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恩人
第一个叩响族长房门的人多少令俞枫有些意外,是于献,而并非历来总是第一个出现的欧阳小枝。
“族。。。族长,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于献的脸上挂着他一贯谦卑的笑容,此刻他略有不安的搓着双手,脸颊有些发红,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忙起床所致,在黯淡烛光的映衬下,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太过寒冷的原因。
“坐。”俞枫话不多说,令侍女奉上热茶后便重新陷入了沉思。
于献赶忙落座,局促不安的抱着热茶啜饮了几口,只有小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的他,整个身体都绷得紧紧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通过多日来的相处,对于欧阳家这个新任的大管家,俞枫只想用两个字来形容——失望。
在重大决策上面,于献的脑子似乎永远慢一拍,针对于俞枫提出的一些想法,他永远都是如木偶般惟命是从、令行禁止,却丝毫提不出任何令人耳目一新的建设性意见,更别指望让他出谋划策了。
但于管家并不是一无是处,在一些生活方面,便展现出他过人的一面,周到、体贴,对细节与礼节的把控更是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在人际交往方面,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短短数日便与各个分管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自于献当管家后,俞枫明显感觉舒适了许多,不管他身在何处,旁边总有侍女随身备着火炉以便他随时烤手取暖所用,若是口渴了,自然有人奉上清冽的香菊清茶。不管他何时出门,马车内随时备着点燃的熏香,散发着腾腾的热气,那香味竟还是他喜欢的味道,真是不明白这位于管家是怎么打听出来的。这还不够,根据天气的不同,于管家还会责令厨房更换饮食,天气干燥会熬制雪梨羹,润肺解渴,下雪则会熬制羊骨烫,养胃暖身。
沉思中的族长又下意识的将于献与前任大管家做起了对比。号称智多星的乔木虽总能提出精妙绝伦的谋略,但在一些细节的把控上便黯淡了许多。出生北境的乔木似乎对生活从不挑剔,对物质方面也从未有过分的要求,他可以为了一本感兴趣的古籍而通宵达旦,也可以为了完善一个复杂的计谋而彻夜难眠,但他却对玩乐之事并不擅长、甚至说有些厌恶,他喊不出现今贤仁城中最红的歌妓的名字,他也叫不出贤仁城特有菜肴的名称,他不喜乐曲,他不看歌舞,除了看书之外,他唯一的娱乐方式便是下棋了。
说起下棋,许久前那盘暗藏杀机的棋局至今让俞枫牢记在心,或许那盘棋就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吧。
清脆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将欧阳族长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紧接着出现的人再次令俞枫失望,不是小枝而是欧阳雨山。
随着雨山的进屋,善于交际的于献自然站起身来,行了个礼,但雨山也只是略微瞄了眼,极其细微的点了点头,算做回应。
其实,俞枫对这个沉默寡言、表情阴郁的年轻人第一印象并不好,先前小枝曾多次告诫他说,此人博闻强识,武学修为之高令人瞠目结舌,一手拓卜术更是炉火纯青,但城府太深、目的不纯,且身世十分神秘,绝不只是他自己所说的出生于东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之中。
多日来的观察更是加深了俞枫对他的印象,纵使雨山再神秘、再刻意隐藏,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的背景绝不简单。
总所周知,精妙无比的拓卜之术早已被四大家族所垄断,只有些孤本残卷散落在外,偶尔有人机缘巧合得到后,或因修习不系统而难成气候,或干脆走火入魔,白送了性命。反观雨山的武学修为如此之高,定是拜在高人名下。至于到底师从何人,却无人知晓。
俞枫先前也做过推测,首先欧阳家可以排除,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司马和夏侯两家的可能性也不大,而雨山又偶然提及过,说自己家乡曾被轩辕一氏屠戮,那他就更不可能投至轩辕门下了,俞枫思来想去,依旧一头雾水,不得其解。
“除了四大家族之外,难道还有别的拓卜大师留存于世?”俞枫不得而知,但现在的他显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核查雨山的身世,经过先前的那场内耗,眼前家族正值用人之际,他若不用雨山,自然有其他氏族将其招致麾下,以雨山的能力,用“如虎添翼”四个字并不过分。所以俞枫只能一边小心翼翼的供奉着,一边暗中观察,以求窥得一二。
此刻迎面走来的雨山并不知道俞枫心中所想,他似乎也没兴趣对族长察言观色,与于献的诚惶诚恐所不同,雨山似乎对繁琐的礼节不太在意,甚至说有点藐视。
族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自顾自的倒了杯热茶后,抱在手中,惬意的靠在木椅上,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与身旁正襟危坐的于大管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族长微微皱眉的动作被八面玲珑的于大管家所察觉,后者赶忙极为隐秘的瞪了眼身旁的雨山,算作是善意提醒。而雨山却丝毫不领情,甚至说压根都没看于献一眼,整张脸都隐藏在水杯冒出的热气之中,朦胧看不清表情。
于大管家不想轻易放弃,深谙官场之道的他自然清楚这是个难得的拉拢雨山的好机会,自己这刚上任不久,很多地方需要别人的拥护和支持,纵使有小枝姑娘的暗中协助,但她毕竟是一介女流之辈,站不到明面上去,若是有一位长老的辅佐,以后的很多事情便容易开展下去。
于管家小心翼翼的咳嗽一声,这已算是比较明显的提醒了,但雨山却依旧不为所动,将杯中的茶水喝完后,又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抱在手中暖着。
房门第三次被人推开,先前那个被泼墨的分管家匆匆而来,满脸墨黑的他显然连洗把脸的功夫都没有。
只见,他匆匆走到族长身旁,附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什么?人不在?”俞枫诧异问道。
于大管家的身体坐的更加笔直,一对圆硕肥厚的大耳朵恨不得直接竖起来。反观雨山,则依旧若无其事慢悠悠的品着茶,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嗯,我问过她的侍女,说是小枝姑娘已经走了有五、六天了。”小管家毕恭毕敬的答道。
俞枫转念一想,确实有好几日没有见到过小枝了,她的突然不辞而别莫非有什么隐情?亦或是重大发现?
“那个侍女说小枝外出干什么去了吗?”俞枫低声问道。
“说是小枝姑娘的奶娘突然病重,小枝姑娘匆匆而去,就是为了见奶娘最后一面。”
“哦。”俞枫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挥了挥手,吩咐道,“你再把今晚的遭遇跟他们两位叙述一遍,要详细,要具体。”
刚准备退下的分管家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一五一十的又将今晚的遭遇描述了一遍,期间于献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以展现自己的全神贯注、为主分忧。反观雨山,则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似乎随时都可能睡着。
小管家终于叙述完了,义愤填膺的于大管家第一个表态,“我连夜通知监理会,让他们彻夜盘查,一定要抓到那群小乞丐!”
“没用的。”雨山淡淡的回道。
“为何没用?”于献仿佛受到巨大的冒犯,“等抓到了小乞丐,由我亲自审问,我就不信我的烙铁还撬不开他们的钢牙!”
“撬开了又能怎样?你能审问出什么东西来?你不会觉得那个神秘人会将自己的整个计划告诉一群乞丐吧。”雨山面露讥讽。
此言一出,顿时将于献气的满脸通红,却毫无应对之策,只能恨恨的丢下一句,“余某愚钝,不知雨山先生可有良策?”
雨山并没有回话,甚至没有正眼看于献一眼,转而冲着小管家问道,“你确定打在马夫脸上的是冰糖葫芦?”
“十分确定。”小管家坚定的点了点头,“由于力度太大,以至于糖葫芦打在脸上都碎了,沾了一脸的糖渣。”
“那个神秘人逃走的小巷子隐秘吗?”
“隐秘!仿佛是从两个大宅子中间硬生生的劈出一条路来,我平日里时常经过,都没有察觉。”
雨山不再问话,场面一时又陷入了令人心慌的沉默之中。未几,族长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已知何人所为?”
“不知。”雨山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于管家顿时面露幸灾乐祸之色,刚准备嘲笑一番,却被雨山冷冷打断。
“可我知道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
“哦?”在场之人俱是一声惊呼。
雨山笑而不答,只是随手指了指身旁的于大管家,轻声道,“他。”
“你什么意思!我对族长忠心耿耿,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吓得于献赶忙解释表忠心。
“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说你是那个神秘人,我的意思是,你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继续。”俞枫族长明显来了兴趣。
“我们都知道,别说是贤仁城中,就是放眼天下,欧阳家的名号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雨山不紧不慢的品了口茶,开始徐徐道来,“我们也都知道,私贩男童的目的无非是两个,其一卖给没有子嗣的大户人家,其二贩卖到偏远地区当劳工。而这两种目的所得的收益都不足以让那个神秘人铤而走险,冒着触犯欧阳家逆鳞的危险挣那几个钠硕。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是冲着小少爷去的。”
俞枫不由得点了点头,雨山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而上一个如此默契之人,还要数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乔木。
“先前我也一度以为是其他氏族所做,但司马氏族已与我们联姻,夏侯氏族也不至于做这种卑劣的勾当,更何况,即便是小少爷死了,对欧阳一氏也造不成致命的打击,甚至根本就不能称之为损失。毕竟,乔羽只是前管家的弟弟罢了。”雨山淡淡的说道,“由此看来,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救乔羽出来而已。至于为什么救乔羽出来,接下来的目的便一目了然。”
“那乔木究竟是怎么发现的?”俞枫冷冷问道,目光变得极为凶狠锐利。
“我可没提那个人,是族长您自己说的。在没有万分确定之前,我还是称之为神秘人吧。”雨山哈哈一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继而示意一旁的于献给自己填茶。
于献极为不满,瞄了眼族长的脸色后,只能闷头闷脑的斟茶倒水。
“至于如何发现的,这个问题就太难回答了,毕竟他跟俞墨小姐曾是恋人,而恋人之间的事情最难说清楚,有时候一句“感觉不对”便能解释一切问题,当然也可能他目前只是心生怀疑罢了,为保险起见先救出自己的弟弟,等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再动手之时,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这个局不是设计的很精妙吗?怎么会留有证据?”
“这个局是我亲自设计的,后期小枝姑娘又做了一些完善和改进,应该留不下什么痕迹或证据。”雨山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默默的补充了一句,“除了于献于大管家。”
“什么?”正在喝茶的于献听闻,一口茶水险些喷射出去,惊得他连连咳嗽,以至于脸庞快要涨成了猪肝色。
“所有的事情都显得合情合理,唯有于大管家的离奇失踪显得有些突兀,我若是那个神秘人,我一定先设法找到于大管家问个清楚再说,而且我相信,以于大管家的秉性而言,用不了一炷香,便什么都招了。”雨山的笑意中夹杂着魔鬼的冷酷。
“那依你之见,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俞枫冷冷问道。
“这个简单,我们都知道,死人的嘴巴是最严实的。”雨山如死神般,将镰刀架在了于献的脖子上。
“啪嚓”一声,于献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尿臊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看来我是高估于管家了,竟然认为他能扛一炷香的时间!”雨山面露讥讽。
“不是!族长!雨山先生!我。。。”此刻于献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不过刚才那个只是下下之策,不会轻易使用的,更何况于管家治理有方,整个府邸在他的管理下,井井有条,连饭菜都可口了许多。怎么可能轻易看着他死去呢?”话锋一转,雨山竟开始帮于献开脱起来。
“是的!是的!”于献如即将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万分感激的望向身旁的救命恩人。
但俞枫显然并没有被这个理由所说服,他眉头紧皱,显然还在斟酌轻重。
“况且,如今欧阳家正值用人之际,在这个时刻无缘无故的杀害一个大管家,有损颜面是小,想必一些有志之士也会因此而却步,这个损失可就大了。”雨山又补充一句后,便不再说话,开始专心致志的品茶。
最后一句显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俞枫在心里很快做出了决定,但面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那下一步要怎么做?”
“很简单,一方面暗中派人打探神秘人的下落,切记,越低调越好,这事儿更不能让监理会知道,免得节外生枝。另一方面嘛,就要委屈于管家先躲几天避避风头了。”
“不委屈,不委屈。”于献赶忙表态,在“委屈”与“死亡”面前做选择显然并不太难。
俞枫没有说话,显然在斟酌雨山的提议。
“排查这事儿可由我亲自带队,至于于管家的藏身之处嘛,只能他自己想办法咯。”雨山打了个哈欠,面露疲色。
“没问题,没问题。”于献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敌意,一副惟命是从的样子。
“暂且先按照你的意思办理吧。”俞枫挥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刚出了族长房间的大门,于献便万分感谢的走到雨山跟前,“多谢先生出言相救,余某欠先生一个人情,将来如有差遣,定万死不辞。”
此刻的雨山早已缩回他那重重的“甲壳”之中,脸上仿佛戴了一块面具般显得毫无表情,对于献的阿谀奉承也显得无动于衷。只是轻轻的点了个头,算是应允。
于献完全无视雨山的无礼,反而堆起一个更加谦卑的笑容,“关于藏身之处的问题,还望先生多多指教。”
“于管家,这地方关乎你的身家性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雨山不好多给建议啊。”雨山笑道。
“这是哪里话?别人信不过,雨山先生我还信不过吗?”于献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肩膀,仿若多年的挚交好友。
“多说无益,我只提一个建议。”雨山停下脚步少有的严肃认真起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是说。。。躲在我家?”于献一点就透,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雨山并未答话,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于献一眼,便转身离去。
于献心领神会,对自己的这个救命恩人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号称七窍玲珑心的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危险处境全都是拜自己的“恩人”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