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
韩成龙打架打到派出所的事儿一直是田书记的保留节目。
那时韩成龙还是二十啷当岁嘴上没毛的愣头青,在县陶瓷厂当工人。一天下了班,约了厂里的弟兄谭明、吴加胜、赵先成到了一小饭铺里,哥儿几个筛几角酒,弄几样菜,吃喝起来,自是吹牛骂娘好不热闹。正在吆吆喝喝、嘻嘻哈哈,要把屋顶掀上天时,刘耀卫一步闯了进来。
刘耀卫是陶瓷厂厂长王国金的大舅子,平日里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便眼珠子长在头顶上,谁也不放在眼里。虽说在厂里王国金从不拿他当块咸菜,芝麻大的乌纱帽也没给他一顶,便是平日见了他,也只当遇到堆狗屎要绕着走的,可刘耀卫偏爱装大头蒜,走到哪儿都摆着厂长的架式指指画画。这倒也罢了,刘国舅还有一个毛病,爱喝酒——当然是爱喝别人的酒,而且喝别人的酒特实在。只要一听到有酒局,有条件他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去。要是哪个喝酒没叫上他,那便跟他有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再见面时人脸变驴脸。可要让他掏钱请别人喝回酒,那便是逼着小猫吃葱,难得很!这还罢了,刘耀卫更有一样举止忒讨人嫌,酒场上从不把自己当外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斤多。每场必到,每到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吐,还由此得了个“四必”的绰号,这绰号叫得时间长了、响了,便渐渐地演变成了“死X”。
有道是馋人腿长,今天说来也是凑巧,刘耀卫的老婆头疼,打发他出门买药,打小饭铺门口过,十丈开外便听出了韩成龙几个的大嗓门儿,知道几个小子又在喝酒,顿时蚊子见了血似的,义无反顾地走了进来。
赵先成见了刘耀卫,虚着让了一让,刘耀卫本来就没打算半推半就,这时自然就坡下驴、顺水推舟,把老婆的生死置之度外,化悲痛为酒量,当下大喇喇地坐了下来。一边喝着,一边举起筷子满盘子翻着找肉。
韩成龙平日里便不拿黑眼珠子看这刘国舅,眼下又是半斤二锅头下肚,浑身上下连舌头都硬起来,见刘耀卫这般满盘子里乱翻,更是觉得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当下便黑了脸,却不作声,只是眼珠子乱转,想寻事儿。
刘耀卫看出这韩成龙脸不是个正色儿,心下也有些不痛快,叭叽着嘴,平端着筷子指着韩成龙的鼻子道:“你这个韩成龙!说你笨吧,你又是个会喘气的蜂子窝,浑身都是心眼子。说你精吧,你却睡觉时站起来翻身。我给你撂句话,你啥也不吃,就得吃亏!谁也不服,就得服输!你小子不疯不傻,咋就想不开看不透?你在陶瓷厂是什么角色?你挺什么腰子?陶瓷厂哪个说了算?”
谭明几个知道韩成龙本来就是属鸡巴的主儿,越戳越硬,听刘耀卫这通数落,特别是抬出王国金来压人,更觉得是在挠韩成龙的脚心,都料韩成龙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去,按以往的经验,接下来正常的行动程序应该是:一,怒。二,蹦。三,骂。四,打。几个人顿时进入了战备状态,可转脸看韩成龙,却是一派痛心疾首模样,道:“刘哥说的有道理,真是有道理,我这么一听,真是开了窍了。”
韩成龙人前逞好汉的事常见,装孙子还是头一回,几个哥儿们一时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刘耀卫却有几分得意,露出宽宏大量的神色说:“哎,这就是了。没说的,往后你只要有眼色,有啥事儿给哥说,哥也就一句话。别看王国金在厂里没人敢惹,可我只要开了口,他还真不敢当作耳旁风。”
韩成龙连声感谢,另几个也随声帮衬,这风波便平了。又喝了几杯,韩成龙突然道:“有个故事,忒他娘有意思,给你们讲讲?”
谭明问:“黄不黄?”
“既黄又黑!”韩成龙严肃地答道。
赵先成笑起来:“快讲快讲。”
刘耀卫热烈地鼓起掌来。
韩成龙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
“一个人当上了厂长,自然高兴。回家对老婆一说,老婆自然也高兴。两口子都高兴,晚上上了床,自然就要干点那事。厂长想跟老婆开开玩笑,便把自己那玩意儿夹到了腿缝里,老婆伸手一摸,宝贝不翼而飞!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说话都没了人声,问厂长是咋回事。这厂长就严肃地对老婆说:为防止出现干部作风问题,上级做了新规定,往后提拔哪个,先把哪个裤裆里的玩意儿给割了去,自己当了厂长,因此把那玩意儿给割了,往后,小鸟一去不回来。老婆一听,‘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屌没了,就是当了厂长有啥意思哟!”厂长哈哈大笑,把实情端了出来。老婆伸手一摸,果然那玩意儿还在老地方呆着,这才破涕为笑。一时间,厂长感慨万千呀,说:‘看来,厂长不如个屌啊!’”
这“段子”后来随着韩成龙成了红人而流传开来,不过讲这”段子“的人都根据实际情况,活学活用起来。据说工商局的刘局长有一次跟部下拍着桌子吵起来,说:老子是局长,你就得听我的!那部下当时就梗着脖子说:人家韩成龙早就说了,局长屌都不如!
当时,谭明几个一听韩成龙说到厂长,便知道这小子要使坏,等他一讲完,全都明白过来,夸张地阔着喉咙大笑。尤其是吴加胜那家伙,跺着脚笑得喘不过气来,只伸着个指头指着刘耀卫不住地点划。
刘耀卫正鼓了腮帮子嚼猪头肉呢,立时噎住了,脸如同成了精的茄子,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临了,“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骂了起来:“韩成龙,你他妈的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他妈的怎么没眼色?酒喝足了,肉也吃没了,还不赶紧滚蛋!别在这儿惹老子生气!”
刘耀卫嗓门儿尖利得像泡沫塑料擦过玻璃板:“韩成龙,你小子别他妈不识抬举!别人请老子,老子还不给他这个面子呢。”
“大舅子光临,感人尿下呀!”韩成龙狞笑着,突然一巴掌朝刘耀卫的后脑瓜扇了过去,骂道,“老子拾了一辈子大粪,从没看上你这撮黄鸡屎。别人尿你,老子不尿你!咋的?”
刘耀卫一口猪头肉从嘴里直喷出来,拿指头点着韩成龙的鼻子说:“操你妈,你小子……”
韩成龙不待刘耀卫骂完便一个窝心脚踹了过去。这韩成龙本来就生得粗壮的,又加上平日里喜欢练武打拳,自是有一膀子力气,刘耀卫却瘦得麻杆一般,又是四十来岁了,哪经得住这么一下,利利索索一个跟头翻到了墙角里。挣了几挣,方才爬了起来,就手抓起个小凳子,朝着韩成龙兜头抡过来。
谭明几个跟韩成龙是铁哥们儿,也都是些三天不打架便浑身痒痒的人物,又加上肚里都灌了不少酒,更是管头不顾腚。一看动起手来,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一革命的首要问题立马解决,一拥而上,没轻没重、劈头盖脸朝着刘耀卫便打。
刘耀卫以寡敌众,身上落了不少拳脚,虽说已有了六七分醉,却也没忘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拨”开一条血路逃出门去。韩成龙几个打得兴起,哪里肯舍,乘胜追击,双方展开了巷战,沿着小街且骂且战,且战且跑,不觉间跑进了一个院子,哥几个把刘耀卫逼到墙角,连踢带打,好一通招呼,直到刘耀卫抱着脑袋连声求饶,才住了手,高高兴兴地鸣金收兵。
一转身才发现,院子的大铁门已关个严严实实,五个公安黑着脸、叉着腿,门神也似站在门口。谭明在后边连声道:“坏了坏了,怎么他娘地打到派出所里来了?”
韩成龙也认得这个去处,只是适才战斗时太过投入,没发现竟把派出所做了主战场,心里直嘀咕:“这他娘的不是老虎鸡巴上磨刀,找倒霉吗?”脸上却是笑出花来,对着那几个公安说道:“哟,对不住,对不住,哥们儿闹着玩的。走错门了,走错门了。”
一个黑大个子公安沉着脸道:“不是走错门,是没长眼!既然来了就甭客气了,也打累了,进屋歇歇吧。”
在“盛情邀请”之下,韩成龙几个进了屋,派出所四十多岁的女所长郑如娟骂道:“你们几个小东西作死呀?跑到派出所来折腾!”
刘耀卫这时也知道惹下麻烦来了,便立马忍疼与韩成龙结成了统一战线,堆出笑脸来说:“我们几个是哥儿们,今日高兴,喝多了。下回不敢了,不敢了。”
郑如娟啐了一口,道:“你们不长眼睛,以为别人也不长眼睛呀?我听说酒喝多了有上头的,有上腿的,还没听说过有上手的呢。”
韩成龙看这郑所长虽说不是千娇百媚,但也没有横眉立目,便有些蹬着鼻子上脸,借着酒劲,一屁股坐到了办公桌上,嘻皮笑脸地道:“丈母娘呀,俺们不就是喝了几杯小酒,打了个小架吗?你就把俺当个屁给放了吧……”
谭明在一边帮腔:“是呀是呀,俺哥儿们向来是遵纪守法的模范,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强奸……”
赵先成这时还拿着刘耀卫开涮,道:“你看看这伙计,一风就能吹倒,还能偷能抢能强奸?不让人强奸了就算烧高香了。”
韩成龙几个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
郑如娟却没着恼,上下打量了他们几个几眼,撇嘴“嘻”地一笑,起身走出了门去。
韩成龙在后边吹了一声口哨,坐在桌子上悠着腿与几个哥们作起战后总结来,都以为:虽然自己打架不对,可跟自己人打架没事;虽是有人身负轻伤,可没折胳膊断腿也没事,顶多挨几句数落完事,而自己久经数落,皮都练得厚了,一锥子扎不透,还怕这个?因此全没当回事,几个人嘻嘻哈哈说笑起来。正说得热闹呢,门“嗵”地开了,“噌噌”跳进十几个公安来,打头那个正是适才的那黑大个子,一伸手便薅住了韩成龙的脖领子,一用力把他摔到了墙角去。韩成龙跟城东的王麻子学过几天燕青拳,还练过一阵拳击,手脚很是利索,翻身跳了起来,可还没站稳,眼上便中了一拳,一时眼前金光闪烁,抬手捂眼时,小肚子一痛,又结实中了一脚,一个跟头倒了下去,“哇”地一声,适才吃的喝的全交了出来,接着,一只皮鞋踩住了他的脸,韩成龙行动不得,看那几个哥们,这时也都倒在地上不住声地哎哟。
郑所长背着手从门外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在他们跟前蹲下,无比亲切地慰问道:“怎么样?酒醒了没?舒坦了没?”
韩成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俺们都是混蛋,大姨你饶了俺吧。”
郑所长还是温柔地问道:“错了?不能吧?看适才那架式,知错还早着呢。”
“俺们真是错了,真是错了。孙子才骗你。”谭明捂着肚子道。
吴加胜与赵先成、刘耀卫也是一迭声地告饶。
“知道错了就好,都滚起来,把吐出来的这些脏东西全给我打扫干净。干完了再到东边那屋写检查去,每人一份,不得少于三千字!”郑所长拉下脸来喝道。
韩成龙几个一迭声地答应着,赶紧把屋子收拾干净,然后跟着黑大个子到另一间屋里做起作业来。
哥几个多年不动笔了,一时觉得圆珠笔拿在手上,比扳手锤子还沉,关键是没啥可写,直急得抓耳挠腮,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在纸上凑起词儿来。先痛骂一番自己打架斗殴,看看字数不够,又检讨自己大吃大喝,字数差得还远,接着开始写喝酒的危害,数数字数仍然不到一半。后来韩成龙又想出个新话题才柳暗花明,哥几个转而歌颂起公安同志敢于同坏人坏事作斗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醉鬼的事儿来。最后表示决心,今后一定要向身残志坚的张海迪姐姐学习,做一个八十年代有志青年。检讨写了足有两个小时,方才完工。几个人浑身难受,觉得写这份检讨,倒不如适才挨揍舒坦。各人把“作业”一凑,相互进行了“参观交流”,又互相取笑起来。韩成龙说谭明的字写得像鸡爪子爬的一样,吴加胜却笑话赵连成把“张海迪”写成了“张海油”。临了,谭明还把韩成龙高中时在课堂上起来念课文,把“白洋淀”一文里边“噌地从淀里窜出一条小船”读成“噌地从腚里窜出一条小船”的轶事拿出来说笑。一时哥几个全笑坏了,不像刚挨了拳脚,倒像是刚得了情人的拥抱。
这时,田怡然书记到了,适才他先到郑所长那儿认了错,接着才来了这边,狠狠批评了韩成龙他们一通,郑所长也教育了韩成龙他们一番,还捎带着把田书记也损了几句,把个田书记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最后郑所长传令,让他们统统开路。
几个人回厂去。田怡然恼透了,一出派出所便青着脸埋怨起来:“喝了点马尿就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姓啥了?打架还敢到派出所里打!怎么不到中南海去打呀?……这次吃亏了吧?挨揍了吧?还是打得轻!要让我,非得关你们十天半月,给你们手铐脚镣砸上,吊到梁上,每天灌辣椒水、坐老虎凳,要不你们就没记性。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书记,你说的不对。”这时,谭明突然截住田怡然的话,说:“砸上手铐脚镣怎么能吊梁上去?得用绳子绑才成。”
吴加胜也凑热闹说:“吊梁上也没法灌辣椒水呀。”
赵连长说:“更没法坐老虎凳呀。”
田怡然气得脸都青了,正要接着骂时,韩成龙却突然亮开嗓门乔声怪气地唱起样板戏来:
狱警传,
似狼吼,
我迈步
出监呢呢呀呀哇哇
当时,刘耀卫身上脏兮兮的,一个口袋撕了下来,耷拉在前襟上,右眼眶青了一片,有点像如今女士们的烟熏妆。韩成龙几个浑身是土,说是刚出监的犯人,倒也形神兼备。路上的行人看过来,看过来,这边的情景很精彩。田怡然却是又羞又臊,又恨得牙根痒痒,赶忙低了头,一溜儿快步跑去,跑出老远,听到身后韩成龙还在那儿直着嗓门唱得起劲:
休看我,
戴铁镣,
锁铁链,
锁住我双脚和双手,
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天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