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初识守莲

在隆隆的声响中，火车慢慢靠站，朦胧轻饶的蒸汽在空中散开。车厢里渐渐嘈杂起来，准备下车的人开始拿自己的行李。

君静安揉了揉眼睛看窗外，天还是半睡未醒时的迷茫，雾霭沉沉。经过三天两夜的火车，她终于到了广州。

她随着人群下了火车，天还没大亮。走了一段时间，天边才慢慢有了晕光，起初只是一道绚丽的红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生的红日慢慢从云层里跳了出来，原本阴沉的天，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新天地。

君静安心情大好。

“我要见你们经理！”她走进广州最大的洋行，锦荣洋行。身上虽然还有旅途的疲惫，但精神却很好，声音带着初生的洪亮。

梳着八分头的中年男子，满是不屑的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了狗眼看人低的市侩。“不知小姐找我们经理有什么事？”

“取钱。”榻懒得与他兜圈子，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对不起小姐，我们这里不是善堂，要钱要饭请到大街上去！”

“你！”君静安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这就是你对待客人该说的话吗？还是你本就生了一张臭嘴，不会说好听的话？”。

闻言，男子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好个牙尖嘴利的臭丫头！看样子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你闯进了什么地方！来人啊！”。

“哼！”君静安揣着王牌定是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把我怎么样！”。

男子更是生气，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见喊了半天还没来人，更是生气的无以复加，“来人，来人，还不快给我来人！”。

“荣生，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喊了半天，君静安没有见到想象中圈养的打手，倒是看见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从内厅走了出来，只见他大概四十岁左右模样。白衣黑裤，带着金色镶边老爷眼镜，满身富态从容，一看就知道定是有身份之人。

“经理……”王荣生一见经理出来了，忙换上一副委屈的苦瓜脸，“经理您看看，来了个乞丐，她嚷着要见您。我让她走，但她却胡搅蛮缠！”

“你才是乞丐！”君静安不满的嚷道。

中年男子呵呵一笑，坐到君静安面前，“我是这间洋行的经理赵恒昌，不知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君静安见他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便放了心，“我要和你单独说。”

“你这个……”“嗯……”赵恒昌打断王荣生就要破口而出的狠话，“你下去吧！”。

王荣生虽然很气愤，但是经理都说话了便不好再待下去，悻悻的退下去之前还不忘狠狠的瞪了君静安两眼。

“好了，你可以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了。”赵恒昌见王荣生已经下去便开口说道

“我想在洋行支一笔钱。”君静安开门见山。

“呵呵……看小姐风尘仆仆的模样定是刚来广州，那你肯定是没在我们洋行存过钱吧？”。

点头。

“那在我行的其他分行存过钱吗？”。

摇头。

“那我为什么要支钱给你？”赵恒昌一笑，掐了一根雪茄叼在指尖玩弄，看着她的眼里满是玩味。

君静安从手袋里掏出一个掌心可容的玉石，放在他面前的楠木茶几上，“因为这个。”。

一见茶几上的玉石，赵恒昌的眼神立马尖锐起来，他伸出手一把拿过玉石，“君家的家印？这个怎么会在你手上？”

君静安自是不会多说，“这个你别管，你只要确认它是不是真的就行了！”。

赵恒昌将手里的玉石仔细打量一番，上好的绿翡翠内藏罕见的滴状宝石，手感光滑，隐隐传热。绝不是赝品，而且就算造假也不可能将流传几百年的纹理也仿造出来，所以他手上的这块家印百分之百是真品！“是真的。”

“那用它在这里取1000块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君静安收回家印，暗自庆幸，所有的行李都不翼而飞，唯一剩下的便是这块从君家偷出来的家印。

“用君家的家印在自家洋行取钱自是没什么问题，荣生？”男子也不多问，便叫了王荣生进来。

“哎……经理你有什么吩咐？”王荣生一脸狗腿的跑了出来，做好将君静安扔出去的准备

“去取1000块给这位小姐。”

“什么？”王荣生惊诧，“经理……”

“我说要你去取1000块钱给这位小姐，还不快去？”

“……”

拿到钱，君静安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洋行。

王荣生一想到君静安离开时的嚣张气焰，他便忍不住要发牢骚，“经理，为什么要给钱那个丫头啊？就算她有君家的家印，也不能就这么相信她啊，也许她是个小偷呢？我们应该把她抓起来才是！”

“小偷？呵呵……”男子缓缓的吐出大片的烟圈，一时之间神色隐晦难懂，“她才不是什么小偷，看样子我们得准备一下迎接一下我们的总经理了。荣生，派几个人盯着那个小姑娘，在总经理到达之前，我要知道她的行踪。”。

王荣生虽满是疑问，但也不便多问，得到命令便退了下去。

可是，等他派人追踪时，却翻遍了整个广州也没有找到君静安的身影，就连像她一般模样的人都没找到……

君静安刚气喘嘘嘘的甩掉两个鬼鬼祟祟跟在她后面男子，靠着一条巷子歇气，便听见几声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夹杂着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给我往死里打！”

“嗯……”

回头一看，巷子尽头的一群带着小帽的混混正在殴打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子，你一拳我一脚的打的正是畅快。

见地上的人不喊疼那群混混似乎很不满意，“你倒给我叫啊！以前不是很风光的吗？怎么现在比狗还不如呢？踢狗一脚，狗还会叫一声呢！你怎么连叫都不叫一声呢！嗯？”说完又是狠狠一脚。

“是啊！你倒是给哥几个叫啊！”混混都跟着起哄，脚下越是踢的厉害了。

“叫啊……”

“你倒是叫啊……”

躺在地上的男子不还手也不回嘴，就那么紧紧的抱着头，弓着身子任他们的脚肆无忌惮的落在他身上。

眼看着那群混混的拳脚一下比一下狠，君静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隐了身子在墙角大喊，“巡警来了……”。

那群混混一听，果然慌了神，“哼！小子算你运气好，今天就先放过你！”。临走还不忘又踢了一脚。

眼看着混混都逃跑了，君静安才敢走过去，原本气息微弱的男子蓦地睁开眼，拿下捂着脸的手，满身的脚印伤痕，脸上却是一点伤都没有，只见他五官俊逸，舍去那身狼狈和落魄，竟是翩翩公子一个。

君静安有些吃惊，挨打还不忘护着脸，倒是个很讲脸面的人“你没事吧？”

男子一脸麻木的扫了她一眼，也不道谢，撑着胳膊就从地上缓缓的爬了起来，。

“咯……”“咯吱……”骨节错位的声音，听得君静安心有点发毛，但是那个男子却依旧面无表情，好像那声音是从别人身上发出的一样，漠不关己。

君静安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男子站起身后理也不理她，移着打折了的腿径直朝巷子外面走去。

君静安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渐渐消失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人影，她才回过神来，这世上竟真有这样不怕疼的人。

龙泉巷，广州最乱，最脏的贫民窟！任他君少白智慧过人，他也万万想不到君静安一个女儿家家会隐身在他最不屑的社会最底层去。

“他又挨打了？”君静安正默默往住的地方走，就听到路边的人都在讨论。

“真是不知道他到底得罪了谁，这三天两头的遭打，身体怎么受得住！”

“你说他也奇怪，每次遭打都把脸保护的好好的，倒还是很好大少爷的面子，”

遭打护脸？君静安一愣，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刚刚那个被打的男子背对着她走在前面。

难道他就是那个为了母亲和周家决裂的周家二少爷，周宇回？

周宇回是过世的影片大王周志宏和一个舞女生的孩子。周志宏在世时，他们母子在周家，享尽荣华，却没想到周志宏被人暗杀后他的母亲便被周志宏的原配以和仆人通奸的罪名赶出了周家。

而他也因为母亲而与周家决裂，自此，一切灾难便开始了。她的母亲被迫卖身到夜总会做舞女，而他一夜之间也由一个呼风唤雨的少爷变成人人喊打的码头苦力。

更让君静安没想到的是，他们竟是邻居，只是从见过面而已。

——

第二天，天还未亮，君静安便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伴随着杯子落地的破碎声。

她不是一个爱心泛滥的女人，特别是在这个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更是不愿去理会任何人。可是隔壁的咳嗽声却是越来越响，她难以想象连骨折都可以面不改色的男子究竟是病成了什么样才会咳成这样。

终是做不到无动于衷，她小心翼翼的用铁片挑开周宇回家的门锁，进了屋然后锁上了门。“你没事吧？”

周宇回这才回过神来有人进了屋，抬头见是她，一时失神，嘴角的咳嗽又溢了出来，“咳咳……你……咳……你是谁？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咳咳……”。

“你发烧了？”见他白皙的皮肤上满是不正常的红晕，君静安默默地叹了口气，倒也没介意他这么快就忘了她今天还救了他。

“我……咳咳咳……不要……不要你管……快走！要不然我可不客气了！”周宇回死死的捂住自己忍不住又要咳嗽大嘴，头上的冷汗一粒一粒的往下掉，硬是没有再咳一声。

“真是狗咬吕洞宾。”君静安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心里却莫名的有些发酸……是不是自己也是从所谓的上层社会下来的，所以对他就特别怜悯一些？

周宇回一听，原本因为发烧而模糊没有焦点的双眼顿时闪过一丝受伤，“咳咳咳……咳咳……”一时失神，咳嗽又从口中溢出。他无力的倒在冰冷的床上，捂着嘴，慢慢的闭上眼睛。

“喂……你说他会不会烧坏大脑啊？”昏睡中的周宇回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

“你放心，打针打的很及时，他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

“那你把这这些药收好，等他醒了一日三服，用不了几天就会痊愈了。不过……”声音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他身上很多内伤，需要好好调理一下，要不然会留下很多病根的！”

“哦，好的，我会提醒他的。”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离去。

“好了，醒了就起来吃药吧。”君静安见他的睫毛微颤便知道他已经醒了。

周宇回轻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头虽然还有些昏昏沉沉，但是却比刚刚好了许多。阳光刺眼，竟已是中午。

“为什么三番两次救我？”开口的声音满是沙哑。

君静安皱了皱眉，拿过一旁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你不是不记得我了吗？”

“你为什么救我？”周宇回依旧固执于这个问题，嘴唇再干，也硬是没有看近在眼前的水杯一眼。

看他这幅模样，君静安一阵怒气，拿了水杯就往他嘴里灌，“咳咳……咳咳咳……”周宇回倒是没想到她会直接往他嘴里灌，毫无防备的被她灌了水，呛了一身的水，倒也喝下不少，“你……咳咳咳……”嗓子倒比刚刚好了不少。

“救你就一定要说出了头头是道的理由来吗？”君静安放了手里的水杯掩上门走了出去。

周宇回看着紧闭的木门，原本就无力的身子，顿时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瘫软到床上。

又是一日，君静安原本想出去透透气，开了门，正好看到好久不见的周宇回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外面回来。肩头重叠交织着满是黑印，面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根本就是一副病没有痊愈的样子。

见他根本不爱惜自己，君静安自当自己前几天是吃多了，多管了闲事。

两人擦肩而过。

夜幕降临，君静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知为何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周宇回那张苍白的脸，没有血色但却倔强的让人心疼。周家？她在上海时，也曾听君少白说起过，宋家也曾考虑过要与周家联姻，可惜……宋锦颐却死在日本人的炮弹之下。

正在感慨世事无常，却突然听到隔壁的开门声。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禁不住好奇，君静安轻声轻脚的开了门，跟了出去。

广州虽没有上海繁华，可亮起了万家灯火的夜晚却也是灯红酒绿，一派繁盛。

周宇回在一个名叫绝世的夜总会门前等了没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短旗袍的年轻女人鬼鬼祟祟的出来带了他进去，一路东张西望似乎很怕被人发现。

周宇回刚进去不久，不远处的正门口就停下了几辆车。

赵恒昌！君静安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人。

他似乎正在和他旁边的一个高出他许多的男子在说些什么，满脸奉承的笑意，倒不像上次见到的那么富态优雅了。

他们身后紧跟着一批黑色长袍打扮的打手，看样子那个男子应该来头不小！

君静安还未来得及想那人会是谁，就见周宇回又被那个年轻的女人带了出来。

“公子，下次还有机会的，您不要想太多了，夫人没事。”那个年轻的女人似乎在安慰他。

周宇回不说话，低着头站在后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君静安见他身子有些微颤，心里一动，抬步上前。

还未走近，就看见一群调笑着的混混打打闹闹的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不正是上次殴打周宇回的那群人吗？

手先于大脑反应，君静安一把抓过周宇回，朝着四通八达的巷子里跑去。

“你干什么！”周宇回一见是她下意识就要挣扎。

话音刚落，那群混混似乎发现了他们，立马骂骂咧咧的追赶了过来。

“臭小子，你他妈给我站住！”

“听到没有，给我站住！”

周宇回也发现了那群人的动静，就不再挣扎，任由着君静安拉着他在喧嚣吵闹的夜晚带着他狂奔了半夜。

他倒是没被身后那群气势汹汹的混混影响到任何心情，反而是手腕上的那只冰冷的手让他一如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点点波痕……

他微微喘着气，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望着身旁气喘如牛的君静安。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一股急于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惆怅，“你……”吐出一个字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

君静安顺了顺气，偏过头正好看到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过头去，“连声谢谢都不说？我可救了你不止两次了。”调笑的语气，仿佛刚刚经历的只是如她语气一样轻松地事情。

“你为什么救我？”又是和上次同样地问题。

君静安见他似乎有些过分执着这个问题，心里只觉得这个人真不是一般的倔强。“看到了，总不能不管吧？”

周宇回淡淡一笑，却有些嘲讽的意味，“你是刚来广州吧？”

君静安不说话，算是默认。

周宇回转头看了看她，夜色里的神色浸着淡淡地悲伤，“难怪你肯救我。”说完，转过头继续仰望天空。“如果你想在广州待下去，下次再碰到类似的事，你最好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君静安自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我知道你和周家的关系……”话还未说完就被周宇回打断，“那你知道那些人都是周家派来的吗？”

“都是周家派来的？”君静安一惊，“你不是已经和周家一刀两断了吗？”

周宇回淡淡一笑，却不大在意，“他们只是想借此来激起我的反抗而已。”。周宇回却不再往下说。

君静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找麻烦，那些恩恩怨怨又岂是她可以插手的！她在这里刨根问底，不是将自己往危险里推吗？想到以前的经验，她这才恍然闭嘴。

“现在还要多管闲事吗？”周宇回转过头，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可以感受到他眼神中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那么脆弱隐秘，却隔着夜色小心翼翼的传递给她。

君静安愣了愣。

这短暂的犹豫看在周宇回看来却是意料之中，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周家有的是手段，搅进去确实是不明智的做法。”

君静安却是万万没想到，他还在为她找台阶下，“我不是怕他们……”她想解释。

周宇回却打断她，“ 没有人怕他们，只是有时候要去考虑更多的事情，往往到最后就身不由己了。”微微叹息，倒说中了君静安的下怀，亦是心中所考虑的。

“对不起，我不能不负责任的说我还是会多管闲事，我只能说，我做过的事，我不后悔。”

这次轮到周宇回发愣了，他倒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黑夜里的她，眼睛亮亮的，他竟可以想象到她若是白天，会是怎样一副神采潋滟的模样。“谢谢”回过神来，他说。

君静安哈哈一笑，缓和了此时有些微妙的气氛。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欣赏这个别扭又倔强的周宇回，该说谢谢时就说谢谢，这倒比那个一天到晚把自己隐藏的严严实实的君少白好太多，“你的这声谢谢可真是不容易，不过我总算是等到了。”她转过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将冰冷的手伸到他面前，“我是纳兰静安。如果可以的话，你将会是我在广州的第一个朋友。”

周宇回转过身，微微有些错愕的握住她的手，“我叫守莲，不是周家少爷周宇回，只是一个为母亲而生的男子。如果你不怕麻烦，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

两人的手，一只冰冷，一只火热，倒是意外的和谐。

“那就这么说定了。”纳兰静安捏捏他的手，“嘭……”“嘭嘭……”下一刻，头顶的烟火，万紫千红，一片绚烂。

君静安收回手，躺下身子，双手交叉的枕在头下，望着璀璨绚烂的天空。“广州真是个好地方。”

“嗯。”周宇回也学她的模样，躺下来顺着她的眼光看向那耀眼的地方，一直以来都没有沉寂过的心，突然忘了喧嚣，忘了呐喊。

“遇见你真好。”他侧过头，看着她的侧颜，无声的说。

“嗯？你刚刚说什么了吗？”君静安忽的转过头看着他，被烟火染红了的天空下，她眉目温和，嘴角带着暖暖的愉悦，声音软的不可思议。

明灭在烟火下的容颜，那样恬静安好，周宇回呵呵一笑，转过头看头顶的烟火越发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