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驰骋波斯平原

（1）

我记得很清楚，九天之后，是五月十二那天，我打马进了碎叶城，东门。

观察陌生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观察敌人则更甚。西突厥是我们的宿敌，多少年来我们互相敌视，恨不得把对方彻底剿灭。但在我的心里，有一个从未说出的想法，我没有把他们当做自己的死敌。我们是一个种族，一个血缘，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种子，为什么非要把对方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呢？

如果与高昌国都比较，碎叶城小的多，但是与我们的金山大牙比较，它又很大，至少是一座城，而我们只能算帐篷聚集地。可汗的行宫坐落在城南，坐南向北，一色的西域白大理石垒成，建筑风格不像大唐和高昌那样的翘檐飞拱，倒是有点像突厥人喜欢的帐篷圆顶，这是我从没见过的风格，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拜占庭式建筑，是拜占庭人帮助设计、督造的。行宫向西走半盏茶功夫，就是市集了，天南海北的人们汇集在一起，物品可谓琳琅满目，大唐的丝绸、瓷器，波斯的地毯、宝石，西域各国的马匹、牲畜，加上各种食品、花卉，有些东西是明码标价的，有些则是把手揣进袖子里摸着指头成交的，好有意思。西域多好马，‘踏燕’到这里的马群里就不是那么扎眼了，我买了一把精钢锻造的弯刀，很是精美，也很实用。在市集上待了不少时间，没有遇到老爷子和小霓他们那帮人，看来他们已经完成交易回赶了，这里的人珍惜时间，来就是为了交易赚钱的，没有人跟我一样这么百无聊赖地闲逛。

城市的其余地方是居民区和军营，把城北一分为二，居民区有用石头砌成的房屋，也有帐篷，据说西突厥人冬天来此居住的多，夏天反而少，他们还是坚持突厥人夏牧冬储的游牧习惯。不过，他们已经开始择地建城而居，在居住方式上显然领先我们东突厥人一大步。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单人匹马在城内逛来逛去，可能是我太过于落魄，可能是我的宝刀太过精美，最终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有两个人远远跟着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突厥人，倒像拔勒古部的人，好几次我猛然回头，他们赶紧装作无所事事地四下看，哈哈，装样子也装不出高明的手段。几天过去了，我断定他们不是什么坏人，既然他们愿意跟，就让他们跟着好了。

再后来，我就参军了，参加了统叶护的军队。

参军的过程很可笑。当我又一次闲逛到校场附近时，看到大门大开，里面乱哄哄的，就牵马走了进去。一个士兵在门口头也没抬问道：‘新来的吗？’我说是的，那人指了指右边说道，‘去那里看看，别挡在这里碍事。’我看了看，都是一群群的人，牵着马，配着刀，不太像军队训练的样子，正疑惑间，那人又跑过来指着我喊道，‘你，哎，说你呢，对，就是你，按报到的次序，把你编进右侍卫军前锋营十二队。’我愣了一下，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还把我编进队伍里去了。

‘大人，我不是来参军的，我就是进来看看。’我赶紧说道。

他歪着头打量了我两眼，‘来看看，看什么看，是不是看着要打仗害怕了，想偷偷溜回去。你是哪个部族的，就不怕找你首领说说？’

我哭笑不得，可能我无精打采地样子让他浮想联翩，以为我想逃兵役。我刚要继续解释，他却挥手喊起来，‘老骨，老骨，快来，快过来！把你的人带走，别在这丢人现眼，滚吧小子，先报到再找人说理去！’

那边跑过来一个人，我太熟悉他了，脸上那道斜着的疤痕常在我仇恨的记忆中显现，他正是‘红月亮’的头子骨力斤！他竟然藏到了西突厥的军营里去了。

骨力斤颠颠地跑过来，‘小子，跟我走，别磨蹭！’

我瞬间改变了注意，我要跟上这家伙，找了他那么多年，这次终于让我逮住了，不能轻易放过他。于是，我答应着，牵马跟在他身后走去。

骨力斤回头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帅气的小伙子，我看你这么眼熟呢？’

这个时候我是绝对不会让他感觉出我的愤怒的，我故作小心地说道，‘队长大人，我是刚从葱岭西南过来的，您也去过？’

骨力斤还是那么端着架势，脸上多了一道伤疤，肯定是偷人家东西的时候被砍的，不知这家伙为什么会参加西突厥的骑兵。‘老子随口一说嘛，眼熟就说明见过你吗，以后眼神勤快着点，别惹事。’

‘那是那是，眼熟说明跟您有眼缘，您多关照，您多关照。’我领了一副沉重的铠甲，心里别提多高兴啦。

终于找到你了，跑不了你啦，老骨头！

西突厥军队的装备与我们大不相同。中侍卫军作为最精锐的骑兵部队，配备了精良的装备。他们的骑兵大都是重甲骑兵，头盔是圆锥形的，头盔顶上有一束彩色马鬃；他们不穿皮甲，穿锁子甲，能从脖颈一直覆盖到大腿；他们作战时脚蹬环扣的铁鞋，小腿部用胫甲护住，手腕甚至还有环形铁片扣住，这样，每个骑兵都从头武装到脚，单兵作战能力十分强悍。我穿上铠甲，在镜子里看自己的模样，除了眼睛，几乎没有暴露的地方，我心下想，如果以我军骠骑的作战方式与他们正面交锋，几乎是没有胜算的，弓箭射到他们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与铁甲相配的武器是长枪，手里还有一块圆盾，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武器。

碎叶城一段经历，给了我很多新的人生阅历，从王子到平民，从统帅到士兵，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你身份的地方，以另外一种视角看待自己，看待他人，我体验了很多，很多。我编入统叶护的近卫军，一个帐篷里面足足有六个人，睡的是草席和牛皮垫的通铺，你们能想象出那种臭烘烘的味道吗，每天训练完毕走进帐篷，我都快要被熏吐了。但是，残酷训练之后的劳累又逼着你不得不躺下去，完全融合进那臭味中，直到对那味道麻木。不长时间，我已经变得跟所有普通士兵一样，出门训练，进门睡觉，几天不洗澡，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反而觉得更接地气了。骨力斤那家伙当个小队长，对待我们这些士兵就跟老爷对待仆人一样，动辄吆三喝五训斥大家，光我就给他端了好几次痰盂。我心里琢磨着，得找个机会把他给悄悄做掉。训练是最苦最累的，每日都要去大校场操练，我们重甲骑兵演练的科目是排在步甲兵之后的冲锋，上千匹战马纵成一列，一手平端长枪前突，一手以圆盾遮住胸前，其战法看似简单，实则包含了相当精巧的战术内容，一次突击必须要有足够的冲击力，象一堵墙碾过对手的阵地，把敌军的阵势冲开，也就是说，冲击敌阵的时候，上千人的马队要形成一个整体，人和马更要形成一个整体。

单兵作战科目的训练从地上开始，武士们可以用枪，也可以用刀，一对一对攻。身着厚重的铠甲打斗，还真不是闹着玩的，不一会里面的衣服便湿透了。不过我还好，学着去适应厚甲作战，队里几个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我踹倒在地，他们都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沉默的人，几乎没有说过话。

‘好小子，身手不错。来，陪大爷练练！’骨力斤在边上沉不住气了，他扔给我一把长枪，我说我喜欢用刀，于是他用枪，我用刀，战在了一处。说实话，老骨的枪法是真有两下子，不然也不会横行高原那么多年，但是在我的钢刀面前，他还是有差距的。我在修正自己刀法的技巧，不能养成依赖宝刀的习惯，几个回合下来，我已经看清了骨力斤的破绽，我在想要不要借此机会砍掉他的狗头，几番动摇，还是觉得不是时候，最终卖了个破绽让骨力斤把长枪戳在在我胸甲上，此时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小子，真有你的，老子从来没这么累过，算你赢啦！’他感觉出我让了他一把，让他在众人面前保全了面子，眼光里竟有一丝谢意。

‘练完了我请大家喝酒，谁也不准不去。’骨力斤喊道。‘来，小子，帮着我抬马镫去！’他指着我喊道。

校场上满是人马，听说大汗今日不在城内，所以各营训练起来较为放松。我关注的不光是西突厥人的军备军械情况，还有他们的士气，他们的内心。此时的西突厥汗国正处于强盛时期，士兵们的脸上充满了朝气和勇气，对战争充满了渴望，那种神色，只有在我们金山牙庭最强大的时候才会在军中显露出来。大家都在传说大汗再与外番谈判出兵事宜，我只听不问。

‘奶奶的，你小子报名叫花不里剌剌，整天一句话也不说，眼神还透着忧郁，整得跟吃不上草的骆驼一样。哎呦，这马镫太重啦，先歇歇脚。’骨力斤喘着气，看着我说道。

我的胡子一直没刮，快把下巴遮起来了，看上去颇有几分沧桑感。‘队长老家是哪里的？’我明知故问道。

老骨嘿嘿干笑了几声，‘老子四海为家，年纪大了，反而到这军营里来了。’他的笑声里带着不甘心，我明白他是迫不得已才参军的。

在校场，我靠近观察了他们的抛石机，还有几架巨大的摆锤，可能是用作攻城之用。巨大的木架矗立的阳光下，人站在下面显得很渺小，骨力斤看到我东张西望，说道：‘第一次见吧，这是大家伙，专门破城用的，打仗的时候你就见识到它们的威力了。’

‘队长，我们要打仗吗，跟谁打？’

‘反正不是他娘的金山牙庭，现在大汗懒得理会他们。’骨力斤说道。‘我倒是希望去收拾收拾他们！’他又恨恨地补了一句。

我没有接他的话头，跟他收拾完马镫，回到了帐篷。我把新买的钢刀拿出来擦拭打磨，以后我要在这里参战的话，钢刀就背在身后备用，多一种打法就多一次活命的机会。晚上，我跟着他们到了市集上的小酒店喝酒，就是客商们常聚集的那种酒店，找了楼上大的桌子，上了十几斤牛肉和手抓羊肉，点了不少菜，要了几坛酒，大伙喝将起来。骨力斤得意地对我说：‘我告诉你，花不里，整个军队里带着弟兄们出来喝酒的队长，就我自己，他们都不知道人活着还能这样凑堆喝酒，怎么样，跟着我有舒服日子吧，哈哈哈。’大家恭维着他，你一杯我一杯，大呼小喝，不亦乐乎。这十几个人，也都是从不同的部族报名来的，大多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单纯和木讷。他们不会去思考什么深奥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人生很简单，就是从家里的帐篷到军营里的帐篷，跟着人去打仗，赢得一些财宝带给家里，家里人看到财宝时那喜悦的神情就是他们最大的满足了。在军营里，能跟着骨力斤这样的老滑头混个好饭吃，他们就很高兴了。

喝多了，不少人的舌头发硬了，相对而饮，倾诉思乡之情，骨力斤抱着我的肩膀，‘老弟，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站在那里，那气势，嗨，真是顶天立地啊，老哥我有时搞不清你什么来头。不管你什么来头，既然跟哥哥一样孤身从军，就是有说不出的苦衷，我敬你一杯，把苦楚忘掉，痛快今朝！哥哥我年纪大了，不管那么多，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从小没有家，不知道母亲的样子，我浪迹天涯，孤身一人，活得痛快！’说着，他的眼眶竟然红了，我陪他喝了几杯，这么点酒量是难不倒我的，我也装作喝高了，拍着他的后背，‘老骨，别难受，都是天涯沦落人，我和你一样。来，有酒就喝，有福共享，喝！’

‘兄弟们，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啊，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你们啦。’骨力斤嘶哑着嗓子唱道：

东奔西突十几年，

一只大雁落了单。

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年雄风情何堪。

漫漫西域风尘大，

暗夜伤神独自怜。

哪处地方可容身，

没用只好军中闲。

可怜空杯对明月，

不知度日是哪年。

看着他满脸的皱纹，一霎间我竟有些同情他。这家伙身上不知道背负了多少条人命，也能说出这样伤感的话，酒后吐真言，难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能良心发现？转瞬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能怜悯他，今天就是大好的机会，我要杀了这狗贼，替河谷的乡亲报仇雪恨！

酒席散了，那些年轻人走到前面，我扶着骨力斤向回赶。这家伙喝得一塌糊涂，身子全靠在我身上，嘴里嘟囔着‘来，兄弟，再干一杯，过会带你们去找女人玩玩。’我心里想，老骨头，别着急，待会就送你上西天去找女人玩了。眼见前面的人拐过了街角，我扶着骨力斤到街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乘他低头喘气的机会，我拔出了匕首，一手扶住他的脖子，一手对准他的后背就要插下去！

‘弟弟啊，我对不住你啊。’骨力斤突然一歪身子，伏在我怀里痛哭起来，吓了我一跳，匕首刺到他的后背又硬生生收回，恰好一个人骑马走过，看了我们一眼，我赶紧把匕首藏到衣服下面。

‘要不是我逼着你干抢人家的买卖，你也不会早死啊。’我想起来了，他哭的是那个被萨利二叔杀死的叫骨力台的家伙。‘嗨，我作孽呀，死了好多的兄弟们啊，你们晚上不要来缠着我啦。’

他哭着哭着，竟然吐了起来，眼泪哗哗地下，我这时候还真下不了手，又是给他拍背，又是给他抹脸，‘老骨，不要哭了，不要紧，咱先回去，啊。’这家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抽出匕首，想在他后面结果了他，刚要动手，前面的人却回来了，埋怨道，‘怎么走得那么慢啊，别回去晚了让营官点名罚我们干活啊。’得，这次甭想办他了。我答应着，扶着老骨赶快前走，回到了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