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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征瓯越章邯醉酒
刚刚入秋之后,嬴政便想着要准备新年的盛宴了,他打算在这大秦的第一个新年里好好乐呵一番,到时候请文武百官和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到咸阳王宫之中好好热闹一番。而组织盛宴这一件事情落在了章邯这个咸阳少府身上。
大冬天的需要准备煤炭,以防止在露天广场上吃饭的百官和皇帝受寒,这么多人需要吃多少饭菜要提前统计,到时候应该多找一些临时的厨师,应该提前准备足够的蔬菜,而且这么多人同时吃饭,座位也要安排好……
就这么一件事情,其实要办好还是需要费一翻心神的,但是章邯却懒得去思考这些问题。
他一直担忧的是秦军南征的事情。
在他看来,咸阳城里透着一种诡异的氛围。在秦国没有统一六国之前,咸阳城中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寻常老百姓,茶余饭后所讨论的事情都是秦军的战斗。若是秦军征战遇到了困难,大家都会茶不思饭不想,要是秦军取得了胜利又攻取了新的城池,大家都会眉开眼笑。
但是六国统一之后,这种全国皆战的气氛立马就消失了。
而且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于战争再也不感兴趣了,事情突兀的发生却无比的自然。五十万大军南征,这样大规模的战争即便是在统一六国之前也没有几次,但是咸阳的百姓和官员似乎都忽略了这一件事情。
官员们所讨论的是秦律应不应该适当更改,秦国官制是否合理,各地郡守应该如何选拔等等,而老百姓们争论的是什么时候能够减轻赋税,什么时候可以减轻徭役……
章邯的觉得这样的变化让他有些接受不了,他从小就是一个军事狂,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别人讨论历史上的战争,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统领大军的将军,但是现在所有人对军事都不感兴趣了。
“南征大军的事情你有没有关注呢?”在县衙工作的时候章邯问他身旁的典吏说道。
“南征,貌似听人说好像屠睢将军已经灭亡了不少部落,怎么了?难不成已经打完了?”典吏一边抄着手头的文件一边说道。
“开玩笑,岭南号称是百越之国,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打败?”章邯一脸诧异地问道。在他看来,周围的人都有些不正常。自古以来,南蛮北狄和西戎都是以凶悍狠厉著称的。每次他们进犯中原的时候,都会使得中原百姓狼狈逃窜,往往要诸多国家同时合力才能够战胜蛮族。
也就是说,这些个外邦人都是十分强大的,至少在军事力量上,他们完全有可能与秦国的军队一脚长短。但是在秦国人心中,似乎齐国灭亡之后,天下就在没有什么是秦国军队的敌人了。南征这一件事情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让章邯十分费解。
“就算有一百个国家,也都是一些野蛮人。我看屠睢大将军屠戮百越只不过是时间问题,顶多再过上半年屠大将军就会凯旋而归。到时候,就该蒙大将军带着人悲伤讨伐匈奴了。”典吏说起对外的征战,就仿佛是晚上回家拍个黄瓜喝点小酒一般轻松写意。
章邯道:“你真是太天真了。这怎么可能呢?我看屠睢不到半年,必然会溃败!因为……”
但是这典吏却没有继续他分析,只是放下毛笔,捶了捶竹简上还没有干透的墨迹,然后立马卷起竹简就离开了。
章邯看着那典吏的背影,只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现在所有人对南征军的预期都是一片大好的形式,可是章邯觉得事情绝对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他觉得他应该跟人说清楚南征现在的艰难形式才行。不等着下班,他便离开了县衙,朝着李斯府上而去。
在他看来,整个秦国最聪明的最有话语权的人就是李斯了。要是他能跟李斯说一说自己的想法,一定能够起到作用。
但是章邯虽然精通与历史典故和战事分析,但在政治上,他完全就是一个愣头青。
他来到李斯府上的时候,李斯并没有对他避而不见,反倒是很热情地接待了章邯。看到 李斯笑眯眯的模样,章邯有些不自在,原本想要说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其实对于南征的军事分析,他早就跟李斯说过一遍了。只是这么长时间朝廷还没有把南征军的具体军事情况颁布出来,让章邯心里没有底细。
李斯一直没有说话,看到章邯有些焦躁的模样,便问道:“少府大人这一次来拜访我,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呢?”
章邯搔了搔头发,有些结巴地问道:“大,大人。不知道南征百越的战事现在进展的如何了?朝廷怎么还没有颁布消息啊?”
看到章邯猴急的模样,李斯卖了一个关子,反问道:“你觉得现在南征百越的战事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呢?”
章邯皱了皱眉头,道:“恐怕不会太顺利!”
李斯“呵呵”笑了两声,然后连连摇头。在他看来,章邯就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他所有的军事分析都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然后借此得到自己的重用。
“南征军兵分五路,其中屠睢率领的东路军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胜利,灭亡了三个部族,同时建立了象郡第一个县城践越县。”李斯冷冷的跟章邯说道,想要看一看章邯被人戳破牛皮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可是让李斯失望的是,章邯没有一丁点儿的恼羞,更不曾面红耳赤地争论,只是又摸了摸脑袋,反复说道:“这不应该呀!这不应该呀……”
李斯笑了笑:“这有什么不应该的?事实就是如此,屠睢已经将捷报传回来了,陛下已经过目。只是陛下觉得这中小胜不值得宣扬,陛下他想要等着屠睢占领整个岭南地区之后,再宣布南征胜利的消息。而且陛下希望屠睢在过年之前就取得胜利,那个时候双喜临门,正好普天同庆!”
听李斯说完,章邯猛地站了起来,说道:“这不可能!”紧接着他摇了摇头,面对秦国的凶猛攻势,瓯越之民一开始有所败退是自然的。但是等着水土不服,地势不熟等等因素都慢慢显现出来之后,秦军必然会开始遭遇困境的。他对李斯说道:“大人!万万不可让屠将军掉以轻心啊!”
李斯看到章邯十分着急的模样,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担忧南征不利,可是我即便要劝陛下责令屠睢稳扎稳打莫要冒进,也总得有一个理由才是。就目前的情况看,南征军势如破竹,横扫百越如摧枯拉朽,你上次跟我说的情况根本就不会出现。”
章邯摇了摇头:“大人,屠将军年轻气盛,又独掌大权。这第一次出征,即便是有所失利,在骄傲之下也必然会报喜不报忧。南征军远在岭南,与我们相距几万里,谁知道哪里的真是情况是什么模样呢?”
听到章邯这话,李斯眉头一皱。他原本念着章邯的好,是因为章邯在他没有胜任右丞相的时候为曾经出言打抱不平。但是现在章邯这一副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模样让他有些反感。
“好了,若是你觉得南征军真的有什么问题,大可以在明天朝堂之上自己向陛下言明,与我多说有什么用处?”李斯没了耐心,也不愿意再看章邯这一副一本正经地自以为是的模样。
章邯着急地说道:“大人,我人微言轻,即便说了陛下……”
“好了好了,我已经有些累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说着李斯挥了挥手,自己站起身来离开了客堂,留下一脸目瞪口呆的章邯留在原地。
这一刻章邯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被李斯当成一个空口说大话的家伙了。当下他的脸便一片涨红,只觉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本他以为李斯是一个极为智慧的聪明人,完全能够听懂自己的分析,可谁承想这么多天来自己都是对牛弹琴,最可气的是,自己还被当作了一头嗷嗷乱叫的傻牛。
章邯猛地捶了自己一拳,然后立马转身离开,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愚蠢之极。
……
虽然秦律极为严苛,即便是说两句朝堂的坏话都要被抓住治罪,但是明面上的法律总有空子可钻。咸阳城的百姓早就在严苛的秦律之下生活了十多年,早就把秦律摸得一清二楚。
在黑色律法的笼罩之下,他们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没有六国旧地的百姓那么一般惶恐。
在他们看来,禁止说朝堂的坏话,又不是不能说朝堂的好话,于是乎坏话当成好话说,不就行了?
“昨儿听说一个齐国卖羊皮的商人因为说了两句咱们皇上的坏话,就被抓起来了,你说这好不好!”
“那齐国人说的什么话?”
“那齐国人不知死活,说咱们陛下在齐国修那么多驰道,还必须要所有的车轮都改了模样,让齐国所有的旧车都不能上路,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瞎说!脱了裤子放屁能算是多此一举吗?齐国人尽瞎说,他不懂,老百姓都是特别有钱的,就一辆车而已,扔了再造一个不就是了?还敢乱咧咧!”
“哈哈,你小子说的真对!他娘的,来来来,喝酒!”
……
如此这般在黑色缝隙中自得其乐,是咸阳城百姓不得已的选择,他们总不能整天都憋着不说话吧?文学手法中的反讽或许就是这样来的。
在酒肆之中,根本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在这市井之中,在这最底层的生活之中,有着最蓬勃朝气。老百姓们不像孔子一般拥有毕生的理想和追求,想要自己的学问传于天下造福于民。他们更不像嬴政一样想着名垂千古,成为人世间最伟大的王。他们满足于一日三餐,剩下的日子里便开始闲谈闲逛,这其实是最幸福的生活了。
但是章邯不一样,任何一个有理想的人总以为自己不是百姓而是英雄!
此时他一个人捧着酒杯,不停地喝着酒,嘴里喃喃念诵道:“李斯他凭什么看不起我?”
章邯十分的委屈,此时他脸色潮红,面若桃花,已经喝得有些大罪了。跟他同样在县衙工作的咸阳县令坐在他身前,看着他一脸憋屈的模样,赶忙劝道:“少荣,你这又是何苦呢?我知道你想当将军,可是你也不想想,当个将军是要去战场上冲杀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死在战场上。那将军哪有文官好当啊!”
“依我看,这郡县制肯定长久不了,过不了几年,陛下肯定还要实行分封制!”
章邯旁边桌子上说话的人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可越是普通老百姓,越喜欢谈论原子弹与世界大战。他们不似朝堂上的人一般有诸多禁忌,说起朝堂上的事情完全就是随心所欲。
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一间小酒馆里坐着咸阳县令和咸阳少府这两个大官。不过要他们硬生生把章邯和县令从人群中分辨出来,也实在难为了他们。毕竟大家穿得都是便衣,嘴里面说的都是国家大事儿,谁服气谁呢?说不准喝开心了,还有干跟章邯争论一下新年晚宴应该怎么举办才大气呢。
听着四周嘈杂的声音,章邯有一刹那的恍惚。
周边有人把自己比作了李斯,嘴里面说着这天下政务应该如何处理才最为有效,他们说的有理有据,有条不紊,从多修驿站道完善公文体系保证文件传输的严密性,再到如何监督各地官员有效执行中央命令,听起来他们说的貌似很有道理……
有的人把自己比作了隗状,想象这一个异族人突然成为了秦朝文官领袖,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该如何骄傲。那人甚至还装模作样说了两句匈奴话……
有人把自己比作了大将军王翦,站到了餐桌之上仿佛驾驭着马车征讨强大的楚国,项燕这样的名将被他一手砍下脑袋,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一间小酒馆已经变成了秦国朝堂,这真是好笑。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一直觉得自己谈吐不凡,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在这酒馆之中夸夸其谈的人,哪一个说的不必自己好,哪一个说的不像自己一样义正言辞有理有据?自己是人杰的话,他们是不是也是呢?
他开始自我怀疑了。
章邯笑了,哈哈大笑。可是即便他哈哈大笑也没有人理会他,因为在茶馆里哈哈大笑的人太多了,章邯只不过是万千人中的那么一个!谁会在意他呢?
“少府,你少喝点吧!”
“我是不是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家伙?一个一无是处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章邯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的好朋友。
咸阳县令赶忙说道:“在我看来,你是最了不起的人。可是我以为的又能如何呢?我又没有权利让你担任五十万大军的将领啊!”
章邯茫然了,他不自信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朋友说的不过是客套话,他知道自己这个朋友或许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才这样说的。以前自己不喝酒的时候也听到有人如此这样奉承自己,把自己说成是最了不起的军事天才。
可是如今喝了一些酒,他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在这茫茫人海中,自己实在是太普通了。自己跟那个酩酊大醉站在桌子上“大将军王翦”有什么区别呢?
自己不过一是一个喜欢白日做梦的酒徒罢了,自己凭什么当一个大将军呢?
章邯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多年来坚持的梦想都破灭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生下来便应该当一个大将军!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寻常人。
他猛地掀翻了酒桌,朝着酒肆外而去。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酒肆老板看见了看忙过来要拦住章邯。咸阳县令赵鹤赶忙从怀中掏出银子,说道:“好了好了,我赔,我赔!”
章邯狂奔在街道上,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完全可以去死了,那种理想幻灭的痛苦让他不能自拔,只想沉沦。被李斯羞辱之后,章邯烧尽兵书,从此再不言兵事。
但是咸阳县令却着急只在狂奔于街道的章邯身后,说道:“你往哪里跑,宫里还有你晚上去接见宋国来的乐师呢!”
……
正在人群簇拥中慢慢走到灞上进入咸阳的高渐离十分得稳重。
高渐离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他从不曾有拯救天下这个最崇高最终极的理想,也不曾与章邯一般想着证明自己的军事才能而获得所有人的认可,他更不像现在的音乐人一般把音乐看做是一种美的艺术,而后延伸到哲学范畴活得自我认肯,他只是低着头,一步步认真地走着。
他背着注铅的古筑,心中怀着刺秦的美梦,但是他从不认为自己会一击得逞。荆轲被太子丹看重不是没有理由的,荆轲身材魁梧,臂膀孔武,力能扛鼎,是万中无一的勇士。他这样的人都不能把嬴政杀死,自己一个操弄琴弦的乐师又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但是他依旧坚定地走着,心中从不曾生出一丁点儿的后悔。
黯然销魂者,为别而已矣。自从荆轲死后,高渐离其实已经死了。他走在与荆轲相聚的路上。孤独寂寞产生的与这个世界的一份生疏感让他忘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与一切皆有可能的因果。他放弃了生活,因此会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选择。
原本被安排接见高渐离的章邯现在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这差事便落到了赵高身上。
等着赵高见到高渐离的时候,脸上笑盈盈的,他先是把高渐离请到座上,这才温和地问道:“不知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在宋子城中,高渐离绝少说话,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姓。此时见到赵高,高渐离朗声道:“燕国,高渐离是也!”
赵高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吓得一哆嗦。本来已经没有生殖器官的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尿道,啪嗒一声落到地上之后,立马便湿了一裤子。
“高,高,高渐离?”赵高尖声喊道。
当初荆轲在咸阳大殿之上拿着一把匕首刺杀嬴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赵高深刻地记着在十数侍卫的守护之下,嬴政被荆轲追得满世界跑的场景。燕国人,一群从北狄演化而来的眼满人,太他娘的生猛了。荆轲是一头野兽,高渐离作为荆轲的朋友,能是一头温顺的小鹿吗?
大堂之中所有的人都是这般想的,下意识地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
高渐离笑了,他知道,这是荆轲刺秦之后给整个秦国人留下的阴影。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骄傲来。
那个震动天下的人便是荆轲,是他的知己,是他的兄弟,是此时让他报出名号便让秦国人纷纷后退的人!
“你,你要干什么?”已经倒在地上的赵高被吓得不轻,颤声问道。
高连击温和地一笑,一如赵高方才对他的笑容,只是赵高看着这笑容,更加觉得发寒,发冷,发憷。
“小人前来为陛下奏乐。”高渐离平静地说道。
长久的沉寂,根本没有人相信。
高渐离很快便被更多的人围了起来,他没有反抗,任由人把他压入了大牢。嬴政听到宋子城那个乐师竟然就是高渐离,先是一惊,紧接着一愣,随后又是一乐,他吩咐道:“妙哉妙哉,快快把那高渐离给朕带过来,朕倒是要看一看他演奏古筑的技艺是不是真的如传说中那般高超。”
赵高听了这话则吓了一跳,道:“王上,那高渐离是荆轲的好友,此事人尽皆知。两人感情深厚非比寻常,他此番前来必然是不怀好意,若是在演奏之时如荆轲一般对皇上行刺,那可该怎么办呀?”
听到赵高这话嬴政摇了摇头:“废话,既然已经有荆轲前来行刺的先例,那高渐离自然知道朕的厉害,朕不相信他还敢再次来行刺。再者,若是他真是来行刺的,必然隐姓埋名,何至于自报身份,这不是故意让我们加强防范吗?最后,我们既然知道他的身份特殊,难不成不能提前严加防备吗?”
赵高听完哑口无言,当下说道:“王上说的是,臣这就去召高渐离上殿为陛下演奏。”
然而等赵高真的来到牢房的时候,心里却十分的不服气。被高渐离这一个名字吓得在众人面前尿了裤子,这事儿肯定已经给那些个侍卫给传了出去。这注定了是咸阳城有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赵高心里一直记恨着高渐离,觉得高渐离丢了他的面子。
此时看到坐在牢房中气定神闲的高渐离,赵高气不打一处来,隔着围栏冷冷问道:“你好大的胆子,说,你是不是来行刺皇上的?”
正在闭目打坐的高渐离听到这话抬头看了一眼,见到牢房外站着的是那个死太监,根本懒得搭话,依旧低下头养神。
赵高更加气愤了,当下怒道:“来人啊,给我打他四十大板再说!”
可是刚这么一说,赵高便突然觉察到不合适。要是这高渐离被打伤了影响演奏,嬴政知道了说不准会责怪自己。所以就在狱卒打算要动手的时候,赵高又突然抬手说道:“慢!”
狱卒们一愣,转头看向赵高。
赵高阴险地笑着,说道:“不必打了。先把他的眼睛给我刺瞎了,反正没了眼睛,也照样可以击筑。我就不信一个瞎子还能行刺!”
闻言高渐离身子一颤,他没有想到这个太监竟然如此阴毒,紧紧是因为自己的胆怯,便要加诸伤害于自己。不过他依旧没有出言反抗,只是冷冷地盯着赵高看。
赵高却也不害怕了,只是说道:“看,一会儿你眼睛瞎了我看你拿什么来看!”
当尖锥刺入眼睛的时候,高渐离也没有喊痛。他虽然身材瘦弱,却仿佛是一个铁打的汉子。那刺痛伤口的伤药敷在他眼睛上的时候,他也依旧咬牙不说话。看到这种种,赵高自己又有些害怕了。他不愿意再在牢狱中逗留,只是说道:“算了,把他带走,皇上要听他击筑,把他那个破琴给他带上。”
眼睛里的神经虽然不少,但绝大多是都是用来感光的。尖锥只是刺破了瞳孔便立马被拔了出来,所以血只流了一点儿,疼却也不怎么疼。敷上药之后,高渐离很快便已经忘记了自己眼睛上的疼痛,只是努力适应着目盲之后如何行动。
赵高只是把高渐离看做了寻常的刺客,却忘了高渐离本身是一个乐师。不同职业的人有不同的倚仗。裁缝画师倚仗的是眼睛,厨师依靠的是舌头,而一个乐师最重要的器官不是眼睛,而是耳朵。
高渐离能够清楚地分辨出眼前人脚步的轻重,能够根据脚步的声音分辨出周围人的方位,一开始他只能被侍卫们扶着才能够行走,然而等着到了咸阳皇宫的时候,他便差不多能够自主行动了。
嬴政看到高渐离头上蒙着纱布,有些个诧异,当下便问道:“他的眼睛怎么了?”
赵高见嬴政有些个生气,赶忙说道:“启禀皇上,微臣担心他对陛下图谋不轨,预先把他的眼睛给刺瞎了。这样一来,他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嬴政大怒:“那古筑之上足有十三跟细线,密密麻麻的,你把他眼睛给刺瞎了,他还能看得见吗?看不见他怎么击筑?”
听到这话赵高吓坏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可是这个时候高渐离说道:“回禀皇上,小民无须眼睛,便能操琴击筑。”
听到这话嬴政皱了皱眉头,看了赵高一眼不再说话。这无形的威慑差点让赵高再次尿裤子了。他此时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以后绝对不能再背着嬴政妄自下令了。
嬴政对高渐离说道:“既然你已经瞎了,朕便不要你行礼了。要是你弹奏得确实好,朕便封你为秦国乐官,你一定要好好弹。”
高渐离道:“小民遵旨,请皇上赐坐,臣这就开始弹琴。”
“大胆,你是什么身份,竟然还敢要求座位?”赵高尖声喝到。
嬴政一转头,冷冷看了赵高一眼,赵高一脸的惶恐。嬴政素来是唯我独尊而又极为霸道的,要是以前自己说这句话肯定没有问题,嬴政冷冷看向的会是高渐离才对,怎么会看向自己的。
赵高不知道嬴政已经慢慢老了。而有权有势的人一旦老了,心便会越来越软。
嬴政道:“你去胡亥府上教他写字便是,不要在这里呆着了。”
听到嬴政这话,赵高吓了一大跳,他没有想到自己就这么失宠了,他赶忙跪下,伸手“啪啪啪啪”地在自己脸上打起来,嘴里说道:“老奴知错了,老奴掌嘴,老奴再也不敢了,请陛下饶恕老臣吧!”
赵高他心里对嬴政无比的惧畏,只要站在嬴政的身边他就提心吊胆的,可是一离开嬴政,他便觉得天塌下来了。他身子已经畸残,而心思更是与常人不一样,要是一般人知道自己终于能够离开嬴政,肯定会烧香祷告,庆幸自己脱离苦海,可赵高却一副死了爹娘的模样。
“还不快走!”嬴政毫不领情,一旦他作出决定,便在没有人能够更改。
赵高听到这一声雷喝,再也不敢自行责罚,立马撩起衣襟抱头鼠窜一般逃出了咸阳大殿。
高渐离看不到,但是一双耳朵却把一切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此时此刻他心中突然生出意思对嬴政的感激来。
显然,刺瞎自己眼睛的命令是赵高私自主张的,嬴政只是要自己来操琴而已。自己作为荆轲的好友,嬴政竟然毫不忌惮,直接请自己前来操琴,而且也不忌讳自己燕国亡人的身份,许诺自己为秦国的乐官。想起当初太子丹想法设法逼迫着荆轲刺青时的种种行径,想起燕孝王的昏庸和下载心胸,高渐离突然觉得这天下就应该是属于嬴政的,属于自己身前坐着的这个声音雄厚的男人的。
但是对嬴政的欣赏与赞叹丝毫没有改变他打算刺杀嬴政的信念,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分辨着嬴政的具体方位,计划着自己的刺杀行动。当一个人的思想进入极端的境界,脸生命都不在乎的时候,是不可以常理度之的。这些人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爱恨,有的只是执着与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信仰。
“赐坐!”
随着嬴政一声令下,古筑与案几板凳全都出现在了高渐离的面前。
高渐离坐下之后伸手按在了古筑之上,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曲了。
他突然回忆其易水河畔的荆轲。
他一直知道,荆轲并不愿意去刺杀嬴政。荆轲虽然是一个侠客,但是侠客对与国家争端,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不感兴趣的。从骨子里讲,荆轲与自己都是闲云野鹤一类的人。大家都喜欢坐在街头巷尾听着老百姓们闲言碎语,感受其中表露出来的人间美好。
一个弹琴一个唱歌,他们本是很好的一个组合,应该属于音乐,应该属于那种人无法言说的美好。光幻的五颜六色,草地,花香,狗肉,酒与月亮……
高渐离开始弹琴,琴音如怨如诉,如风如雾,那是他与荆轲的美丽年华,那是他与荆轲的青葱人生。
紧接着曲调变得高昂了起来,激越了起来。
太子丹送来了金银珠宝和绝色没人,荆轲被请进了高堂大院,作为燕国的太子,丹都得对荆轲毕恭毕敬,朝堂上谁人还敢小觑荆轲与自己呢?
两个人在贵族之中昂首走着,那一刻真是他们人生最辉煌灿烂的时候。
手指在中音区域往来流连,时而往下一划拉手指落在高音弦之上,这是峥嵘的岁月,最让人忘乎所以而留不下任何回忆的快乐!
但是荆轲经受不住那些美色的诱惑,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太子丹送来的那些个金银珠宝与美色,让荆轲渐渐沉沦。荆轲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潇洒快活下去,但是当太子丹把那美人的双手送到荆轲面前时,看着那鲜血淋漓的手,荆轲知道,他不得不踏上刺秦的道路了。
手指终于往上,在往上,开始在低音区域驻足。
琴音突然变得低沉,变得厚重,变得哀伤起来。
易水畔荆轲与所有人诀别,那是踏向死亡。
高渐离脑海中突然回忆起荆轲最后唱的哪一首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歌声是那么得有感染力,引得所有人都涕泪沾襟双袖龙钟。可是那个时候自己没有带着自己的古筑,没有办法给荆轲奏乐。
“荆轲,兄弟我现在就为你补上那残缺的一首《易水寒》!”高渐离在心中这样呐喊着。
所有人都被高渐离的琴音给吸引了,嬴政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始朝着高渐离走去。而所有的侍卫不知道是被高渐离的琴音所吸引了注意力,还是觉得高渐离已经瞎了眼睛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都没有阻止嬴政的这一行为。
所有人的目光都击中在高渐离那纤细而洁白的手指之上,看着那手指仿佛是小溪中的急鱼一般在水中来回游窜着,看着高渐离抿着嘴巴不停地在琴弦上拨弄着,全都听痴了,也全都看呆了。
嬴政以前不是没有听过别人击筑,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击筑竟然还可以达到这样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以前觉得一个完整的音乐必然需要金、丝、竹、石、鲍、土、革、木这八音汇合起来,让一整个乐队一起才能弹奏出来,但是今天他发现高渐离一个人一把琴就可以完整地演奏出美妙绝伦的音乐。
此时此刻,乐曲已经到了荆轲刺秦的部分,手指开始在古筑最下方的高音区波动,音调高而速度快,曲调立马从悲伤之中走出来,开始进入紧张激动的环节。
连续地少羽、高羽、低羽三弦上接连不断地重复音调,那是荆轲正在追着嬴政跑,而嬴政则不断地围绕着大柱奔跑。
荆轲随时都有可能把嬴政杀死,灭亡这一位千古一帝,万古之皇。而嬴政则不断抽动着长剑,想要把宝剑给拔出来反杀荆轲。
然而随着赵高的一声大喝:“王上,把剑背在背上!”
那一柄剑终于出鞘,一个转身,一剑刺向荆轲的胸膛!
“当!”的一声,行刺就这样结束了。
大殿之王静压压一片,恐怕是落一根头发丝都能够被高渐离给听见。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的隐约之中不能自拔。
嬴政这才相信了,高渐离这击筑之声,是真的能够像酒一样醉人的,他这才相信了,绕梁三日,余音不绝这话也是真的。
高渐离却茫然了,都不说话,都不走动,他怎么辨别方位,怎么行刺呢?
秦始皇怎么不说话呢?
他微微转动脑袋,耳朵一动一动仔细听着,可是并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曲子究竟完了没有,都不知道高渐离那紧紧按在古筑之上的手指会不会再次波动起来。为此,大家甚至都蔽住了呼吸,根本不敢喘气。
高渐离却慌了——这节奏不对呀?难不成所有人的都已经走了吗?
高渐离等不下去了,高渐离抱起了那注了铅的古筑猛地跳了起来,朝着刚才大殿之上嬴政所做的位置上冲去。
他仿佛是一头猛牛,冲到案几前之后,他猛地把那古筑给砸了下去。
古筑应声而碎,而那案几竟然也被高渐离一下子砸成了两半。瓜果盘子纷纷掉落,地上一片狼藉。
高渐离唯独没有听到嬴政的惊呼,他愣了。
嬴政也愣了,他看着高渐离从自己身边冲过去,然后猛地这么一砸,还以为他是以这中暴烈之音收尾,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便弹玩了吗?”
听到嬴政在背后说了这么一句,高渐离如遭雷击。
他知道,他的行刺也失败了。
他颓然地坐了下去,也懒得解释。
当一个纯粹的音乐家与国家争端,与政治道德等等挂钩的时候,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十足的笑话,他距离死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