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楠
“闫将军有令！顺者不杀，逆者勿论！闫将军有令！顺者不杀，逆者勿论！”
喊杀声越来越近。
下坡的寨子陷入一片火光。
母亲的身影在火光中默然不动。就像先人在南山竖起的图腾柱。
她静静得看着这一切。
犹如天狐大神千百年来静静得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这个寨子。
不同的是，天狐大神赐予我们苦难的考验，并把奖赏赐予历经苦难的人。而此时的母亲只是任由眼泪像南溪的水一样涌流不息。
这是我们狐巫寨的劫。这劫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在预言中出现。
当时的大巫祝白蒙娜身穿华服随着鼓点在篝火旁起舞。天狐大神的神谕就借着她的歌声穿进了寨子。
她唱道:北有大枝兮南覆，神榕夜倾兮梧桐出，泪如南溪兮灭我族，遗孓长眠兮待凤雏。
白蒙娜唱完神谕整个寨子都陷入了寂静。鼓点笙笛手们也忘记了演奏。只剩下潮湿的木柴在篝火中噼啪做响。
木柴一定要湿的，这样才有足够的烟升上天空，让天狐大神看到。
白蒙娜缓缓放下舞在半空的手臂。转身望向南山的神榕树，顺着她的目光，整个寨子陷入了无声的哭泣。
祭司青兰执大巫祝第二年，生下女儿石楠。
第九年，北国汉人大局初定。李家立国，宣国号为唐。
第十年，唐军大驱南下，势如破竹，所过之处大小部落尽皆降服。同年位于狐巫寨南面的南山坡，神榕树一夜树叶落尽倾倒而亡。第二天在神榕树根部发出另一棵小苗，赫然是一株梧桐。
第二十年，唐军终于确信，狐巫寨无论如何也不会交出镇寨之宝“九命圣水”，转而攻杀上山。
此时石楠十八岁，正站在母亲青兰身后，陪着她默默看着这一切。
大巫祝青兰一声轻叹，转身用衣袖擦了擦红肿的眼睛。今天她穿的是大卜时才穿的锦绣华服，正是百年前白蒙娜唱出神谕时穿的那一件。
百年来经过多次修补和小心翼翼的清洗，锦绣华服依然华丽光鲜。只是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人能再次洗掉青兰此时擦上的眼泪。
“石楠，拿两个酒囊过来，再陪我喝一次酒吧。”青兰掩饰不住哽咽。
石楠顺从得拿过两只酒囊，青兰却两只一起接进手里，转身朝神树的方向双膝跪地做起了祈祷。
十年前神树还是一株遮天蔽日的榕树，而现在，却是一棵银白笔直的梧桐。
“北有大枝兮南覆，神榕夜倾兮梧桐出，泪如南溪兮灭我族，遗孓长眠兮待凤雏。
天狐大神，今天就是您应验劫数的日子么？
北方的大枝已经遮蔽了南方的天空。神榕树倾倒，梧桐树业已十年参天。您的女儿青兰，今天泪如南溪之水，狐巫寨眼看也遭灭顶之灾。可是……可是……”青兰呜咽着说不出话来，石楠急忙上前一起跪下，扶着母亲的胳膊，免得她摊倒在地上。
青兰朝女儿摇了摇头，递过一只酒囊，一边打开自己手中的那只，仰头灌下一口。石楠见状也拔掉木塞喝下一口。
“母亲，既然是天劫，也不必太过忧伤。天狐大神一定不会放弃我们的。我们来世定是有福之人。”
石楠说的这句话只怕也正是全寨老少心中所想。既是天狐大神的考验，那还有什么怕的呢？
唐军的要求是交出“九命圣水”，圣水是天狐大神赐予我们狐巫寨的至宝，广布福祈庇佑子孙，怎么可能交给外人？！世人只说这唐王宅心仁厚，礼义治天下，如此看来也是秦始皇一样的暴君！为了“长生不老”的传闻就屠杀无辜寨民……可他怎会知晓，我狐巫寨怎么可能就此屈从？！
青兰又喝下一大口酒，轻声对石楠说:“你去到神树那里吧，天狐大神会看着你。”
石楠说:“女儿要和母亲在一起。”
青兰道:“你忘了神谕最后一句吗？遗孓长眠兮待凤雏。石楠，你…就是我们狐巫寨的遗孓。”
石楠不禁大吃一惊。这话什么意思？！
青兰也不理石楠的吃惊，缓缓说道:“遗孓长眠兮待凤雏。刚才我把九命圣水放进了你的酒里。世人传言九命圣水就是当年秦王苦苦寻找的不死药，其实是真的。这是大巫祝口口相传的秘密。千百年来也一直有博学的大巫祝暗自研习圣水配方，可是一直没能成功。也许神赐之物，凡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仿制。如今我狐巫寨大难临头，你一定要活下去，寻找凤雏重兴我族。”
一时间，石楠只觉得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见石楠怔住，青兰继续说道:“我也知道，擅自将如此重担交给你确实有欠考虑，毕竟，你只是个孩子……可是你的资质有目共睹，除了你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合适人选。我们狐巫一族向来得到天神垂青，可以窥视天命，但是力量一直孱弱。此番大劫你是肯定能活下去的，一定要找出重兴我族的办法。”
石楠想说自己不愿独活，宁愿在这劫数中和寨子，和母亲兄弟们共存亡。可是想起“重兴我族”四个字，又觉得任重千钧。
“阿妈……楠楠…该怎么做…？”
听到这句“阿妈”青兰再也难以抑制，一把把女儿揽进怀里，泪雨磅礴。
楠楠啊，阿妈又怎么忍心丢下你……
可是我们一脉是寨里的祭司啊，阿妈是大巫祝啊！此时不接下重担，怕是狐巫一族就此覆亡，再也没有人告慰祖宗的英魂，再也没有人记得先人的故事，再也没有人聆听天狐大神的声音。
阿妈也是没办法啊。
“楠楠，你还记得大巫祝白蒙娜的故事吗？”
……
“女巫师在这里！闫将军有令！活捉女巫师者赏银千两！”
……
青兰一把推开怀中的女儿，不顾礼仪爬上神坛，双手搬动九尾狐像的第四个尾巴，神坛下方，一个密道悄然敞开。
青兰也不言语，一把把女儿推进密道，只在关上洞门的最后一瞬说了三个字。
“活下去。”
活下去。
木然的石楠任由母亲推着自己进了密道，一阵轻颤，密道的石门挡去了门外最后一道火光。整个密道陷入了黑暗。只是却又更嘈杂的声音从洞外传来。
“女巫师在这里！”
“抓活的！”
“看还有没有其他人！一个都不要放走！”
……
“神坛面前，请庄重。”是青兰竭力克制的声音。
“青兰大巫祝，我们又见面了。”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想必就是众人口中说的“闫将军”了。
“侩子手！”
“哈哈哈哈~闫某是武将！这一句‘侩子手’倒也当得荣幸。如今寨里老幼都在前方草场，只要大巫祝肯交出那东西，闫某今天就不做‘侩子手’了，怎样？”
怎么可能交出，圣水已经不在了……石楠再也不想听下去，咬紧牙关转身顺着密道向黑暗中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