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人数接近两万的辽汉联兵再一次重整齐鼓,向端氏城发起四面围攻。
寒风怒吼,夜空中飘落着阵阵的冻雨,被寒风裹挟着倾洒向地面,虽然气温下降的很厉害,却难以掩盖住双方杀声喧天的酣战,城内城外的火光将整个端氏县城照耀地如同白昼。
小小的端氏城,一次次接受着血与火的洗礼,一次次遭受着箭石檑木的攻击,然而它却顽强地挺立着,承受着无数次的冲击,并且不停地吞噬着城内外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火光冲天,箭石飞舞,然而端氏县城依然控制在周军手中。城内军民在县令王著和安北军副指挥使罗彦环的指挥下,投入忘我地战斗之中。不需要任何豪言壮语去激励士气,也不要言词章句来形容敌人的毒辣,残酷的事实让人人都明白,一旦城破,无人能得以苟活,只有保住这小小的城池,才能有一线生机。
城内所有残疾及年老体弱的男子在官吏的安排下分成两班,充入到各个匠坊,日夜劳作。铁匠们忙着炼铁锻造各类所需的箭簇、兵器,木匠们则制造箭杆和檑木,石匠们也忙着劈开巨石,制作各种大小的石弹,或是趁着战争间歇,修理各处坍塌毁坏的城防。城中所有的精壮的男子早就被召集起来,分成数队,隐藏在城墙之下,手拿各类武器,随时待命。既便是妇人孩童也被召集起来,也帮着给城头的将士们送水送饭,搬运物资。
城外数重壕堑、栅栏,以及连通密布的陷阱,早已经在第一天的激战中,要么被敌军的尸体填满,要么就被焚毁殆尽。阵阵恶臭,熏得交战双方连连作呕,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辽汉联军的疯狂进攻,敌军连攻数日,已经倒下三千多人,却始终奈何不得端氏城。
城外四百五十步到二百五十步是端氏守军为辽汉联军准备的第一道死亡线。体型庞大,射程各异的巨砲被架设在城墙之后,墙上有专门观察瞭望的士卒会根据石弹的落点,向城下的操作人员不断地传送着调整射程、仰角、以及方位等各类攻击指令。
这种曾在攻打河中李守贞时立有大功的巨型投石机,与寻常使用的绞力型投石机有所不同,它依靠杠杆原理,可以将数百斤的巨石轻松抛出三四百步开外,拥有巨大的射程与杀伤力,而且发射速度远比绞力投石机,辽汉联军中的死伤多数都是由这种投石机造成的。
王著这几日不分昼夜,始终坚守在城头上,脸庞早已被烟熏火燎地漆黑,双眼红肿,就连幞头内的头发都被炙烤的焦枯,原本的绿色公服,早已被鲜血和战火染成了褐色。端氏已与外界失去联系多日,辽人的攻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这让他内心之中开始担忧起来,远没有开战之前那种昂扬的自信。
他不知道的是,辽汉联军虽然在最初的几日攻击中损失巨大,但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因为周军坚壁清野的策略让他们无处可以抢到粮食,以供军需。泽州的军民除了搬入几个坚城之外,纷纷退入山林,借助有利地形,结堡寨以自保,有时候,辽军为了攻破一个山寨,往往要发动千人的兵力。而且泽州的乡勇又借助地形不断地骚扰他们的后方,处处设伏,不停地袭扰他们的粮道,等兵马赶来围剿这些乡勇的时候,他们却借助地形,早已远遁,可以说现在的泽州对他们来说,已没有前线与后方之别。
经过商议,辽汉联军还是决定先硬着头皮将端氏城这个难啃的骨头吞下,以获得能够持续南犯的粮食补给。
“杀…”辽汉联军悍不畏死的往前冲锋,迎面而来的却是呼啸的石弹。
“预备,放!”
看见敌军又发起了冲击,城中刚刚停歇不久的巨砲又开火了。
寒夜里,被组织起来的民壮赤着上身,在军官的号令下,井然有序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尽管早已经是汗流浃背,这些民壮们却没有一人偷懒,他们喊着号子,将石弹放入弹带,另一头的八个民壮当即用力扯动配重端的巨石,高大粗壮的杠杆瞬间便将石弹抛出,巨大的石弹呼啸着越过高高的城墙,然后借着惯性,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向着蜂拥而来的敌军狠狠地砸了过去。
辽汉联军抬着各式攻具,在军中各头领的指挥下,悍不畏死地向突击,浑然不顾危险随时从天而降。
“咚、咚…”巨大的闷哼声随即响起,端氏城外三百步外的地面上又多了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肢,被砸的人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碾成肉泥,有的石弹由于打磨的过圆,打在了地上后,借助惯性,继续向前碾压过去,躲闪不及的敌军惨叫间,又被碾成肉泥。没被砸中的士兵个个缩着脑袋,暗自庆幸,很显然,即使他们再悍不畏死,也对这一个个庞然大物般的石弹心存畏惧!
攻击仍然在继续,虽然周军的弹雨从未停歇,但是仍有辽汉联军冲过了这道死亡防线,这些幸存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喘歇,城头的各式强弩,带着死亡的气息又蜂至沓来。箭矢加石弹组成了一道弹幕,让进攻的辽汉联军无处躲藏,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天地,然而周军不会他们凄惨的叫声而有所怜悯,因为侵略者永远不值得同情。
就在敌军快要支撑不住之时,周军的弹雨忽然变得有些稀疏。
“大人,石弹就要耗尽了!”负责砲车的军校跑上城头对着王著大声喊道。
战争的消耗总是迅速的,即使准备的在充分,也会有拙荆见肘之时。
“不要慌,就近先拆靠近城墙的民宅,不够再拆县衙,取石料,若是石料不够,就拆房梁!”王著大声吼道。
“床弩准备!”城头的罗彦环见石弹渐渐稀疏,辽军的攻势有所抬头,随即沉着命令道。
城下的辽汉联军的攻势被石弹压制的一时有所减缓,眼看就要败退,此时却见飞来的石弹渐渐稀疏,他们当即意识到,周军没有石弹了,他们纷纷呐喊着,利用砲车短暂的熄火时间,踏着地上的血肉,麻木地继续向前,在丢下百余具尸体后,终于抵近了城墙百五十步范围内。
然而他们却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了,城头上的各式床弩动了,两人床弩,三人甚至五人七人床弩一字摆开,交叉射击,端氏军民喊着号子扯动着绞绳,城墙下一百五十步至七十步以内成了令人生畏的死亡地带。
密集的弩箭甚至盖过了冰雨,城下的敌军如茅草一般,被一股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死伤惨重,个别辽军甚至身中几十箭,俨然已被射成了刺猬。
然而辽汉联军仍然前赴后继,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辽汉联军终于熬过了死亡地带,城头守军的攻势似乎后劲不足,箭雨也变得稀疏开来,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辽汉联军终于抵达了城墙下,这里是砲车与弓弩的射击死角,眼下他们终于可以还击了。
突然,城头上却扔下一个个黑色的圆状瓦罐。
“乒里乓啷…”瓦罐纷纷破碎,流出黑色的粘稠液体,一股刺鼻的味道在城下弥漫。
城下的辽汉联军一时有些缓不过来,这东西也能杀人,不会是城中的周军箭矢耗尽了吧?城下的辽汉联军正纳闷周军扔这些玩意作甚,这时墙头上纷纷射下火箭。不知怎地,那黑色粘稠液体,遇火便着,一时间,端氏城下火光四起,哀嚎遍地,此起彼伏。
周军扔下的瓦罐中的黑色的液体就是猛火油,这玩意遇火即着,而且粘附性很强,一旦烧着,若用水浇,火反而愈炽。城上的守军也是第一次使用猛火油,他们没想到这种其貌不扬,令人作呕的东西却是非常厉害的武器,只见城下的辽军被烧得哭爹喊娘,阵型大乱,不一会城下就传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有的辽兵由于穿着皮毛所作的大衣,沾染上了猛火油后,燃烧起来更为瘆人。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葬身火海,凄厉的惨叫声,让幸存的敌军彻底丧失了攻击的勇气,他们屁滚尿流的往后方退却,然而想来容易,想走可就难了,城头的弓弩、砲车同时开火,又一波辽汉联军倒在了逃命的路上。
城头的守军眉开眼笑,但这绝不是最后的杀招,守军将各式的石弹、檑木、弩箭齐发,每一件武器都飞向密集的人群。
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硝烟气味,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城下的辽汉联军早就不支,他们蜂拥而来,此时又蜂拥急退,在丢下了数百具尸体,他们惊慌失措的跑回了本阵。
短短的一个时辰,辽汉联军损失了约有千人,这场战斗彻底将他们的士气瓦解了。
端氏城头,罗彦环疲惫的半依在满是箭矢的墙垛上,他的脑海中还在回荡着辽兵惨绝人寰的喊叫声,他已经五天没有合眼了,双眼中充满了血丝,双目红肿,不少头发也被战火烫焦,明显的,他的身体已接近透支的边缘。
罗彦环低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个木箱,借着火炬的光亮,罗彦环见箱子的封条上依稀写着作院两个字。这木箱中存放的正是一瓶瓶由瓦罐所盛放的猛火油,这也是他此前所未见的强悍武器。罗彦环只听别人提及过,说南唐的水师之所以百战百胜,无往而不利,就是使用的这种利器,整个大周境内也只有延州出产这种东西。九月份的时候,郭威在史德统的央求下,从汴梁作院中,将五百箱库存的猛火油全部下拨给了潞泽,这是猛火油第一次在中原战场投入使用。
“王大人,城中百姓伤亡怎么样?”罗彦环见王著走了过来,回神问道。
“城中靠近城墙的百姓战斗时早已转移,伤亡不多!”王著手捻着被烟熏的焦黑的长须,“倒是安北军的将士死伤颇重,此番端氏城若能够保全,全奈罗指挥及全体安北军的帮扶。”
“都这个时候了,王大人还与我客气什么!军上曾经说过,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南北西东,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城。我等身为大周将士,保家卫国,即使身死也无憾,罗某不才,唯有一颗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好一个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说得好!”王著击掌赞道,“罗指挥的这句话足以羞煞天下文武!”
“哪里哪里,这番话,罗某也是从军上哪里听来的!”
其实罗彦环的心也在滴血,短短五日,安北军士卒就阵亡八百余人,剩下的士卒也几乎是人人带伤,这怎么不让他心痛。这些士卒都是好兵苗子,也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作为他们的长官兼袍泽,他完全有理由想让他们都好好活下去。
一旁的王著见士卒们都侧着耳朵倾听二人谈话,遂故作轻松地答道,“无妨,史相公已经亲率大军来援,只要我等再坚持几日,北虏必将败亡。”
“那太好了!”左右众人纷纷说道。
“好了,大伙都累了,除了当值的,都赶紧歇着吧,说不定,天亮前敌人还会再攻一阵。”罗彦环挥了挥手道。
罗彦环也知道王著如此之说,只是为了让城内军民保持旺盛的斗志而已。看到同样是几天未睡的王著,在城头上随便找了地方,合衣躺下,酣睡如死,遂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城外的敌军大营。
罗彦环当然不知史德统早已率军入了泽州地界,已经率军秘密与向训麾下的一千殿前军部众会合,避开辽人的斥候探马,悄悄潜至沁水城西南面二十里外,此时的史德统正立在寒风中,眺望沁水城的方向。
“报!曹将军言沁水城中只有北汉守军千余,防范较弱,而且城中囤积一批粮草辎重,可以攻取。”信使快步来到史德统面前小声禀报道。
寒夜中,战马的四蹄全都裹上了粗布,史德统的坐骑撩着前蹄,有些不耐烦的踩踏着大地,打着响鼻。史德统的身后除了自己的两百最精悍的牙队,就是高怀德率领的一千忠义军骑军和石守信的千余步卒,以及向训的一千余名殿前军士卒,总兵力不过三千有余,这是史德统目前所能调动的最大兵力。
史德统废话不多说,简单的两个字从他的牙缝中蹦出:“出击!”,三千余名士卒在信使的引导下,向着沁水县城狂飙急进。
端氏城下的汉辽联军大营内,主帅北汉招讨使李存环脸色难看,刚刚辽人的皮室军统帅,当着辽汉各军将领面前将其一顿羞辱,说什么汉人全是软脚懦夫,李存环喏喏不敢反驳,待辽人走后,李存环大发光火,对其属下汉军将领又是一通咆哮,见众人不敢吱声,李存环也是无趣,熄了怒火,命道:“众将听令,明早三更做饭,饱食过后,全军猛攻端氏城,本帅亲自督战,士卒后退,杀什长,什长后退,杀都头,都头后退,斩指挥使,全军依此类推,明日我汉军的旗帜,必须插在端氏城头之上。”
汉军众将见李存环下了死命令,俱心神一震,不敢轻视,遂各自准备去了。
李存环也是想不到这小小的端氏城竟如此难啃,开战至今,死伤的部众已近超过三千,这让李存环惊诧不已,更让他头疼的是自己的后勤补给。周军开战之初便在潞泽二州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这让他们本想以战养战的计划落空,无奈之下,李存环只好遣兵从晋州押解粮草,可是泽州的乡勇土著,总是神出鬼没,不停地袭扰自己的粮道,所押解的粮草有半成都被他们夺去或是焚毁,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军士们却在忍饥挨饿,他也无半点头绪。昨日营中更是发生了辽军抢夺汉军口粮的事件,想想李存环都觉得头痛,与辽人共事,虽说是不得已为之,但是李存环也知道,这无异于与虎谋皮,饮鸩止渴!
李存环摇了摇头,赶走了思绪,他从怀里掏出一道圣旨,这时他昨日收到的。刘崇在上面说让其快速攻取端氏,威胁泽州,促潞州史德统分兵,好让辽人一举攻破鹿台山,这样一来潞泽二州就在辽汉联军的夹击之下,即使刘崇在晋州无所收货,此番若能收取潞泽二州,也是对南朝一次巨大的震动,所以李存环不得不祭出连坐之法,誓要一举突破端氏。
走出营帐,李存环望向残破的端氏城怔怔不语。
端氏城方向的火光彻夜未熄,潜伏在端氏城东北方向的山林中的一支人马,也悄无声息地潜至与端氏城不足十里的一处谷中。
这支人马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辽骑追杀的韩通一部的安北军将士。这韩通之前领着安北军的将士为了躲避辽骑的追杀,不得已遁入山林,那些追击的辽骑见状也纷纷弃马追击。在这莽莽山岭中,辽人哪里是由本地土著构成的安北军的对手,不是遇伏,就是被领着在这山中来回转圈,不断被安北军利用地形,分割蚕食,最终只有寥寥几人逃了出去。
靠着山中躲藏的百姓的补给,昨日夜里韩通领着余下的部众又重新潜至离端氏不足二十里的山谷中,同时也派了十几个部众前去打探端氏城的消息,不多会,陆续有士卒来报,观端氏城头旗号以及被围状况,估计还在我军手中,只是端氏城墙残破不堪,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辽人刚经历一场恶战,这会儿恐怕正躺着睡大头觉呢,军上还要等到何时?”韩通手下的安北军士卒有些焦急的问道。
韩通点点头,高举起铁枪,望着身后的部下们高呼道:“胡虏欺我太甚,杀我百姓,其罪难书,人神共愤,我等隐忍已久,今夜正是我等破虏之时!尔等随我为死难的袍泽及百姓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