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香茶
满身酒气的乔木努力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扬起脑袋,试图辨认出自己身在何处。但一番努力后,他终究还是无奈的放弃了,只知这是一辆精钢铸成的马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前行驶,车窗外白茫茫一片,辨不清是何时何地,也分不清正往哪个方向行驶。
说来也奇怪,联姻之前,乔木为了欧阳家的事业经常通宵达旦,有时候甚至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但第二天依旧精神抖擞,浑身充满着活力。自从沉迷烟柳花酒之后,纵使他日日昏睡、夜夜笙歌,反而相较于往日疲惫了许多,仿佛之前欠下的瞌睡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浑身酸软乏力,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既然睡不醒,索性继续睡。乔木裹了裹披在身上的棉被,再次陷入醉生梦死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急速飞驰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乔木一个不注意,巨大的惯性让他的脑袋狠狠撞在了前面的铁柱上,将他从梦中惊醒。紧接着车门被人粗鲁的打开,一个头戴斗笠的魁梧男子一把抓起棉被,连带着乔木整个人一起扔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如饿狼般攒取着乔木身上的热量,不消片刻,整个棉被已经被冻得硬梆梆了。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只有薄衣在身的乔木开始剧烈颤抖起来,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上下牙齿猛烈的打着架,发出“哒哒”的响声。
“阁下何人?”乔木努力缩紧身体,不得不提高嗓门以盖过呼啸的北风。
只是他的努力终究只是徒劳,声音刚从口中发出便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毫无任何征兆,不远处戴斗笠那人快速走到乔木跟前,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他的胸口。
在巨大的冲击力面前,乔木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接飞出去一丈有余。
“堂堂的智多星乔木,如今竟沦落至此?”头戴斗笠那人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乔木一脸苦笑,挣扎着从雪窝中站起身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边无所谓的答道,“那是别人起的虚号,不能当真的!”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要死不活的鬼样子!”戴斗笠那人又走近两步,一把抓住乔木的衣领,狠狠的摇了几下,试图摇醒梦中人。
“我乐意!你管得着嘛!”乔木一把打掉那人的双手,伴随着将他头上的斗笠也打翻在地。
出人意料,斗笠之下并不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公子,相反,那人肥头大耳,面露凶相,光光的大脑袋上一个巨大的鼻子横在五官的正中央,鼻头之上一块指甲大小的黑痣显得极为刺眼。
乔木一时恍惚,十分确定曾经在哪里见过此人,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待乔木继续往下想,那人早已抡起拳头,狠狠砸在了乔木的左脸之上。
“为了一个女人就堕落成这样!你背负的使命呢?你的最终目的呢?难道都忘记了吗?”大光头越说越气,又冲着倒地不起的乔木狠狠踢了两脚,声嘶力竭的咆哮盖过了呼啸的北风。
“使命?最终目的?”半边脸埋在积雪中的乔木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在怀中咽气的母亲,至今尸骨不全的父亲,万里之外深入南疆腹地的两个至亲的兄弟,欧阳府邸中懵懂无知的小羽,下落不明的小丰,所有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出现在乔木的眼前。
只是,乔木也只是一瞬间的振作与清醒,随着欧阳俞墨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他的表情也随之变得痛苦扭曲起来,仿佛连呼吸都有些不畅,眼神也随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我太累了!我快撑不下去了!”第一次,众人眼中的智多星竟开始轻声啜涕。豆大的眼泪从眼角缓缓流下,跌落在雪地中形成一枚剔透的冰晶。
大光头凶狠的表情下闪现出一丝动容,但下个瞬间便重新恢复成面目狰狞的模样。
“你他妈还算个男人?!说出去的话、立下的誓言就如同放屁一般?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如此逞强?!还夸下海口要为父母报仇?在冰城当你的平头小百姓,安安分分过一辈子岂不更好?”大光头极为鄙夷的冲着倒地不起的乔木吐了口唾沫,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仿若躺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你是谁?”乔木对这个人的身份产生了严重的质疑,“为何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大光头却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依旧愤恨的怒吼道,“你说你太累了?!试问这个世间谁活的不累!当初你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就应该想清楚这一点!就应该做足了最坏的打算!”
“我有过计划!”乔木怒吼着开始大声为自己辩解。
“哦?”大光头面露讥讽,“这么说,现在的情况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咯?”
“我唯一始料未及的。。。便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乔木语气幽幽道,缓缓擦干眼泪后,挣扎着从雪地上爬了起来。
“你这也叫爱情?”大光头的表情更加鄙夷,“你们之间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连一个小小的离间计都承受不起!这种所谓的爱情,不要也罢!”
“你说什么?离间计?”乔木如即将溺亡之人,拼命的抓紧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离间计!,你跟欧阳俞墨都中计了。”大光头轻描淡写,仿若只是在跟一个普通的路人讨论今天的天气如何,丝毫没有顾及到这句话对乔木产生的影响。
“不可能!你在骗我!”乔木的脑子转的飞快,将近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如放电影般又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是墨墨亲口告诉我的,我决不会听错的!就算我听错了,当时在场的那么多百姓难道也听错了吗?”
“也可能是欧阳俞墨受了别人的蒙蔽呢?”大光头淡淡的回了句。
“这个更不可能!”乔木显得十分激动,大口的呼吸着四周寒冷刺骨的空气,“墨墨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就算其中有歹人作祟,她也会亲自找我问个清楚的。”
“那她找过你吗?”大光头拖着令人作呕的长音,让人听着十分不舒服。
“我。。。”乔木一时语塞,这也是他至今为止最为纳闷的一件事儿。墨墨为何连个沟通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唉,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大光头的脸上呈现出极为失望的表情,仰起头唉叹一声,轻声道,“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吧。”
“什么意思?”乔木变得警觉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大光头的身影化作一道虚光瞬间移至乔木身前,精铁般的拳头如雨点般纷纷落在乔木的胸膛、双臂、腹部之上。
乔木一个不留神,毫无防范意识,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拳脚。
伴随着乔木阵阵痛苦的呻吟,一枚巨大的石碑悄然耸立而起,突兀的横在大光头与乔木之间。与此同时,四行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大字赫然出现在石碑的正面。
“春雨落山间,
秋风托杜鹃,
若进此竹林,
相逢成惘然。”
大光头微微一笑,两腿猛地一蹬地,连马车都不要,便没入一旁的雪松之中,消失不见了。
片刻,一只巨大的猫头鹰煽动着翅膀从石碑中探出脑袋,先是好奇的左右观望一番,看到昏迷在地的乔木后,顿时兴奋的轻鸣两声,紧接着石碑中便传出一句婆婆的叫骂声。
“什么?!那个笨蛋又被人打晕了?南宫家的后人现在都这么不中用了吗?”
猫头鹰轻鸣两声算是回答。
“这个笨蛋我真是不想再救他了。”石碑中的那人恨恨的骂道,又过了片刻,终究唉叹一声,“罢了罢了!把他拖进来吧!”
猫头鹰得令,展开巨大的翅膀,一双钢铁利爪紧紧抓住乔木的腰身,将他拉入石碑之中。
裹着刺骨的寒气,欧阳雨山毫无征兆的闯入了小枝的闺房之中。后者正惬意的歪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怀中抱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搞过来的巨大猫咪,那猫通体黝黑,唯有身后拖着一条洁白无瑕的长尾,一双幽绿幽绿的翠眼正不怀好意的盯着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
“哎哟!雨山先生终于想起来这儿还有个孤独寂寞的怨妇了?”小枝虽嘴上阴阳怪气的嚷嚷着,但双眸中却满是诧异与机警,显然雨山的不请自来,并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多日不见,对小枝姑娘那是朝思暮想啊。”雨山使劲的搓着有些僵硬的双手,拉过一把梨花椅坐在了离小枝最近的位置,并一反常态的不再冷漠孤傲,而是变得油嘴滑舌起来。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小枝十分不舒服,犹记得上一次,这厮突然油嘴滑舌起来,紧接着便是心怀叵测之举。
心中虽一万个谨慎,但小枝俊俏绝美的脸上依旧堆着盈盈的笑意,勾魂的狐眼在男子身上肆意的游荡着,若换做普通人被如此妖艳的女子审视着,肯定早就心猿意马起来。
唯有雨山,只是风轻云淡的随意瞄了眼,不屑与嘲笑之意在眼底肆意滚动。
“怎么?这么冷的天儿,小枝姑娘也不赏杯热茶吗?”雨山笑问道。
“哎呀,小枝见到先生太过激动,竟忘了这般礼节,望先生见谅。”小枝说着便将身上的猫咪扔到一边,伸出双手清脆的在空中拍了两下。
一个侍女慌忙的推门而入,“还不快给先生奉茶!”小枝厉声斥责。
侍女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正欲离去,临到门前,小枝还不忘提醒一句,“用产自东海乌山的青竹茶,让雨山先生回味下家乡的茶味。”
若刚才的话语只是试探性进攻的话,那接下来便是唇枪舌剑、刀光剑影。
“听闻先生是东海之人,为何从不曾先生提起过自己家乡的奇闻异事?”小枝将试图逃走的猫咪重新捉回自己怀中,惹得黑猫不高兴的“喵喵”直叫。
“没什么好说的。”雨山语气淡淡,“我那村子乃穷乡僻壤之地,村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存尚且成问题,跟有趣二字实在是沾不上边。”
“先生温文尔雅、博闻强识,一看就是家教良好之人,更何况武学修为深不可测,拓卜术更是运用的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怎可能是出自穷苦之地的刁民呢?”小枝明显不信,抓着黑猫那条长长的尾巴,随意的在手中打着圈儿。
“姑娘见笑了,家教良好谈不上,无非是比平常人多看了几眼书罢了。”雨山谦虚道。
“那先生为何连东境的口音都没有?”小枝开始显得咄咄逼人。
雨山一怔,恰巧一位侍女及时推开房门,手上拖着个杏木制成的椭圆木盘,盘上放着一把精致的紫砂壶、两个小巧的紫砂茶杯,壶身上刻画着几株翠竹、几枚秋蝉,寥寥数笔,小巧的蝉身显的惟妙惟肖。
雨山接过清茶,闭上眼睛,轻轻啜饮了一口,不由大声赞叹,“果然好茶!醇和甘香,浓郁不衰,味淡久而清雅,香寂静而转幽!小枝姑娘好品味!”
“雨山先生好文采!”小枝微微一笑,面露敬佩之色,轻轻的鼓着掌。女子终于不再把玩猫咪的长尾,同样端起一杯清茶,微微品了两口。
“小枝姑娘竟能识别出东境口音?我还以为姑娘是北方人。”雨山又品了口茶,淡淡的问道。
“谈不上识别,只是早些年游历过一些地方,交过几个东境的朋友罢了,知道先生也是东境之人,所以才冒昧的询问两句,请先生不要见怪。”
“不会不会,”雨山随意的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突然仿佛意识到什么似得,“这个侍女看着如此面生,先前的那位呢?”
小枝眼光微动,当下微微一笑,“怎么?先生喜欢上了我家侍女?”
“喜欢倒谈不上,只是觉得今日侍茶的侍女有些面生而已。”
“说来听听,哪位侍女入得了先生的法眼?”
“好像叫。。。未夏。”雨山轻描淡写随口说了句,将杯中的余茶一饮而尽。
“她啊。”小枝竭力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一些,“今日身体有恙,我令她休息一日。”
雨山挥挥手支走身旁的侍女,自己动手将两人的茶杯斟满茶后方才幽幽道,“恐怕不止一日吧,我估摸着小枝姑娘早已暗中派人打探过她的消息了吧。”
“先生此话何意?”小枝终于不再掩饰,眼中杀气滚滚而来,怀中的黑猫似乎也有所察觉,怪叫一声,挣扎着用尽全力从小枝手中逃离而出,为此掉了一大撮毛儿也在所不惜。
“别无他意,只是不想让小枝姑娘再担惊受怕罢了。未夏在城西歪布袋胡同尽头的那处荒宅子中。”
“她去哪里做什么?”小枝还在做最后的掩饰。
“长眠!”雨山轻描淡写,对身边那个散发着幽暗阴森之气的女子熟视无睹。
“你。。。”小枝一时气急,竟不知所言。
“拜托小枝姑娘以后不要再将这些蹩脚的伎俩用在我身上,对你而言是浪费时间,对我而言是人格侮辱。”雨山虽音调不高,但嘴中所吐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如利箭般刺破了身旁女子的皮囊。
纵使行迹败露,心中波涛汹涌,可小枝也不是一般人,她微微一笑迅速恢复了镇定,至少是表面上恢复了常态。
“小女子自罚一杯,以后不再玩这种班门弄斧的把戏了。”小枝端起木桌上的紫砂杯,将竹青茶一饮而尽,“一杯清茶不足以表示歉意,可否留雨山先生共用晚宴?”
“算了,我今日约了他人,这顿饭我先记下了。”雨山哈哈一笑,不待小枝再说什么,便行了个礼,推门离去。
第一次,小枝如斗败的公鸡般瘫坐在木椅之上,盯着男子远去的方向怔怔的发呆。
过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冲着帘后阴影处轻声道,“未冬,就这那人杀了你姐姐,记住了吗?”
“嗯!”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声恨恨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