏环环突然发现，这一刻她对这个男人再没有了恨，有的只是一种惆怅的情绪，从地上站起身，苏环环并没有跟周邕招呼一声，自己往门口走去。

“欢欢，”周邕突然开口叫住她，苏环环停下脚步，但是却并没有回头，“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父亲？”

苏环环心里一震，父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称呼，这一辈子，她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机会可以叫出口，现在突然间让她叫一声父亲？难道不怕她的喉咙根本就不会发这两个字的音么？

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苏环环抬起脚，再不停留，往门口走，没有说一个字，她实在是满足不了这个男人的要求，这是一个很多年前就注定了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