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生命
这场山雨一下，便是缠绵无期，令人倦怠，令人愁苦。小狐狸趴在窗檐下，无聊地摇晃着尾巴。一晃，他都呆在这寺庙里四五天了，他的主人还是没有归来的消息。
“小哥儿在看什么？”老人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到窗前，小狐狸咂咂嘴：“我在想我主人，还有小桃姐姐。”
“他们会平安无恙的。”老人慈爱地宽慰着，“不是还有你在替他们祈福么？”
小狐狸沉吟片刻，如墨的眼瞳凝视着远方，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老爷爷，为什么主人要将我送上山来？婶婶也没有来看望过我，她从前很疼我的。”话音刚落，他又喃喃自语道：“啊，我忘了，燕茴生病了，婶婶得照顾她呢，我又笨又懒，会给人添麻烦的。”
老人忽而笑起来，笑声里夹杂着低沉的喘息——他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尤其到下雨天，有腿疼的毛病。
“小哥儿聪慧，但也须对自己有信心，不要胡思乱想，心乱则易生事端啊！”
小狐狸转过头来，注视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的脑海中，似乎浮现了点滴的记忆。
“我听过你说这话。”小狐狸幻化出人形，与老人并排站着，“也是在一个下雨的窗口，你对着小桃姐姐说的，心乱易生事端。”
宏云法师咳嗽了两声，语气中仍然满怀慈爱：“是啊，三十年了。”
林岁安一行人终是找到了尹阙所说的埋骨之地。
“在这棵树下。”尹阙说着，牵起林岁安的手来，那团白气始终缠在腕上， 挥之不去。他很清楚那是什么，所以花不寿发现时，他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需要我怎么做？”林岁安问着，她现在还是浑身发热，尤其是尹阙握着的那只手，火烧火燎的烫。
“闭眼。”尹阙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林岁安便乖乖地闭着了。
那团白气随着林岁安的动作陡然散开，如同漫天萤火，漂浮在空中，璀璨的，甚至于带点朦胧的色彩。林岁安就站在那些光点的中心，花不寿亲眼瞧着她垂在背后的长发缓慢生长，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躁动不安，仿佛有千百万只昆虫在地上爬行。程无实只是紧紧地捂着瓷瓶，淡淡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林楼主不比常人，这是他很早之前就意识到的。
尹阙仍然保持着握手的动作，他唇齿微启，低低地吟诵起歌谣。那是一首很古老很古老的曲子，久到尹阙都忘了上次吟诵它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或许是天地初生，人类始长，求问于姐姐如何繁衍这一伟大的命题。
尹阙低声唱着，周围的声音越发躁动起来，带着一股热烈的气息，花不寿总觉得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们，期待又惶恐。他对这种感情陌生又熟悉，想了许久才记起，那是被人类供奉时，收到的虔诚的目光。虔诚的目光？花不寿不觉得那是在看着自己，他注视着一动不动的林岁安，心里陡然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
可是视线焦点的林岁安却没有自知之明，她只觉得身上热的紧，像大夏天裹了好几层棉被，闷得她喘不过起来。但纵使这样，林岁安还是选择了忍耐。她微微张开嘴，试图呼吸，但外头如同煮开水似的，完全没有凉快的空气。
“尹阙，我好难受呀！”林岁安在心里呼唤，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尹阙竟抬起另一只手，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一曲完毕，那些光点便缓缓地凝聚在林岁安的眉心，融进了她的身体，与此同时，那些躁动声也突然的平息了。花不寿惊讶地感受着这一切的变化，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对友人，并不是表面上这么了解。
“睁眼吧。”尹阙缓缓说道，林岁安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上面细密的汗珠就掉了下来。她揉了揉眼睛，适应了许久才慢慢睁开。
“嗯？怎么这么亮？”林岁安此话一出，花不寿和程无实显然都愣住了。
“能看见？”尹阙问着，林岁安点点头：“嗯，他们都开花了。”
花不寿看着漆黑一片的四周，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那边没有。”林岁安指着西北方向的那片林子，“黑黑的，树叶都萎了的样子。”
“那应该没错了。”尹阙沉吟片刻，“我们朝西北方走，应该就可以找到姐姐失踪的地方了。”
“为什么？”花不寿蹙眉，“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林岁安附和着，“我的眼睛，怎么了？”
为什么一睁眼，好像所有的景色都变了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尹阙，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
尹阙顿了顿：“想知道？”
“嗯。”
“不后悔？”
“为什么后悔？”林岁安反问。
尹阙垂下眼帘：“好。”
他说的极其缓慢，一字一句，从女娲补天开始，讲到邓林花期，从一千三百年前的那天，讲到现在的处境。他说，邓林原本一百年开一次花，灿若朝霞，缤纷千里，可是因为黑海死气的侵蚀，邓林的花期愈发推迟，花开是也不如以前明艳了。直到那天，在冥冥中，一个胎灵悄悄降生在这片林子，谁都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出生时，邓林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有人说，这是夸父最后一丝残留的神识，就像逐日时的叛逆一样，如今也不肯坐以待毙。所以胎灵降生了，并刚刚好，被一个路过的神明捡了回去。
胎灵不死，邓林不灭，他们本就是一体的。这个孩子受到昆仑山上日月精华的滋养，也受到上古椿树的庇佑，长的很漂亮，很健康。尹阙说这话的时候，满眼都是温柔。
因此邓林，也最终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只是当年被侵蚀时留下的痕迹还在，有些树木已悄然失去了生命，留下一个干枯的外壳。
“没有谁比你更了解这里了，小桃。”尹阙缓缓说着，“你所看到的，便是那些树木的精魂了。只是你现在凡胎肉身，身上的灵力被阻隔，因此我才去问了斐之你出生的地方，好让你重新睁开眼睛。”
尹阙说到这儿，便默默撇开了视线，这个消息，不是很好，对友人是，对爱人是。
林岁安沉默不语，花不寿也算听明白了，刚刚那些声响都是这些树木发出来的，它们都是鲜活的，那热烈的感情，是在欢迎它们的神重新回到这片土地。
“我知道了，走吧，救人要紧。”半晌，林岁安才说了这么句话，但她却兀自朝里头走了，没有等人。
尹阙紧跟在后面，花不寿叹息，大概林岁安心里十分不好受。程无实亦是沉默，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各种纠葛，只是在他的印象中，林岁安这般安静又忧伤的样子，几乎是见不到的，恐怕是真伤了心。
山雨终于有了歇停的时候，小狐狸撒着欢儿地满山乱跑，滚的满身水珠儿，才肯消停。宏云法师在桌上放了斋饭，每每都要等他玩够了回来，才肯一起吃。小狐狸也不忍心老人家挨饿，因此到了饭点，寺里敲钟，他就飞快地跑回来，乖巧地坐在桌旁。
这天，他却咬着一个燕子窝回来了。
“老爷爷，我在草丛里发现的，怕被什么东西吃了，就带回来了。”花椒扒着饭，含糊不清地说着。
宏云法师双手合十，笑着：“上天有好生之德。”
“嗯，上天有好生之德。”小狐狸也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了一句。
窝里的几个鸟蛋静静地躺着，看着新生久，约莫是这几天下雨，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的。宏云法师挨个儿摸了摸，还有些热气，应该活着，便说道：“吃完饭，我们就将它放在屋檐下，母燕会来寻得。”
“好。”花椒笑着，嘴角还沾了好几粒米，“老爷爷，这雨还会下么？”
老人笑了，给花椒碗里添了一筷子菜：“这春雨一下，哪是那么容易停的？”
“哦，那好吧。”小狐狸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