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招魂（下）

尹阙终于从繁琐的事务中脱身，算算日子，约莫快到许下的期限了，便即刻动身返回人间。也不知道他的心肝儿会不会闹脾气，尹阙想到林岁安的小模样，心头就一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他专程绕道去买了林岁安爱吃的酥点，热腾腾的香气隔着油纸散发出来，融入料峭的春寒中。尹阙兴致勃勃地奔到春风得意楼，却意外地发现大门紧闭，饶是歇业，也不至于门都不开啊？

尹阙思量再三，决定先去敲个门，毕竟在人间，法术神力什么的，还是需要收敛些的。然而他蜷曲的指节刚碰到门面，便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波动——那个小福神将这座楼圈住了？

再往深处一想，尹阙才猜到，可能楼里出事了。他没有多加犹豫，抬手便想划开一道口子——对于这位古老的神明来说，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他刚要施法，大门就被打开了一条缝，里头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小桃姐姐说了，不见。”

尹阙一愣：“是我。”

里头一阵沉默。

“小狐狸，是我呀！”尹阙哄着，他听出花椒声音的不对，但猜不出为什么，只能试探着，“是不是出事了？小桃呢，她还好吗？”

小狐狸畏畏缩缩地探出半个脑袋，嗫嚅着：“府君大人，小桃姐姐说，暂时谁都不见。”

尹阙一下子没明白：“我也不行？”

“好····好像···是····是的。”小狐狸似乎有些害怕，又将脑袋缩了回去，尹阙不明就里，伸手就扒住了门缝。

花椒嚷着：“不是我放你进来的！”然后便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走了，留下一脸凝重的尹阙。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随手掩上背后的门，林岁安的声音就这样飘飘然地落到耳边：“今日歇业，不接客人。”

“我不是客人。”尹阙背对着人，仍然保持着关门的动作。半晌，他才僵硬着后背，缓慢地放下手里的酥点。

“感受到了？”林岁安的话语里满是压抑，或有愤怒，或有悲伤，却始终听不到语调的起伏，尹阙知道，这个孩子是真的生气了。

“嗯。”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林岁安突然红了眼：“嗯是几个意思？”

她想起来，自己是不会与人吵架的，尤其是面对尹阙。

“我有办法的，你不要怕。”那个青年转过身，对上双眼通红的林岁安，轻轻拭她眼角的泪珠，不想，林岁安忽然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尹阙倒吸一口凉气，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背，轻轻将人搂在怀里。

林岁安咬着咬着，便渐渐松了口，哽咽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尹阙问她也没有结果。到后来，林岁安就控制不住地嚎啕：“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她肉身都被咬坏了，我让老程招魂，也不知道有没有都找回来，要是魂魄都不全，投胎都没有用！尹阙，我都要吓死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在颤抖，尹阙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话。很快，林岁安便开始不停地抽噎，气都喘不顺：“我····我还给你····写···信呢，你···你一句话都没有····没有回我·····妈的，你死在泰山算了！”

最后一句可见是下足了力气，林岁安说完就抬起哭花的脸来，下巴搁在尹阙的胳膊上，抽噎着：“没····没····劲儿···了。”

尹阙亲吻着她的额头，柔声哄着：“我抱你回去，别哭了，好吗？”

“不····不好······我·····我生····生气·····”林岁安瞪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嘴巴一撇，又哭了。

尹阙没有再劝，他想这个孩子最近一定压抑坏了，从前那么倔强的人，这会儿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是他还没想清楚，林岁安口中的信是怎么回事。

“你给我写信了？”

“写了。”

林岁安巴巴地望着他，突然鼻子一哼：“你忙嘛，肯定收不到的，我就不该费那个工夫！”

尹阙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拭去那些泪痕：“是我的错。”

他的表情平淡极了，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眼神比平时深沉了些，仿佛蒙上了一层黑纱，让人琢磨不透。

林岁安紧闭着嘴巴，良久才嘟囔了一句：“死人脸。”

“嗯。”尹阙没有反驳，只是用力拥抱了一下他的心肝儿，哄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林岁安顿了顿，猛地踮起脚来，朝着尹阙的下巴咬了一口，咂咂嘴，道：“你这人，一点都不好，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该装傻的时候又瞎说话，气死我了。”

尹阙摸摸下巴那儿被咬出的浅浅痕迹，笑着：“是在下愚钝了。”

林岁安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尹阙大步跟在后头，一直追着进了一间屋子。

非常隐蔽的一间，至少他从来不曾注意过。屋子里只有一张宽大的木板床和一张板凳，刺眼的白绫在满屋的烛光中显得尤为诡异。尹阙掀开那层薄薄的纱布，一股奇怪的尸气便扑面而来，他皱眉，注视着眼前这堆碎肉——很明显被人处理过，没有尸斑的出现，面色也只是苍白而已，头发被人梳理过，自然地散在头颅下。

死亡的痕迹，都被掩盖了。

尹阙叹息，林岁安走上来，俯身说道：“小宝，你别怕，尹阙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怕惊醒熟睡的人。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沉默到所有的气息都静止了。

“你的办法呢？”林岁安半倚着人，缓缓地问道。

尹阙直接将抱住人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半拖着带出了屋子。

林岁安不喜：“你干嘛？”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是不是情况不好？”

尹阙问道：“她的魂魄在哪儿？”

“在程老板那里。”林岁安垂下眼帘，“我看不见。”

尹阙只一笑，抬手覆盖住她的双眼，道：“没关系，会看见的。”

林岁安只觉一阵温热源源不断地从尹阙的掌心传来，通往全身经脉，飘飘然间，神思恍若游离于尘世之外。她莫名心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却听到那个熟悉声音对自己说：“别怕。”

温热的双手撤开，林岁安睁开眼睛，眨了眨，似乎某个地方变了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尹阙笑笑：“你也可以看见了。”

这是他不知道第几次破例，仅仅因为林岁安。

“多谢。”对方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尹阙一低头，眼前人便拉住了自己的手，道：“我带你过去找老程，他在我这儿。”

“嗯。”

两人无言地走着，林岁安开始碎碎念：“刚刚是我让椒椒去拦你的，对不起。”

“我知道，不怪你。”

林岁安咂咂嘴，咽下了所有想说的话，她现在觉得去追问尹阙信件的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以后送你一只青鸟。”尹阙扣住林岁安的五指，“传书天地的事情，凡人来做不安全。”

“是我莽撞了。”

我只是很想你而已，可我无能为力。

林岁安鼻子一酸，使劲摇了摇头：“我们到了。”

她停下脚步，敲了敲右手边的门，程无实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林楼主吗？”

“嗯，是我。”

“吱呀——”，一个高瘦的年轻人钻了出来，与林岁安打了个照面：“小桃，府君大人。”

尹阙注视着花不寿，对方也坦然地与他对视：“请进。”

十分客气的语气，又带着些许无奈。尹阙想想这楼外的结界，念他定是费了不少工夫。花不寿不论年纪资历，或是地位神格，都要比自己低上一大截，这是鸿蒙后期诞生的新神们的普遍欠缺。

“辛苦了。”他郑重地作揖行礼，以示歉意。

花不寿看了眼林岁安，对方却埋着头，一声不吭——这表示林楼主已经后悔当初所说的负气言论了。小福神笑笑，道：“府君大人言重了，请进。”

尹阙牵着沉默的林岁安走进去，错身的刹那，花不寿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仿佛在心疼他们几个人的幼稚行为。小福神腹诽，是你老婆让我这么干的，本来还以为她有多生气呢，结果两三句就给哄住了，唉，好人难当啊！

程无实端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张宣纸，上头画了一个奇特的圆盘，歪曲的线条卷进瓷瓶下面，看不到最后的形状。

“林楼主，尹先生。”

尹阙点点头：“放她出来吧。”

林岁安也附和，程无实这才将锁灵阵解开。一股白烟从瓶口缓缓升腾，逐渐凝聚成人形。林岁安张张嘴，想要唤她，却被尹阙制止：“不要惊动亡魂，她现在神识不在，容易受到惊吓，变成怨灵的。”

林岁安诧异地看了看他，不解：“我是她姐姐啊，怎么会吓到她呢？”

“你仔细看看她的眼睛。”

林岁安顺着尹阙的指示看去，发现眼前的燕茴只是半眯着眼睛，似寐非寐，眉心有一点朱红色小痣，那是生前的她所没有的。

“看见那颗朱砂痣了没？那是燕茴与人间最后一丝联系，现在的她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来自尘世的任何东西惊动了她，她便会想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事情，到那时，她就完完全全属于阴间，再也不可能被拉回来了。”

尹阙耐心的解释着：“地府的鬼使判定死亡的依据也是这个，一旦魂魄失去与人间的联系，三途河畔的亡灵灯便会多一盏，刻上生卒年月，除非更改生死簿，熄灭亡灵灯，否则回天乏术。”

“千百年都是如此？”

“天地秩序，都是如此。”

何况这东西，还是他亲自编写的。

林岁安凝视着仿佛在沉睡的燕茴，咬了咬嘴唇，道：“是我害了她。”

若不是她好奇心重，无聊事多，怎么会害死这个孩子？

尹阙揽住她的肩膀，动了动手指，将一道红绳缚在了燕茴的手腕上，再次将魂魄封在了瓷瓶内。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燕姑娘的肉身都被咬坏了，除了再找一副躯体，恐怕——”程无实欲言又止，尹阙道：“没事，可以给她重塑肉身。若是换了其他，多少会有麻烦的。”

“重塑？”众人惊诧。

“嗯。”尹阙平淡地指了指天，“就像当年，女娲娘娘捏土造人一样。”

“啊？”林岁安和花不寿都愣了，“你会？”

“我不会。”尹阙笑了，“女娲娘娘会。”

林岁安更是不解：“不周山倒，天柱断裂，女娲娘娘以一己之力，补天救世，最后因体力不支，坠入黑海，再无踪迹，你怎么找到她？”

更何况，当年的九霄天外，多数神明都以为，那位被称为人类之母的女娲，早早地牺牲掉了自己，保住了她所谓的孩子们。

“我当然能找到她。”尹阙仍然挂着风轻云淡的笑意，“谁让她是我的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