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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关键的证人证据
1964年起,为了防止苏修、美帝的突然袭击,党中央轰轰烈烈地开展“三线建设”,中东部共有1100多个大中型建设项目,进入了西南和西北地区。各类人才也响应“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等号召,前往三线地区支援建设。
文革早期,三线也是大量知青的去处,比如胡锦涛同志,就曾经分配到甘肃刘家峡水电站工作。
由于国防考量,这些工厂的位置都偏僻而分散,导致企业的后续发展进入瓶颈。如陕西汉中飞机工业基地,下属28个单位分散在两个地区、7个县的范围内,其中一个企业被分散在6个自然村中,装配零部件需要汽车往返几十甚至上百公里,员工上下班也非常不便。
但那个时代,没有人叫苦叫累,大家都鼓足了劲头闹革命、搞建设,以至于这些前辈,后来往往被他们的孙子孙女叫作“傻子”,因为他们只讲奉献,不懂得索取。
吴一凡所在的单位,最初在川东大巴山腹地,五十年代末才迁到了成都远郊,随着三线建设的兴起,又改迁到川西的山区。不过厂子迁来迁去,单位的邮箱始终没变,一直都是那个5028邮箱代码。
这一天,吴一凡收到了张国力的挂号信。当时中国人的通信方式多是写信,因为电报、电话都太昂贵了。写信又分平信和挂号信,平信是收到了算运气好,收不到不负责。而挂号信是邮局有登记,收信要签字,无人收,要退回寄件人,这是有保障的通信方式。
寄平信要贴8分钱的邮票,相当于最廉价的一包香烟,而寄挂号信要花二毛四分钱,显得很昂贵,相当于一个农村壮劳力两天的收入。
吴一凡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很高兴信里附的通讯录,一下子就得到了这么多老战友的消息。但是张国力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以为成都、重庆是四川的两个大城市,吴一凡大概一抬腿就去了。实际上,吴一凡这时候到山沟里工作了,这地方位于川西山区,说白了在青藏高原边缘,交通那是相当的不便。
怎么办呢,老战友蒙了冤,生活的很艰苦,确实让人心里难过。可不管有多难,自己总得帮这个忙,毕竟彭淑云和郑大庆都是直接的当事人,而且都在省内,如果他们愿意改口作证,就算董秋云牺牲了,事情也能反转过来的!
于是,他给张国力回了一封信,表示将尽快去找当年的彭护士长和郑干事,争取弄清事情的真相。
成都陆军医院位于成都北门外的天回镇,属于新都县,距成都火车站也就十来公里,位置和环境都不错。吴一凡按图索骥,倒是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了彭淑云本人,她这时已经是护理部部长了,正团级干部。
二人相见,聊了会老部队的情况,相谈甚欢。可是一提起张国力的案子,她的脸就沉下来了。她说,董秋云当年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组织早有结论,而且她受了处分,去了505医院,也没见她申诉,可见她心里也是服气的。她已经牺牲十几年了,现在再来翻案,要牵涉多少人,要费多少事,有这个必要吗?
吴一凡是搞什么的?他历来是搞政治工作的。他很清楚,要把这个案子翻过来,如果张国力没有错,那就意味着眼前的这位彭部长他们捉奸捉错了。其实也不是捉奸有啥错,而是捉奸之后弄的现场和证据、证言,有错。
这样说来,彭部长放着好端端的正团级干部不当,她会抓屎糊脸吗?
道理是明摆着的,可是吴一凡还是不甘心。他将心比心,告诉她假如没有这档子事,张国力如今起码也是个团级干部。可他现在待在乡下,腿瘸了,讨了个有智障的老婆,生了一窝娃儿,靠挣农业社的工分过活。前些年困难时期,把爹娘和兄弟姊妹全给饿死了。(吴一凡为了增强说服力,很显然采用了添油加醋的文学常规表现方式。)
彭部长听完他的陈诉,想了好一阵,表态说:“对于张国力同志的遭遇,我个人十分同情。但这是组织结论,除非组织启动复查,我个人,又能帮到什么?”
这就是吴一凡第一次见彭淑云的结果。他把这结果,给向春风和张国力写信作了通报。
向春风接信后,再三研究信的内容,觉得麻烦了。原则上讲,原920医院,才能称得上是组织,可是相关的当事人,陈院长、彭护士长、郑处长,现在都已不属于这个组织。现在的920,凭什么来复查这个案子呢?
他采用的办法,是去找原920直属医院的最高领导陈院长,请他出面来给彭部长和郑处长写信,请他们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和对一个同志负责任的态度,回头看当年的处理,是不是有偏差,是不是有可研究斟酌的办法。
说白了,陈院长已经代表不了组织,他只能以一个老领导的个人身份发言,请求配合。有没有效果很难说,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向春风把这情况赶紧通报了吴一凡,也告诉了张国力。等吴一凡再找到彭淑云的时候,离上一次会面,已经过去了九个多月。
彭淑云这次见到吴一凡,态度明朗了许多。她说:“吴书记,老首长来了亲笔信,态度很诚恳,我也很同情张国力同志的处境,这个事情最近弄得我很烦,我已经考虑了很久。这样吧,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告诉你,捉奸的事,最初我根本不知道,是保卫科的郑大庆跑来告诉我,我手下的护士董秋云禁受不住别人的勾引,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所以通知我去抓现场的。
“你也知道,作为领导,我的部下犯了错,我不出面不行。去的时候,踢开门,黑灯瞎火的,他俩确实坐在床上。”
吴一凡抓住机会,赶紧插了一句:“坐在床上不能说明问题呀!”
彭淑云说:“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张国力被抓走后,郑大庆他们才强行扒走了董秋云的内裤。”
“请问,扒内裤合法吗?”
“这个不好说,如果真的抓住了现场,大概没必要扒她的内裤。正因为没捉到现场,只好提取间接证据吧?”
“好的。内裤是当场交给你的吗?”
“不是的,是第二天早上开批斗会前交我的。”
“嗯,以你的经验,你确认内裤上是精斑?”
“我不能确认,我感觉像面汤。但我不能怀疑保卫科,所以我的说法是‘有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非常感谢彭部长。你的意思可以概括为三点,一,你是别人临时通知去捉奸的,二、在捉奸现场并未发现实际通奸行为,三,被保卫科郑大庆强行扒下的内裤,是第二天才转交给你的,而且你不能确认那就是精斑,而且疑似面汤。这些我都记下来了。你可以帮我签个字吗?”
彭淑云想了一阵,答复道:“你说的这些,我说过,但你不能代表组织,我也可以说没有明确说过。总之,你来找我,是找错了人,我从头至尾,没有参与冤枉谁、打击谁或迫害谁的任何阴谋活动,这一点,我敢用党性担保。”
吴一凡听到这里,心里已经完全清楚了,彭护士长这已经明确排除了参与制造冤案的责任,而这责任,直接指向了一个人,那就是920 医院原保卫科的郑屠夫——郑干事郑大庆。
张国力知道老鲁存在的重要意义,第一时间就给他写了信。最初的几封信都是平信,去了就是泥牛入海。后来他觉得事情不对,按说自己跟老鲁虽然谈不上深厚的友谊,但也未曾得罪他,按说有战友情,再怎么说,回个信还是可以的。
后来他猜测是平信未曾寄达收件人手里,于是下了血本改寄挂号信,果然被退件了,原因是“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什么意思?莫非是老鲁当初就没分配到这个单位,或者是后来调走了?从前面这些战友的联系名单来看,准确度相当高,由此可以看出,调走的可能性最大。
调走了,麻烦了,张国力没辙了。
又过了很久,有一次张国力去找谭云蹭顿吃喝,以滋润一下那剐得难受的肠子,谭云问起他事情的进展,他把所有的情况简单汇了一下总,跟他说了一遍。最后才说,老鲁很重要,但是失踪了,再也没有办法联系得上,说完直叹气。
谭云要他先自罚三杯,再给他讲罚他的道理所在。张国力将信将疑,扭扭捏捏地喝了三杯酒,谭云这才告诉他:“你以私人身份找人,一旦那人挪了窝,你永远也难以找到他。我明天帮你出个公函,盖上章,寄到他原单位办公室,我保证不出十天半个月,你就能收到回音,信不信?”
这话,张国力信。公对公,岂能不信!
果然过了不久,谭云给张国力寄来市内平信,告诉他,鲁正彬找到了,他原来的单位“河南省开封专区农场”没错,但他现在已经调去“开封专区第二农场”工作了,离原来的老单位有七八十公里,所以他收不到你的信了。
张国力立即怀着无比激动和万分亲切的感情,给原来的“领导”鲁正彬同志写信,仍然咬牙寄的是挂号信。
这一次非常顺畅,半个月后就收到了老鲁的回信,回信用的是平信,但张国力幸运地收到了。
信写的比较长,内文的干货只有两点,一是开封地处豫东平原,本来地理条件不错,但黄泛区一带土壤盐碱化的现象突出,所以他这是治土去了。他是农业工人,不算农民,过的却比农民还苦。因为农民辛苦了,还有丰收的喜悦,他辛苦了,却看不到喜悦。没有丰收,何来喜悦?
第二点干货是,他告诉张国力,他目睹了董秋云跟敌特搏斗、抢救、留遗言和牺牲的全过程。他知道董秋云的挎包里有写好的申诉信,而且内容是控诉郑屠夫和彭护士长弄虚作假的,还有就是自证清白的,好像是写给920司令部政治部的。但这份重要材料自己没亲眼看过,据505医院保卫股的三大爷(即山海)说,他们会将其作为烈士遗物,寄给她的家属。至于董秋云家在何方,自己确实不知道。
张国力获得这一线索,激动了三天三夜,因为有了这个直接证据,就算董秋云不在人世了,也可以帮自己洗白沉冤。
可是等到第四天,他把原来的联系名单取出来一看,傻眼了。是的,董秋云的联系地址虽在,但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他想要找到那封申诉材料,该找谁呢?上面没有董秋云亲人的名字呀!
这次他不算太傻,赶紧地进城去找谭云,又想请他以单位名义,跟董秋云的家乡政府联系。
不过谭云这次的态度变了,告诉他说,这一招不灵了,你找的是个死人,我不是民政部门,也不是公安单位,更不是原部队;农村的生产大队和小队,也不算啥正规单位,没个具体的联系人,我发函也没鸟用哇。
那怎么办呢?我无办法,兄弟,我帮你也只能这样帮了,要解决问题,恐怕你不到当地寻访,不亲自登门拜访,我看你永远也不可能拿到那个材料。
张国力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他想,妈的你是国家干部,凭粮票吃供应粮,按月领工资,老子就一农民,拖家带口的,实地寻访,你说的好轻松哦,你给我出路费呀!到了运城,不用花钱住店、吃饭呀!要找人办事,还不买几包好烟呀!
他都这样想,给晴姑一讲,晴姑当然更反对他去了。
那个素未谋面、只存在在耳朵里的董秋云,晴姑听了也是没好感的,因为她是跟自己争老公的“情敌”。如果不看在她是人民志愿军的份上,她其实宁愿把她叫作女妖精。在她看来,都是这个女妖精的存在,才害了自己的老公。如果没有她,张国力早就当团级干部啦!
那么,团级干部是多大的干部呢?晴姑不知道。反正在她看来,只要能管得住生产大队长的干部,那就是国家干部,是国家干部就好!
而女人都是感性动物,说话做事非常缺乏理性。她如果真会讲道理,其实应该感谢董秋云,没有董秋云,张国力当了县团级干部,还会轻易娶她晴姑这样的二婚户吗?再说了,到底是董秋云怀春发情,去勾引你的老公,还是过去还不是你老公的张国力想去勾搭董秋云,请把主次关系搞清楚,好不好?
可惜,她不会这样去想问题,她只会责怪董秋云耽误了张国力的官途和前程。当她觉得活的真累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董秋云死得其所,真的该死啊。
尽管知道此行困难重重,1965年底,吴一凡还是借去重庆探望原祖国慰问团黄团长的机会,决心顺道会一会郑大庆郑处长。
探望黄团长是必须的,如果没有黄团长当年及时出面跟郭团长说情,自己早就死翘翘了,可以说黄国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个情,吴一凡这辈子必须认到底。
也正因为自己曾经蒙受过不白之冤,吴一凡觉得更加同情张国力,必须用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他洗清沉冤。如果说张国力过去的话,还有使人有怀疑的余地,彭护士长的话,则使他坚信此案必属冤案无疑。
没想到,在跟黄国清书记闲聊的时候,吴一凡讲起了张国力的事,并向他打听重庆国棉总厂701分厂的情况。黄书记听完,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立即爽快地表了态:
“国棉总厂嘛,邓书记,赵厂长等人,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嘛!彼此都熟悉。你所说的701厂保卫处长叫什么?这个一问就知道了。如果那个保卫处长,当年制造了冤假错案,你放心,我相信他的领导们都是正派人,绝对不会让他蒙混过关的。这事我会帮你追到底,真是没有王法了!”
吴一凡听了,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把这个喜讯告诉张国力和向春风,告诉当年挑夫班还活着的每一个人!他相信,正义只有可能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按黄书记的意见,他这次甚至没必要去跟郑大庆见面,只需要走组织程序,就可以落实问题。但吴一凡认为,来一趟不容易,他去会会郑大庆本人,很有必要。
在黄书记联系好邓书记之后,吴一凡从江北红旗沟,转了几道公交车,去了沙坪坝,找到了邓书记。他已经通知郑大庆,在他的办公室等候。
三人见面,说了番客套话,然后吴一凡单刀直入,又把张国力的处境给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意即博取他们的同情心。
郑大庆黑着脸听完了吴一凡的陈述,表态说:“吴书记,你为老战友远道而来,讲的故事很令人感动。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关于当年捉奸和处分的事,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但组织结论是最权威的结论。要我说,首先,你的身份代表不了任何组织,其次,案子人证物证齐全,我们办的是铁案,这案子翻不了,真的是铁案。”
吴一凡听了,心里很不是味道,晓得郑大庆这是铁了心在抵赖,就说:
“郑处长,别急着下铁案的结论,实事求是才是我党铁的原则。当年的彭护士长已有证言,她是被人通知去捉奸的,现场没有通奸事实,是你们强行扒走了董秋云的内裤,第二天批斗会前才把内裤递交给她,而且她怀疑内裤上是面汤而不是精斑,所以她在会上说的是上面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却没有说有精斑之类的话。疑点重重,何谓铁案?”
郑大庆听的满脸通红,激动得几次站了起来:“什么意思!你这分明是影射我在弄虚作假,打击迫害同志,不行,这个性质太严重了,你不能走,我要报案,好好查查你的来历和动机!”说完就作势要去拨打桌上的电话。
邓书记一把按住了话筒,教训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激动个啥!吴书记是黄书记介绍来的朋友,黄国清你听说过吗,当年祖国慰问团的团长!级别比你牛逼多了,重庆市长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嘛。这些事情,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但我觉得你的态度有问题,吴一凡同志仅仅是在讲道理,你这是要搞打击报复吗?有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郑大庆听领导这样讲,只得气呼呼地坐回椅子上,说了句:“这么不友好的客人,我不欢迎。”
吴一凡盯着他的眼睛,轻言细语地说:“郑处长,有理不在言高,欢不欢迎在其次,其实只需要你简单地写个材料,说明当年那内裤上不小心洒了点面汤,这事就有转机了,对你也没什么大的影响,是不是?”
郑大庆闻此言,恶狠狠地瞪着吴一凡:“你在开什么玩笑!”
吴一凡:“我没开玩笑,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郑处长再一次站了起来:“你说话办事,相当不严肃,组织结论不是你四处串联,就可以轻易推翻的。你找我没用,有种你让董秋云站出来说话,她说张国力没有日她,这事就翻案了。邓书记,不好意思,我手上还有急事,失陪了。”
邓书记见他要出门了,想阻拦:“呃,郑处长,怎么说走就走了?”
郑大庆回头说:“他来历不明,我没必要跟他浪费时间。要调查,你喊十二军政治部派人来,我保证配合调查。”
920司令部是当年十二军军部的代号。吴一凡这第一次下山城,就这样惨淡收场了。
郑大庆敢放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他心里有底。董秋云的骨头都烂在朝鲜了,她能出面来鸣冤?十二军政治部面对这样无头无绪的陈年积案,能重新组织调查?
是的,即使你摆出一万条理由,当初的郑干事、如今的郑处长,为什么要来帮张国力翻这个当年自己经办的“铁案”。莫非,“与虎谋皮”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很深奥很费解吗?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是被人黑了,却不知是被谁黑的,把遗憾带进了坟墓里。而比这更痛苦的是,是明明知道谁对自己下了黑手,却拿黑手无可奈何,让人生不如死。
各种消息一汇总,向春风愤怒了。文人容易激动,他觉得,党内竟有如此嚣张之人,公然制造冤假错案,死不悔改,还敢向组织叫板,这还了得!于是他再次出面找陈院长,请他出面向十二军首长通报情况,要求彻查当年的“张国力董秋云通奸冤案。”
以陈院长的正师级别,他出面给有关领导打招呼,效果当然是不用说的。虽然他的内心也很矛盾,毕竟这事发生在自己任内,捅开了,自己也未必光彩,但作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实事求是、有错必纠这些原则,他很清楚。所以,他提起笔,给原单位领导写了封亲笔信,请求对这个案子重新复查。
却说十二军党委负责人组织开了个会,决定对此案启动复查程序,派出了专案组,对张国力、彭淑云、505医院原保卫科长山海(绰号三大爷)、郑大庆等人展开外调。
恰好在这个紧要关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文革武斗发源于上海,却是在重庆发展到了顶峰。
因为重庆在抗战时是大后方,国民政府把兵工厂都迁到了陪都重庆。搞三线建设时,又集中建设了一批,所以重庆号称是亚洲最大的兵器工业基地。文革搞 武斗的主力是工人阶级,他们近水楼台,什么样的先进武器,甚至部队还未列装,他们顺手就拿起来保卫毛主席了。因此,重庆的武斗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小儿科,这里出动了除飞机以外的一切陆军装备,甚至连军舰也用上了。
重庆武斗的双方,一派叫做8.15,另一派叫“反到底”,说不上谁光荣谁反动,都说是誓死保卫毛主席。学生中的红卫兵组织,也是跟的这两派。有的工厂生产大炮,他们就使用大炮,有的生产坦克,他们就使用坦克,很多厂生产枪械,于是他们就提着半自动和全自动的枪支巡逻、冲锋。
防守的话,轻重机枪、高射机枪都是标配。打完巷战,双方居然还拉到郊外,挖战壕筑工事对攻,一时硝烟滚滚,炮声隆隆,令人恍如见到了重庆的第二次解放战争。
仅1966年七、八、九三个月,重庆死于武斗的人员,就不计其数。据材料,武斗期间,有一夜,双方就打光了一万发高射炮弹(改平射)。这威力,可以摧毁上百座钢筋水泥的楼房,多少血肉之躯,也不够填的,不信你试试!
这火爆场面,让一位老将军也吓着了,他说:“这还叫文化革命?这分明像两支正规军在打仗嘛!”
然而,文革的威力,远远不止于武斗,“以阶级斗争为纲”,那才称得上所向披靡,连军队也不能幸免。以《亮剑》中的男主李云龙为例,他当时驻防厦门,因制止红卫兵抢劫军械库,下令开枪打死了两个人,造反派紧追不放,最后竟逼得他开枪自杀。而他的老搭档赵刚,担任军委政治处主任,忍受不了复杂的政治斗争,结局也是自杀。这二人的妻子田雨、冯楠,也都是自杀。
在这个大背景下,十二军的外调工作组停摆了,重庆的郑大庆,也一命呜呼了。
郑大庆生于1927年7月,死于1967年10月。以他的年龄和阅历,肯定不会轻易拿起枪哈戳戳地去打冲锋了,要搞武斗,他也是当指挥员的角色吧!
事实上,他真的是指挥员。他是部队转业干部,上过朝鲜战场,身经百战,他具有天然优势。最初他是厂里8.15派的头目之一,坚决造反,要打倒邓书记,因为邓书记知道了他的烂事,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逐渐有许多人都知道了他的烂事。不收拾邓富贵,他决不收兵。
邓富贵被当作牛鬼蛇神,抓起来游街批斗了三天三夜,也没给他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啥的,只是剪了阴阳头、戴了尖尖帽而已,他就受不了,几次都想跳车畏罪自杀。在这关键时刻,重庆警备区的一个军官,带了一个排的解放军过来,活生生地把邓富贵救走了。
幕后黑手定是黄清国!黄清国是最大的保皇派!郑大庆恨的咬牙切齿。恰好这时815派内部分裂,他索性摇身一变,加入了“反到底”派。
重庆的兵工厂虽多,著名的大厂却只有四家,分别是长安厂、建设厂、嘉陵厂和望江厂,动不动就是二三十万人的规模。郑大庆看出了大趋势,黄清国所在的厂子,老8.15占明显的优势,而要扳倒他,就必须转投另一家大厂,因为在那里,“反到底”派的声势发展很快。
在8.15派看来,他是叛徒,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他在原来的棉纺厂,很快就站不住脚了。
经过与沙区的“反到底”头目联系,他们制订了周密的转移和接应计划;可是郑大庆不清楚,他的队伍里,有人跟老8.15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句话,他被出卖了,他的行动计划,早已摆在了老8.15指挥部的桌子上。
地球人都知道,重庆的地形是座山城,但沙坪坝却是块平地。从沙坪坝要进入市中区,到了小龙坎,根据山型走势,就得分路:往左,经上下土湾、红岩村、化龙桥、李子坝、到达牛角沱,再经上清寺过嘉陵江大桥到江北区。往右,经马家岩、石桥铺、歇台子、大坪、浮图关到达菜园坝,通过长江大桥进入南岸区。
这天半夜,郑大庆指挥队伍往南岸区转移,才走到小龙坎,就被厂里的老8.15追上了,双方打成一团。就在这时,从南岸赶来的接应队伍加入了战局,而从江北赶来的支援队伍,也气势汹汹地杀到了。
两派就这样真枪实弹地干了一个晚上,打成了一锅粥,至天亮才停火,形成对峙局面,然后双方各自收尸,先去掩埋“烈士”遗骸。
这一仗,双方死亡134人,伤者不算。曾经身经百战的郑大庆,被一发高射炮轰死了,手下人勉强帮他凑齐了尸体。
由于重庆大学第二教学楼外面的坝子已无空地,815派就近把尸体掩埋到沙坪坝公园里。他们在这里有当权派“战友”。挖坑和埋尸的,都是“反到底”的“战俘”,埋的都是8.15 的“烈士”。后来在沙区公园里形成了占地达50多亩的武斗死难者陵园,共有113座坟,掩埋531人,年龄最小的14岁,最大的60岁。
2009年12月15日,这里被批准成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同时也是全国唯一保存完好的“红卫兵”墓群。
当年8.15派的“政委”周家渝,后来坐了16年牢,出狱后每年清明都要来这里坐上一天。在他看来,这些年轻的生命,牺牲的都很有价值,“他们都是听毛主席的号召才起来革命的,应该视作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一样的英雄。”
当然这是他个人的看法。更多的人,把当年这些人视作愚昧的化身,说白了,认为他们比傻子还傻。
至于郑大庆的尸体埋去了哪里,无人得知。当时,各大单位都是自行掩埋,类似沙区公园这样集中的掩埋地,共有23处,包括建设厂清水池、重大、松林坡、体育馆、牛角沱大桥南桥头、朝天门码头街心花园等处,当年都有掩埋红卫兵的墓地,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都被平掉了。
这里有一点插曲,值得追记。
2005年,沙坪坝区退休教师曾钟开始在墓地蹲守,进行穷尽式调查。“这是最笨的办法,但也最有效,就是在墓地等着,有人来上坟,就和他聊,然后这些死者家属就会一个传一个,帮我收集资料。”曾钟说。
“每一座墓碑后面,都有一个惨绝人寰的故事。”曾钟说。而对于这些墓碑后的故事,现有的研究却难如人意。
曾钟举例说,113座墓碑中有两座无字碑——建成就一直没刻字,他通过多次走访,终于弄明白了“无字”的原因:一对建设厂的夫妻,丈夫是“8·15”的高级干部,妻子是总部话务员,后因怀疑他的妻子是“反到底”间谍,两人分别被秘密处死。入葬时因为“间谍”一说并无实质证据,又不能按“烈士”的名分立碑,碑文就空了下来。
“这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工作。时间久远了,很多人记忆模糊。另一方面,当事人纷纷老去,有时约好了见面,要见面时却发现人死了,或者中风了,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十几次。”
除了时间的无情,研究者们的障碍,还包括几乎是群体性的冷漠和不理解。
1979年5月,著名诗人顾城跟父亲顾工到重庆采风,他意外走进这片年代并不久远,却似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荒坟。
“泪,变成了冷漠的灰,荒草
掩盖了坟碑。死者带着可笑的自豪,
依旧在地下长睡。
在狂想的铭文上,
湮开一片暗蓝的苔影。”
——顾城《红卫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