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春天里
2005年中央电视台新年诗会上,梁小斌被评为年度推荐诗人。 推荐语中这么写到:
“诗人梁小斌,一个磨难时代的诗歌童话,他坚韧而坚强地持续写作,在生活的边缘依然把诗歌完全融入了生命的状态。 新时期文学启蒙时这位诗人坚实、清澈、透明而深邃的诗句,在中国所有城市的旷野呼啸而过,他朴素而寓意深切的诗歌依然影响着现在的人们。
“梁小斌诗歌中蕴涵的深情和智慧,是近15年来汉语写作历程一个多棱面的见证,更难得可贵的是,这样冰块一样生活着的诗人,通过自己卧薪尝胆的努力,恢复或说绵延着一种纯粹、高贵的文学理想:以透明消解阴晦,以深沉埋葬浅薄,以少战胜多。”
梁小斌的代表作是1980年诗作《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那是十多年前,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后来, 我的钥匙丢了\ 心灵,苦难的心灵\不愿再流浪了,我想回家\ 打开抽屉、翻一翻我儿童时代的画片\还看一看那夹在书页里的\翠绿的三叶草\ 而且, 我还想打开书橱\取出一本《海涅歌谣》\我要去约会,我向她举起这本书\做为我向蓝天发出的\爱情的信号。 这一切\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是啊,文革这十年,耽误的不仅仅是一代青少年,整个中国,都给耽误了。
以张国力的大儿子张大力来说,读完小学就赶上了停课闹革命,读初中的时候,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先是林副统帅摔死在蒙古温度尔汗,全国搞批林批孔,接着是评水浒批宋江,推荐上高中后,又是样板戏又是农业学大寨又是反击右倾翻案风。刚一消停,周总理、朱委员长、毛主席又相继逝世,中国的天都像快塌下来了。
要说读了多少书在肚子里,张大力不信,张国力更不信。眼看文的路子走不通,张国力只好期望亲儿子能去当兵,玩武的,如果入了党提了干,全家人的脑袋就能抬起头了。
可是世道变了,这时社会上最吃香走红的就是参军,解放军战士是全民偶像,男青年以能搞顶军帽、草绿色上衣或军裤为荣,弄件海魂衫穿上,走在黄土高坡,那黄风吹得人误以为是海风的感觉,巴不得能在山沟里吹出一艘军舰来。
而女青年们自然对最可爱的人青睐有加,这样说吧,那时候军人恐怕最不愁的就是找对象,说每个当兵的都有一个加强连的备份选择,也许夸张了点,但如果他们不怕麻烦,每人弄个加强排的备胎,真的没问题。
这好处,非军人、非军属们都看到了,比现在考个啥狗屁大学,要热门得多。
有志青年张大力,当然深知参军的好处。参军倒不需要送礼走后门,但是政审非常严格。
可是摊上有张国力这样一个档案有污点的老爸,祖宗三代是贫农也没用。张大力的政审过不了关。他觉得倒霉透顶。那几天进家门,门都是被他踢上的,好像院门房门都装上了半自动化机关,“砰”的一声响,门就自动开合了。
正因为张国力是张大力的亲爹,张大力才不时有抽张国力耳光的冲动。奶奶个熊,人家亲爹是给儿子争光,你这亲爹是祸害儿子来了!
好在亲娘晴姑的女儿小苹,此前嫁了个大同矿务局的工人,这时肚子已经显怀了。这意味着一个新的小家庭,结构已经初步稳定。
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大舅子小舅子,一般都挺会坑姐夫妹夫的,这是与生俱来的基本功。张大力见当不上兵,就把目光瞄准了姐夫范志远。
范志远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矿工,但他是正式工。他起先不大想惹这个事,谁都知道找工作很难,自己跟劳动局长人事局长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亲爹不过是个老煤矿工人,还退休了。可是架不住泰山岳母的思想工作攻势,尤其是老婆张小苹的做脸做色,到最后,他只得拉下脸皮、硬着头皮去四处求人,走上了自觉被舅子所坑的道路。
所谓“拉下脸皮”,就是出去给各级领导说好话求情,基本套路是涮马桶擦皮鞋装孙子。所谓“硬着头皮”,就是不管你兜里有没有硬通货,还得打肿脸充胖子,假装很豪爽的样子,送两只土鸡啦,整两条大前门香烟啦,等等,显露出视金钱如粪土的土豪豪情。
范志远又出钱又陪笑脸又受气,跑了一大圈下来,好不容易,总算落实了个内部临时工的名额。当他去给岳父岳母汇报情况时,岳父岳母倒还假惺惺地给他道了一番辛苦,而作为舅子的张大力,比岳父的架子还大,别说感恩戴德的话,连屁也没放一个。
这小子,显然对临时工的身份,充满了轻视和不满。他知道,当临时工,基本只能算个有点身份的屌丝,比窝在家里的宅男屌丝略好点,但跟白富美的女同胞,很难从正面接通电源,只好远望她们的背影,吞吞口水。
可是姐夫范志远的看法不一样,娘的,你简直不知道馍馍是面做的啊!为跑这个内部名额,花费了我三个月的工资,是不吃不喝的全工资,跑路、陪笑脸和受的气,都没有计入成本。有朝一日等你也有了舅子,但愿你那舅子好好地来折腾你吧,让你饱尝舅子的滋味嘿嘿,看你还会不会觉得学雷锋装孙子理所当然。
张大力的工作,好歹有了着落,张小力上了民办初中,这时候四人帮也粉碎了,社会上呼唤小平同志出山的呼声很高。果然不久后小平同志就开始全面主持工作,《光明日报》于1978年5月11日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引发了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党的实事求是原则再一次鲜明地提了出来。
张国力认真关注了这次讨论,他觉得如果继续搞阶级斗争那一套,自己的案子根本没机会翻了,因为定性了,剩下的就是挨整。而真的按实事求是的方针处理,那绝对应该纠正这个冤案。
一晃已经27年过去,为什么他还要紧紧抓住这个事不放?就因为这是个冤假错案!别说27年,就是过去270年,冤案还是冤案,对不对?至少你政府应该发个文件,对我说一声:对不起,张国力同志,当年我们搞错了,对不起啊张国力同志!
如此则足以说明,我张国力没有乱搞男女关系,那不是事实,俺老张的人品没问题,没有犯政治错误,别耽误子女的前途,俺也就知足啦!
这时候全国开始拨乱反正,对反右倾、文革中蒙冤的人们开始平反、落实政策,社会上洋溢着一股和煦的春风,祖国各行各业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随后,1980年中央下发了57号文件,对朝鲜归来战俘,开始落实政策。这风立即吹暖了张国力的心思,战俘尚且能落实政策,我背叛过党吗?我打败仗了吗?我说过有损中朝友谊的话吗?我把战友打成重伤了吗?我意图击毙上级了吗?我操过人民军女文工团员或朝鲜妇女吗?
没有哇,我张国力啥坏事都没干过,我是党员干部,居然蒙冤三十年,冤啊青天大老爷!
他决心行动起来,去寻找“钥匙”。
经过一番鸿雁传书往来,张国力得知直接人证郑大庆死于武斗,热心正直的原920医院陈院长也因病逝世,这案子,还怎么搞呀!他不由得伤心欲绝,情绪受了很大的打击,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成天无精打采的样子。
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他与谭云却许多年没来往了。人家是国家干部,自己在他面前真是自惭形秽,二呢,上次他请谭云帮忙给董秋云的家乡发个公函,他却一口拒绝,虽然他有他的道理,但张国力心理上还是不舒服。
是的,越卑微的人,越看重尊严,虽然我在落难,虽然你的身份地位比我高,但并不意味着我就该对你卑躬屈膝。张国力这是把谭云看成见死不救的人了。
眼看老二张小力已经快要考大学了,这时全社会的热点,已经从参军转向高考,绝不能因为政治身份问题,害了大儿子再来害小儿子呀!
张国力经过与晴姑深刻的反复的沟通,终于达成一致:抛弃信访这一最省成本然而也最无效的方式,咱咬着牙,上访去!没有结果,咱就赖着不走,反正得把丢了的“钥匙”找回来。
拿定了主意,张国力直通通地上京城告御状去了。
说是告御状,他却不知道告状的门朝向哪边。幸好向春风这时已经调进北京,在总政直属的一家军队报刊工作,当着编辑部副主任,是副师级干部。
向春风与张国力一别三十年,二人见面非常亲热,亲热之后就是感慨和唏嘘。在单位不好谈话,向春风下班后,把张国力领到了自己家里。
“欣茹,来贵客了,快来猜猜他是谁?”
冯欣茹在502医院的时候,是个小护士,几次差点死去活来,后来与向春风暗地里相好,挑夫班的人都知道。她与张国力打过许多交道,因为她负责喊“下一个”,张国力他们就要负责抬尸埋尸,像流水线上的上下工位。
而眼前站的这个人,就像大寨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陈永贵同志,虽然永贵同志当过副总理,但他类似于拉丁美洲人种棕色的皮肤,类似于大兴安岭红松褶子的脸,类似于罗中立老师油画《父亲》中的豁牙,以及弄不清是裹脚布还是擦汗毛巾的白羊肚包头布,张国力这造型,真与陈书记有那么几分形似兼具神似啊。
在张国力看来,自己的造型模仿陈书记,那是赶上潮流了,人家陈副总理可是咱中国响当当的一张名片!但在冯欣茹看来,拜托啊张大哥,这是首都,你的肤色和豁牙算英雄本色,就别提了,最起码你把头上的那张裹脚布取下来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山西或陕北的羊倌吗?
想是这样想,可她跟张国力握起手来,却显露出真正的热情。因为一般女同志握手,为了显示优雅,都是假惺惺地伸出手去,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手掌,让你碰一下那有气无力的手指头,就算握过手啦。但她还真是破例跟张国力热情地握了两下手,这就是老战友的地位带来的特权。
却说女同志在家里,无论她官当的多大,人长的多漂亮,基本的家务,她还是得干。本来冯欣茹是上海人,别说上海大都市了,就是华东地区的许多乡下,都流行男人做家务,女人当太太的。但向春风是四川人,四川人跟全国大多数地方一样,男人是爷们,很多男人把做家务看成窝囊。为此他们新婚之后没少干过架,最后冯欣茹干不过向春风,所以沦为了“家奴”。
晚饭搞的很丰盛,六菜一汤,欣茹还特地打电话叫正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上学的女儿向敏也回来吃饭。她和向敏喝香槟酒作陪,向春风特意从酒柜里开了瓶白瓷瓶的茅台,与张国力对饮。席间,欣茹不停地给张国力布菜,劝他一定要吃饱!惹得向敏不时咕咕直笑。欣茹见状,严肃地制止女儿发笑,她说,你是不知道挨饿的滋味,我们这些老战友,当年常常饿得吐黄水,吐白沫,你妈妈这条命,要不是你爸爸和张叔叔他们多次拯救,早就魂飞魄散了。来啊张大哥,我要好好敬你几杯,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就是战友情啊!
张国力的酒量本来不错,但是酒量这个东西,不是个恒数,而是个变数,它随着年龄的增长、健康状况的变化,包括喝酒的气氛,是会有相当大的差异的。所以,酒还没喝到结束,他就醉了,最后提早到客房睡了,好在没呕吐。
第二天醒来,向春风告诉他,啥也别想,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在祖国首都玩一玩再说。说到游北京,这几乎是每个中国人的梦想,张国力心里虽然有事,又觉得错过这个机会,怕再也没机会了,就勉强同意了他的安排,只是再三说,不要添太多的麻烦。
不过这事对于向春风同志来说并不麻烦,单位派了部面包车,由司机小杜开车兼导游,当然第一站就是去天安门广场。这个景点涵盖了天安门城楼、广场、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故宫,以及故宫旁边的中南海,虽然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不可能进去参观,就这样,也得花一天时间,才能走马观花看一遍。
不用说,张国力的心情是激动的,但他的参观是极其辛苦的,因为车子进不去,他必须得亲自用脚丈量首都的心脏。从长安街横穿广场,再横穿纪念堂,然后又回到长安街,就是好腿好脚的人,也是乏了,更何况他瘸着条腿呢!
然而站在天安门城楼前,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得住想进去看看故宫的欲望,因为穿过城门洞就到了。他看着城楼上毛主席那宏伟的画像,犹豫了一阵,经不住小杜的鼓动,点了点头,小杜就跑进去给他买了参观票,花了一元钱。要说小杜这个勤务兵还真不错,再三交待张国力跟着大队游客走,就去开车到故宫后门等他了。
故宫是什么地方,那里面真不是一般的开阔,而且参观又不是走直线,这一趟走下来,张国力的脚更痛了,而且晴姑给他做的新鞋打脚,把脚趾头都给磨破了。
所以,当向春风第二天又要安排车子,送他去游览八达岭长城时,他知道汽车是不可能在长城上开行的,而自己的腿脚看来跟长城还缺缘分,就坚决推辞了。冯欣茹见他的脚被新鞋折磨的厉害,不知从哪里给他搞来了两双黄色的军用胶鞋,都是43码,穿上很合脚。可是有了合脚的鞋,他也不愿意去游长城,时间很宝贵,他只是催促向春风,给他指点到底该去哪里告御状?
向春风明确地告诉他,你见中央军委都没用,当初的冤假错案发生在十二军,事情最终还得靠十二军来解决。所以呢,来一趟北京你该好好玩玩,心情好了,再去找十二军政治部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什么,你不知道十二军在哪里,不就是在江苏徐州吗?你怎么对老部队的信息这么闭塞?
张国力问清了情况,犹豫了半天,还是咬咬牙,表示要去徐州上访,尽管他还不清楚徐州在什么方向。因为这一趟出门不容易,如果没有一个结果,慢说对老婆孩子无法交代,就是对自己也无法交代!
向春风和冯欣茹见他去意已决,临行前,特意给他塞了400元钱做路费。话说1980年的400元,那可是一笔巨款,欣茹说,这其中三百元是春风出的,他工资高,每月有83元,为了表示心意,自己也出了一百元。
这四百元放在今天,其重要性超过三四万元,所以张国力拿着这钱感觉很烫手,他嗫喏着嘴,抖抖索索想把钱还给欣茹。欣茹知道他的推辞只是个礼貌,就坚决要他收下。事实上,人穷必然志短,推了一阵,张国力就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这笔宝贵的赞助费。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向春风还帮他订好了从北京到徐州的火车票,而且是硬卧票!在那年月,不是县处级以上的干部,有几个人坐过卧铺呀!连坐过硬座的人也不太多,社会人口几乎是不流动的状态。
一路上怀着感激和兴奋,很快就抵达了徐州,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十二军军部,可是心里就像兜头泼下了一盆凉水!因为他出门,无非就是到公社开了个证明,而门卫要求,必须有县团级以上的证明,而且要确切地说得出所要找的单位、联系人,这三个条件,一个也不能缺少,否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里是军事禁区,不允许非法逗留。
张国力滞留在一家小旅馆里,一连呆了三天,茶不思饭不想,只剩下唉声叹气的份,他没想到,自己曾经服役的部队,而今连大门也进不了。
那时的旅馆或招待所,很少单人间,都是三四个床位,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就这样混居一室。这其中有个来徐州出差的小科员,叫陈默然,比较健谈,发现他整天不出门,情绪又很低落,就跟他攀谈起来。一聊,才发现是为了上访。陈默然知道世上最难走的路,就是上访之路,因为他的爸爸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被迫害致死,前不久为了落实政策,他还到郑州上访过,好在千难万难,他总算顺利地落实了政策。落实政策无非是两条:一是组织给结论平反,二是拿到补发的工资和抚恤金。至于人命,只能认命。
陈默然听完了张国力的大致情况,明白眼下要解决实际困难,除了再找在北京的高干向春风,别无他途。张国力一听他出的这个主意,却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他说,人活的脸,树活的皮,自己才刚刚麻烦老战友,在北京又是吃又是喝,还旅游,脚上的黄胶鞋还是他们买的,来徐州的卧铺票也是送的(关键性的还送了400元现金这句话,张国力是忍住了没透露),怎么也不好意思又去北京啦!说完这话,他只能怨自己命苦,看那样子,眼泪花花已经快包不住了。
陈默然想了一阵,突然一拍大腿,嚷道,你知道向春风的单位,可以去邮电局给他发个电报呀!说明你遇到的情况,请他帮忙找到十二军里面合适的联系人,说不定你再去,人家就同意你进去了呢?
张国力听了这话,觉得有点靠谱,脸色也稍微爽朗了一些,连声道谢。他花了两个多小时来拟电报稿,为了省钱,又翻来复去地进行修改,直到下午邮电局上班,这才跑去给向春风发了出去:“在(12)内无具体单位和联系人未能进门我住徐中山路(566)号附3号向阳旅社张”,一共花了三毛八分钱。
电报发出去后,他不敢乱走,买了几个馒头,就坐在旅馆里等。到第二天下午快五点,他以为今天邮局要下班了可能没戏了,谁知楼下却大喊起来:“张国力,谁是张国力?电报,北京来的电报!”他听得真切,激动地趴到窗口大叫:“我是张国力!来了来了!”
向春风的电报却不简要,因为他知道这份电报可以代替介绍信:“张国力同志您好,来电收悉,您有关落实政策的事项,请直接找十二军军委政治部副主任范明堂同志办理,已经联系好。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向春风,此致敬礼!”
张国力看到这么权威的电报拿在自己手里,激动得哗哗地流下了热泪!啥叫朝内有人?这就是朝内有人啊!不然,这一圈周折,那又得是多么的山高水远十年八载哇!
第二天上午,哨兵照例要阻拦张国力,仿佛拦住了张国力,他就完成了保卫世界和平的光荣使命。可是张国力这次一脸庄重地出示了北京来的电报,有个哨兵满脸狐疑地把张国力瞧了又瞧,虽然他看不起张国力的身份,但他不敢看不起署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的这几个汉字,于是他要张国力在旁边站好,他去摇内线电话。电话那头显然已经知道有这么回事,就吩咐他放行,而且要该哨兵把他带进去。
见到范副主任的时候,张国力双脚一并,给他敬了一个已经不太标准的军礼。范副主任倒是热情,立即还了礼,而且主动伸出手来,跟张国力握了手。客套毕,又问清了他与向春风的关系,这才关切地询问起当年的案子来。
提起案子,张国力有的是话说,也忍不住要掺杂一些主观情绪,范副主任拿着个笔记本,不时提醒他:“说要点。”
仅仅是那些要点,要说清楚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好在范副主任还是认真听完了,末了,他合上笔记本,说:“张国力同志,我来复述一遍要点,您听听是不是这么回事,说的不对的地方,你立即指出来好不好?”
张国力没想到,自己闷了二三十年的冤案,这年轻的首长只听了一会就可以复述一遍,他是真的不敢相信,于是高度集中注意力,结果听他说了三五分钟,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张国力那个激动呀,他觉得遇上这样的首长,哪里还有弄不清楚的冤案!
可是在关于如何处理这件案子的关键问题上,范副主任的说法,张国力不是太满意。因为他说,最关键的两个人物,一个是当事人董秋云已经牺牲了,二是据你所说制造冤案的郑大庆也死了,还有就是当年的领导,也就是同意处分你的陈院长也去世了,现在剩下的只有能做旁证的彭淑云同志和你了,另外,山海同志能够作证的,就是董秋云当初写过一份申诉材料,但他负责给她家人寄了这份材料,他却未读过这份材料。还有就是老鲁知道这份材料的内容,但他也没看过这份材料。
现在你要做的事情,请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完整地写一份申诉材料交给我,这是其一。其二,我们研究后,再决定下一步是否成立专案组,启动复查程序。至于彭淑云、山海和鲁正彬三位同志,我们会向他们发文调查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张国力听来听去,没有听到确切的结论性的东西,心里不踏实,可是想,这才开始呢,复查工作才开始,哪里一下子就会有结论呢!他自我安慰了一番,就赶快回到向阳旅社去搞材料了。这些熟悉的事情,他竟翻来覆去弄了两天,直到自己看着毫无破绽,这才去交了卷。
临别时,范副主任告诉他,此事恐怕没有那么快就能彻底解决,但组织上绝对不会放弃。问题最大的难点是年代久远,相关直接当事人已死亡。但自己已经找到了工作方向,有关进展,将会通知你本人,你也可以随时通过向春风同志进行了解。
听话听音,张国力知道一下子真急不来,只得怏怏地买了张到太原的无座票,先回家等候消息。
这一等,1982年张小力就高中毕业了,他高考的成绩不错,上了某政法学院的分数线,但在填报志愿时,张国力严禁他填报这类院校,因为他的个人看法是,凡是与政治有关的工作,都不稳当。张小力问他什么工作才好?他认为教书这个工作最好,与学生打交道,两袖清风,出不了啥大差错。于是小力就填报了本省一所师范学院。
好在这时社会已经相对开明,张小力的政审似乎没有受大的影响,很顺利地上了本科,学的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
上了大学的儿子张小力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形象和气质,社会上流行喇叭裤,他也穿喇叭裤,流行给皮鞋掌钉,他就给皮鞋掌钉。搞的有一次小力放假回家,老爸老远就听到铁掌踢在路面上的“哐当”声,还以为有人赶着牲口过来了。
小力读书每月要20元的生活费。其实他读师范学院是很捡便宜的,学费每学期才15元,床垫、褥子、席子、蚊帐都是学校配发的,国家每个月还发放34斤饭票,补助15元的菜票。据说班上的贫困生就靠这个也能过生活了。而一般农村家庭,家长心疼孩子,每月也就给十元零花钱,还不定时。城市双职工家庭,才给20元。
小力认为大同市的南郊区位于城乡结合部,应该按城市标准发放福利,所以他应该享受每月20元零花钱的待遇。标准既然挂出来了,张国力只得认真执行,他的办法是进行任务分解:女儿小苹每月负担5元,他哥大力每月分摊5元,老婆晴姑靠鸡屁股银行承担5元,自己也支持5元。
其他人的钱都还好说,张国力自己这5元从哪里来呢?刚开始,他是拿向春风送的那笔剩余资金来解决,到了小力大四的时候,他已囊空如洗,只得瘸着脚出门去捡废品来筹集资金,什么煤黑子,啤酒瓶,易拉罐,废书旧报纸,破铜烂铁,见什么捡什么。由于腿脚不便,这些宝贝都要靠走路才能拾掇到手,后来他改为骑部破自行车到处去收购,然后卖到废品站赚点差价,这样倒也勉强能维持张小力的学杂费开支了。
他知道砸锅卖铁送儿子读书,是一件伟大、光荣、正确的事,将来会简称“伟光正”,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力气越来越不济了,骑空车尚可,若是后架上驼了东西,上坡时,那就得拉风箱,呼哧呼哧地喘上好一阵。看来儿子大了,懂得花钱了,当爹的也就老了,这岁月,真是不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