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抉择
对于生活平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百姓而言,每年的春节便显得异常热闹,人们仿佛将压抑了一整年的情绪全部宣泄在这一天。
但无奈的是,每年春节只有一次,纵使人们多么的怀念、多么的不舍,过了除夕夜,倘若还觉得不过瘾,那就只能再等一年了。
只是,在贤仁城中,还有一事能与春节的热闹程度相媲美,那便是婚宴。
在贤仁百姓的意识中,结婚一事讲究个热闹,谁家的排场大,谁家的宾客多,谁家的喜宴丰盛,谁家就有面子,说明那家人缘好、人脉广,在家族中的地位显赫。
正是在这种风俗的影响下,但凡有喜事儿,基本上都是男女老少、街坊邻居全体出动,或三五成群,或结伴而行,条件好的备份厚礼,条件不好的拎袋儿鸡蛋,贺礼的贵贱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人一定要到,排场一定要足。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殊不知有面子的地方就有对比,于是乎时常出现令人啼笑的闹剧。
“爹,邻居家的狗蛋结婚都摆了十六桌,怎么咱家才十二桌?以后我怎么在他面前抬头啊!”儿子撅着嘴,一脸的不满意。
“可咱家没这么多人啊?摆那么多桌,都空着没人坐,岂不是浪费了?”当爹的老汉有些为难。
“我去雇些过来。”儿子咬咬牙,推门而出。
于是乎,结婚当天,老汉摆的十八桌全都坐满,主宾喝的十分尽兴,现场气氛异常热闹。
老汉满意了,因为萦绕心头的一件大事儿终于顺利圆满的解决了。
儿子满意了,因为他的喜宴不仅桌数上超过了邻居狗蛋,连菜品都比狗蛋家的丰盛了许多,这次的完胜,足以让狗蛋未来三年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
店家满意了,因为这一场下来,又赚了不少钱,还落下了不俗的口碑,可谓一举两得。
唯一不满意的似乎只有狗蛋,他咬着牙,暗暗发狠,下一次!下一次的排场一定要比那个龟儿子的更大、更好。
寻常百姓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四大家族了,相比于春节的全民狂欢,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欧阳家要嫁闺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几日偌大的贤仁城就传了个遍。更是有好事之人有鼻子有眼的说,新郎官是司马家的小少爷。要知道,若所传之言不虚,那绝对是二百年来的大事儿,面和心不合的四大家族,竟破天荒的联姻,实在是匪夷所思。更出人意料的是,面对司马、欧阳两家挑明的结盟,孤身一氏的夏侯家却显得极为淡定,早早就差人送了厚礼过去,并带话说,“族长身体有恙,不能亲临喜宴实在惭愧。”于是就有自认为善解时势之人认真分析道,“这是夏侯家再向新结的联盟示弱。”
欧阳俞墨出嫁这天,连续下了多日的雨雪终于停了下来,贤仁城迎来了多日未见的大晴天。
火红刺眼的骄阳在头顶挂着,冷冷注视着身下忙忙碌碌的苍生。一顶巨大的金丝楠木制成的花轿停在正厅门口,十名年龄相仿,个头相近的童男童女分列在花轿两侧,怀中抱着一个紫藤编制而成的篮子,里面全都是娇艳欲滴的红色花瓣。
轿子的前后两端,分别站了八名壮汉,各个都穿着极为喜庆的大红色棉袄,看那衣服的材料和质地,绝不是他们的薪水所能承受得起,应该是主家赏赐下来的。
在府邸的正门外,早已围起了人山人海,大伙儿们顾不得往衣服里猛灌的寒风,努力伸长了脖子往前看,但依旧看的不真切、不清楚。于是乎,个高的早已踮起了脚,个矮的干脆找来几块砖头垫在脚下,真所谓翘首以盼,万人空巷。
按常理而言,这种人挤人、人挨人看热闹的情形最容易出现摩擦和争执,但这次却显得异常和谐,倒不是百姓们的素质突然变高了,而是主家采取的严厉措施十分有效。你只要稍有闹事的苗头,便有铁甲卫士出现在你身旁,轻则怒目视之,重则出口警告,若是还不见收敛,便会直接将你扔出去。起初还有几个心怀鬼胎之人寻衅滋事,结果直接被扔出三丈多远,摔断了腿脚,悲惨不已,如此以来,其他人自然老实安分了许多。
越过茫茫的人海,穿过堂皇的正厅,在府邸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坐落着一间十分精致的闺房。
原本颇有格调的房门被刷成了刺眼的大红色,朱红的门柱上贴着一个大大的金灿灿的“喜”字;原本用白纸糊的窗户换成了红色,上面还描着金边;屋檐下挂着一排红红的灯笼,每个灯笼上,还印着两个金灿灿的“喜”字。
总之,偌大的房屋内,除了金色便是红色,竟找不出第三个颜色出来。
此刻,原本幽静的闺房之中,五、六个丫鬟正围着一名女子忙活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则在旁边苦口婆心的劝慰道。
“我的小祖宗唉,您就笑一笑吧!您这个表情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掉了大牙?欧阳跟司马两家的颜面何存?”
“我只是想念我哥而已。”欧阳俞墨眼含泪水,颤抖着嘴唇缓缓吐出一句话。
“只是嫁到司马家而已,连贤仁城都没出,更不是天各一方,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了去了。听我一句话,别哭了,成吗?”
“我没哭!我落泪了吗?”欧阳俞墨冷言道。
其实俞墨所言并没有错,纵使这几日过的浑浑噩噩,纵使昨天晚上心痛的彻夜难眠,纵使今天一大早眼中就噙满了泪水,但那晶莹的珍珠只是顽皮的在眼眶中打着转,竟真的一滴都没有落下。
老妈子一咽,正寻思着如何回答这句话时,一个娇媚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张妈,您去忙吧,我跟俞墨妹妹聊两句。”小枝绝美的面容缓缓出现,相比之下,连新娘子俞墨都有些暗淡无色。
新娘子冷冷的瞄了眼身旁的不速之客,虽然以前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彼此间也只是通过他人之口了解过一二,并无过节,但今日见面之后,竟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厌恶之情萦绕在心头。
“好妹妹,别再牵挂了,那个人不会来了。”欧阳小枝仿若知心的大姐姐一般,随手拉过一把木椅,坐在俞墨身旁柔声劝慰。
“谁?”欧阳俞墨语气冰冷,明显不想多谈。
“乔木!”小枝缓缓吐出二字。
一股凌冽的杀气迅速充斥在整间屋内,这是自那晚所见之后,第一个敢在欧阳俞墨面前提“乔木”二字之人,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
无尽的杀气,夹杂着愤怒与仇恨,化作一柄带着死亡气息的镰刀,悬挂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头顶。正欲离去的张妈身体一颤,呆站在原地;正在给俞墨画眉的侍女玉手一抖,直接将一条眉线画歪了两寸;旁边怀抱木匣的侍女两腿一软,跌倒在地,以至于拇指大小的珍珠噼里啪啦的撒了一地,如此以来侍女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几欲昏厥。
整个房屋内,纵使最不善武道的侍女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股地狱般的煞气,唯有欧阳俞墨身旁的小枝安然若素,冲着惊魂未定的侍女们吩咐道,“都退下吧,让我跟俞墨妹妹单独聊两句。”
“时辰快到了,错过了良辰。。。”张妈欲言又止,显得有些担忧。
“我请来了几位桃花记中有经验的化妆师,那妆化的是又快又好,这个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能搬得动桃花记中的化妆师,贤仁城中除了这位小枝姑娘,恐怕没有第二人了。
张妈顺从的点了点头,招呼着侍女们纷纷退下。待众人全都走干净后,小枝却并不急于开口,而是缓缓站起身,迈着盈盈的碎步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悠悠的啜饮了几口后,方才缓缓说道,“妹妹,你这是何苦呢?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莫非你到现在还心存幻想?”
“。。。”俞墨依旧满脸排斥与厌恶,继而干脆闭上了双眼,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面对如此无礼的举动,小枝却毫无气恼之色,继续悠悠的品着茶,“我知道你心里苦,一万个不情愿,但谁让我们都是女人呢?女人,生来就是政治与利益的牺牲品。相比于你今日的经历,当初的我不知要悲惨多少倍。”
欧阳俞墨依旧无动于衷,如冰山般将自己包裹在浓浓的寒气之下,但微光波动的双眸,却出卖了主人的心中所想。
小枝瞄了眼欧阳俞墨,轻启朱唇,“我十岁那年,因为家里穷,再加上我娘又生了个弟弟,多了张嘴,于是家里人便把我卖到了一个大户人家里做丫鬟。像我这种刚去的小丫头片子根本就没人把我当人看,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重活全都交给我做,但我却从无怨言,直到又新进了几个丫鬟,我才不再受他们的欺负。就这样又安安静静过了六年,工钱也涨了,活儿也没当初那么多了,我原本以为找个长工嫁了,就此安度一生。可天有不测风云。。。。”
小枝悠悠的叹了口气,将杯中的淡茶一饮而尽,明亮的双眸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无尽的追思之中。
“然后呢?”不知何时,欧阳俞墨已经睁开了双眼,正饶有兴趣的听着小枝的述说。
“家里的二少爷喜欢我,准确的说,他只是迷恋我的身体罢了,强行霸占了我,我问你,若是这种情况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欧阳俞墨言简意赅的说道,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凶狠。
“妹妹,我当初的想法何尝不跟你所说的一样。但最终,我还是妥协了,强作欢颜又赔了他几年,我身份低微,到最后他甚至连个名分都无法给我。”
“那你还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墨墨有些鄙夷。
“我可不是心甘情愿,我是被逼无奈,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妹妹你可曾想过,处在一个家丁环卫的府邸,杀害一名少爷是何其之难?习武之人尚不能得手,更可况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小枝语气淡淡道,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趣事,但眉目间微动的神情无不暗示着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欧阳俞墨张了张嘴还未接话,便被小枝打断,“且不论成功的可能性极其微小,就算能百分百成功我也不会这么做。”
“为何?”欧阳俞墨面露诧异之色,显然小枝的这个答案远远超乎了她的预料。
“我父母尚在,弟弟又小,你觉得我若杀了那个有所企图的二少爷,他们家里人会坐视不管吗?恐怕别说我了,就连我的父母,我的弟弟都会受到牵连。于是乎,我只能忍辱负重、苟延残喘的咬牙活下去,你不知道,每天看着夕阳西下之时,我是多么的绝望、多么的无助,我感觉我就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同时我也深深的厌恶着我那具被玷污过的肮脏的身体,我。。。”
说到此处,小枝竟忍不住低头啜涕起来。欧阳俞墨伸手紧紧握住小枝苍白颤抖的玉手,低声安慰道,“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
再次抬起头,小枝已经擦干了眼泪,娇媚的面容依旧摄人心魄,唯有微肿的双眼夹带着一丝刚才的痕迹。
“你比我强多了,你虽然不能与你心爱之人在一起,但你至少可以找一个爱你的人。我相信司马公子对你的心意你早有所察。只是依旧放不下心中的那个薄情之人罢了。”
“他不是薄情之人,他之前不这样的。。。”只是说此话时,欧阳俞墨的语气显得十分犹豫,显然对自己所说的话并不十分确定。
“不是薄情之人?”第一次,小枝显得有些愤怒,“男人花天酒地我可以接受,也可以理解,稍有权势的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但他不能骗你,更不能对你有所隐瞒。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男人最不可信。”
“他可能也有自己的苦衷。”欧阳俞墨小声辩解。
“傻妹妹,到现在了你还在为他开脱吗?”小枝有些痛心,“他有苦衷?那为何事发之后,他从未给你解释过?甚至于连见都不愿见你一面?若不是他心中有愧就是他早已无话可说。傻妹妹,醒醒吧!难道你现在还对这种人心存幻想吗?”
欧阳俞墨咬着早已发白的嘴唇,无助的摇着脑袋,苍白的双手剧烈颤抖着。其实刚才小枝所言不无道理,小枝所说的她也早就想到了,只是她内心深处还是十分排斥、十分抵触,找了各种理由试图替乔木解脱,而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以至于她甚至暗示自己,那晚可能是看花了眼,乔木可能是因事出差在外。但随即就连俞墨自己,都将这个滑稽可笑的想法给否定了。
如今,血淋淋的伤口再次被人粗鲁的扒开,那种钻心的、仿若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如潮水般涌来,一时让墨墨无法呼吸。
“你哥哥需要你,大家也需要你,欧阳一氏更需要你!”小枝反手紧紧握着欧阳俞墨的手,“妹妹,于私而言,为了那个薄情之人不值得,你这次宽恕了他,保不准以后还会如此。于公而言,欧阳与司马的联姻对于如日中天的夏侯一氏是个震慑,更可况如今我们欧阳家日渐式微,你哥哥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促成了这桩婚事的。”
“可我。。。”
小枝又一次不由分的打断了欧阳俞墨的话语,“我猜,你当初冲动的答应下这桩婚事,是想测一测乔木的反应,对不对?这如今呢?你也看到了,这都几天过去了,你可曾见过他的身影?他可曾给你留过书信?还是让人带话给你?傻妹妹,醒醒吧!”
“可我并不喜欢司马家的二公子!”欧阳俞墨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在这个充斥着权谋与阴险的地方,在这个弥漫着卑鄙与狡诈的城邦,在这个无数人游离于生死边缘之境,你竟给我说爱情,你不觉得太奢侈、太不可思议了吗?!”小枝的声音化成一道疾风,死命的灌进了欧阳俞墨的耳朵里。
“你哥哥之前就是太娇惯、太溺爱你了,总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你,将你捧在手心中,揽入臂弯下,让你在温室中成长,而所有的风雨都他一个人来承担,若不是这次实在是走投无路,他怎会忍心送出自己唯一的妹妹。。。”
“别说了,我愿意!”墨墨眼中泛着泪光。
“真心愿意?”
“心甘情愿!”
小枝十分怜惜摸了摸俞墨的脑袋,继而轻轻拍了拍玉手,门外顿时走进来四名衣着华丽、面容精致的女子,不用多想,自然是被小枝姑娘请出山的桃花记中的神秘化妆师。
“劳烦四位姐姐,给我家这位待出嫁的妹妹好好打扮打扮。”
“小枝姑娘所托,姐妹们一定尽心尽力。”领头的女子已迈着盈盈碎步走到欧阳俞墨的身后,柳眉一皱,娴熟的将墨墨秀发之上的金钗银饰尽数拔出,“她们的手法不够细腻,我们从头开始。”
“可以。”欧阳俞墨慢慢闭上双眼,一行清泪缓缓流下。
小枝又站在角落旁静静的看了会,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刚迈出屋子,一位侍女便小跑而来,附在她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已经进城门了?这么快?”小枝面露惊讶之色。
“嗯。一路上都被我们的人盯着呢,绝不会看错。”侍女坚定的点了点头。
“他此刻定是心急如焚,自然没有心情再留意身边的异常,不过吩咐下去,让盯梢的人都撤了吧,城里人多眼杂,避免无谓的失误。”
“是,照这个速度。。。”侍女忍不住提醒道。
“是要想个法子让他慢一点,照现在这个速度,他们见面时的场合不够震撼,突出不了我想要的视觉效果。”带着无尽寒气的笑意挂在小枝的嘴角,哪里还有半点知心大姐姐的气息。
“要不让他跑着过来?”侍女有些顽皮的建议道。
“具体方式你们决定吧,效果只能更好,明白吗?”
“是。”
遣走了侍女,小枝显得异常兴奋,一双玉手搓来搓去,朱唇轻启,“看来又有一场好戏要开演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