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入冬
“她来过吗?”(南疆语)这是崖多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纵使喉间火辣辣的灼痛,纵使五脏六腑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纵使体内的元气仿若被掏空了一般。但他最为关心的依旧是心中喜爱的女子是否曾前来看望过他,哪怕一次。
一直在身边贴身照料的医女闻言先是一怔,寨主夫人的告诫声已回响在脑海。医女缓缓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躲闪。
情绪万分失落的崖多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的眼神空洞无力、飘忽不定,左手微微颤抖,苍白瘦憔的脸庞更因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有些狰狞。
“她没有来过,她心里只有那个中原人!”这个声音如同卡带的老旧磁带,在崖多的脑海中循环播放了无数次。
“我对她一片痴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一定是那个中原人蛊惑了她!”未几,崖多似乎终于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眼神也随之凶恶起来,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怨恨倾注其身。
“我一定不能让那个中原人再迷惑她的心志,中原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崖多试图握紧拳头,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右臂之上,手腕处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几片早已干涸的血迹静卧其上,在雪白绷带映衬下,那么的鲜艳,那么的刺眼。
崖多先是一怔,随即坦然,并没有因失去一只手而过分悲痛。
自古以来,南疆民风彪悍是不争的事实,断手断脚更是视为一种荣誉。面对断手之痛,崖多也只是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再次睁开眼时,虽还有一缕悲痛闪过,但更多的则是刚毅决绝之情。
“你还不能下床,需要卧床静养三十日。”医女死死按下了意图起床的崖多。
“三十日?时间太久了,我现在就想见玥瑶,我有重要的话要跟她说!”崖多试图挣脱开医女的束缚。
“你起来也没用的!”医女依旧不肯放弃,“玥瑶已经走了,跟那个中原人走了!”
“什么!”被牢牢抓住左臂的崖多,意图挣脱医女的束缚,本能的挥动了下残缺的右臂。可是,如潮水般涌来的阵痛终究还是让他回归了理性。
“去中原?不可能,我们卯族人都有。。。都有那个在身,是出去不的。”诅咒一词,是每个南疆人心头的一根刺,不管何时触碰,都会有撕心裂肺之痛。
中原人下在他们身上的诅咒,就如同一根无法挣脱的枷锁,牢牢套在了历代南疆人的脖子上,压在他们笔直的脊梁上,没有自由,没有未来,只能在这穷山恶水之地苟延残喘,了此一生。
“我们就跟圈在牢笼里的狼一样,时间久了,日子长了,很可能就忘记祖先、忘记本能,忘记天性,渐渐的,也许就真的变成狗了。”这是青水寨前寨主经常提起的一句话。
崖多知道,无论何时,自己都不可能变成中原人的狗!
狼,终归是狼!
苍山之巅,引颈长啸!
月圆之夜,嗜血奔袭!
医女当然不知道此刻崖多心中所想,只是病人终于不再挣扎,不再激动,这使她心安了许多。
“她不可能出去的,你不要骗我!”崖多又一次忍不住重复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话是寨主夫人让我带给你的,她说你醒来一定会问,让我原话复述给你。”
“还有别的吗?”崖多急切的问道。
“寨主夫人还说,你如果还有其他疑问,可以随时去找她。”医女见崖多又作势欲起,赶忙又加了句,“在身体完全康复之后。”
“时间太久了,你说要至少三十日才能康复!”崖多面露失望之色。
“你听错了,是至少三十日才能下床,完全康复至少需要九十日。”医女严谨认真的纠正道。
“九十日!”崖多如野狼般哀嚎一声,脸上的表情由失望转变为绝望。
贤仁城今年的天气确实与往年大不相同,甚至可以用“诡异”二字来形容。
按常理而言,一场秋雨一场凉,下过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人们方才会打个寒颤,悠悠然道,“哟,这秋天是真来了。”
于是乎,少妇们有了正当的理由去购置新衣,“哎呀呀,你这衣服太薄了,该买件新的。”少女们有了正当的理由去购置妆粉,“我的傅粉快用完了。”“我的也是,花钿也有些过时了,想换个新的。”
既然彼此的想法不谋而合,那接下来便是一场“屠戮”。
或三两相伴、或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少妇少女们不约而同的纷纷涌向贤仁城的各个裁缝店、胭脂小弄,原本不曾相识之人,顷刻间仿若好友,互相推荐、互相夸奖。遇到心仪之物便兴高采烈、心满意足,遇不到心仪之物只能噘嘴挑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并不忘明天相约“再战”。
每每此时,各家商家掌柜的便眉开眼笑、乐的合不拢嘴,若是伙计们不够用,还要自己上场,忙里忙外的招呼着生意。更是有若干机灵之人,找来三五口齿伶俐的大妈在旁搭话,不多会儿,就会卖出比邻家更多的衣物、饰品。
曾有好事之人私下里将其称之为“秋猎”,寓意商家们能不能过个好年,全看秋猎肥不肥。
可悲的是,今年暂且不要论肥瘦,而是秋猎根本就未曾出现过。天上的太阳仿佛一下子多出来两个,直至立冬之前,贤仁城都未曾下过一场像样的秋雨。
毒辣的太阳悬挂在头顶,无肆无忌惮的展示着自己的能量。各店的掌柜们早已从期待变成了失望,失望再演变成绝望,如今早已从绝望变成了麻木。门面小的店铺干脆关门大吉,门面稍大点的铺子虽然开着,却显得异常冷清,闷热干燥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有些店小二还意图在树下乘凉,不一会就又灰溜溜的钻回到店中,嘴里骂个不停。售卖秋果的果农们只能不住的往瓜果上泼洒清水,以防水果失水太快。
“这是什么鬼天气啊!真是折腾死个人!”裁缝店的一位胖太太在柜台后忍不住骂道,这个秋天,她店里应季的衣服卖的没超过十件,更是将她原本就硕大的脑袋气的外扩了两圈。
“是啊!真是个鬼天气!”门口卖柿子的大伯接话道,他正百无聊赖的蹲在小摊儿旁,掏出怀中的旱烟“吧唧吧唧”的抽着,头上戴着顶巨大的草帽,消瘦的脸庞躲在帽檐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天气反常,必有大事发生啊!”
“能有什么大事!”胖太太回道,“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我这小店也离关门不远了!”
“我也差不多!基本没什么生意。”老伯也显得十分无奈,伸出烟斗驱赶着意图占便宜的苍蝇们,红红的柿子上堆积着一层薄薄的绿叶。无奈在烈日炙烤之下,那叶子的边角早已有些弯曲发干。
“差多了!”胖太太明显不认可大伯的说法,“你这是流动摊子,哪里人多去哪里,又不用交租子,多好!我这儿就不行了,那几个阎王隔三差五的过来溜达溜达,多少不得孝敬孝敬?再这么下去,我就卖了店,回老家种地去。”
大伯讪讪一笑,没有接话,只是自言自语道,“今天可是立冬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今天立夏呢!”
老天显然不想给卖果子的大伯任何面子,话音刚落,晴天烈日之下便传出一声炸雷。此雷声响过之后,整个贤仁城都安静了下来,如一个人凝神屏气的在等待着什么。
“刚才打雷了?”胖太太惊讶的站起身来,努力伸长了短粗的脖子往外张望。
“好像是!”大伯同样抬起头,眯着眼睛,怔怔的注视着晴朗如镜的天空瞬间被乌云填满。
“终于下雨了。。。”胖太太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一声响雷所掩盖。
这一场雨足足下了一整夜,前半夜还是豆大的雨滴倾盆而落,后半夜已经夹杂着拇指粗细的冰雹纷纷砸下,卯时之后,冰雹渐渐变少,雨滴也悄然变成了小雪粒,夹杂着呼啸的西北风,狠狠的砸到过往行人的脸上,死命的钻进了他们的毛孔里。
直至正午过后,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雪方才停了下来,而此刻偌大的贤仁城早已银装素裹,调皮的孩子们甚至不顾严寒,欢快的堆起了雪人。
贤仁城一夜入冬。
“什么?你再说一遍?”
面对前来传话的侍女,雨山诧异的瞪大了眼睛,纵使他如此城府,还是连问了三遍。
“小枝姑娘让先生下午去桃花记。”
“你当真没记错?欧阳小枝让我去的可是城东的那个桃花记吗?”
侍女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先生不要再问了,奴婢绝不会记错,当时小枝姑娘吩咐奴婢时,奴婢跟您一样也问了三遍。”
送走了前来传话的侍女,雨山陷入了沉思,虽然桃花记这个地方绝不是什么万恶凶险之地,只是它跟雨山的关系如同利剑之与绸缎,毫无半点联系可言。
相比于贤仁城中男人们对其嗤之以鼻甚至有些反感厌恶的态度。桃花记,简直就是贤仁城中少女们心中的理想圣地。
如果你长相普通、既不倾国倾城、也非沉鱼落雁,但还想在聚会时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和眼光,那身着一件桃花记的衣服绝对是上上之选。如果你偶然间突然发迹,不再满足于胭脂俗粉,而急于向周围朋友显露你不俗的品味,那一套桃花记的妆粉绝对是不二的选择。
与别处以盈利目的所不同,桃花记似乎更看中购买者的品行和人格魅力。曾有身材臃肿之人想在桃花记买件旗袍,愣是没买着。
“我们掌柜的说了,这件不卖!”
“为何不卖!”
“您穿上太难看,会砸了我们招牌的!”卖衣服的姑娘如实答道。
“你!以后再也不来你家买衣服了!”购买者气的满脸通红,忿忿丢下衣服,拂袖而去。
这显然是一句毫无作用的威胁,卖衣服的小姑娘甚至都没有一丝恐慌,只是面带微笑、目送那位胖女人忿忿离去。
与别处以销量为王所不同,桃花记中各个饰品、衣服只此一件,绝无雷同。
“我昨天看一个姐姐在您这里买了个红膏,哎哟,那个颜色我也特别喜欢,还有吗?”
“没了,只有一支。”
“我不差钱,给你们掌柜的说说,再卖我一支!”购买者说着就将手伸入袖子里准备掏钱。
“我就是掌柜的,再说一遍,那红膏只有一支,况且那个颜色不适合你的肤色,就算有我也不会卖给你的。”
“你!”购买者气的满脸通红直跺脚,更是将手里的手绢舞的猎猎生风,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纵使售卖者如此强势,可桃花记依旧门庭若市,万分火爆。店家门面不大,招牌不亮,整个贤仁城只此一家,又坐落在偏僻一角,而慕名前来之人却日益增多,络绎不绝。今年更是出了个新店规,说什么门店太小,人多容易拥挤,一次只允许十人在店。于是乎,无数痴迷少女便在门前排起了长队。如此以来。更是促成了一波庞大繁杂的“黄牛”文化。
“城中有几处桃花记?”雨山闷闷的冲着前来服侍他更衣的艳姐问道。
在雨山鸠占鹊巢之后,整个俞榛府邸众人对他是噤若寒蝉,谁都不知道这个瘟神一个不高兴,下一个倒霉的是谁。
唯有艳姐,仿若没事儿人一般,依旧一心一意、勤勤恳恳服侍着这位昔日的病人。如此多日下来,艳姐已渐渐察觉到了这个外表冷酷、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心狠手辣的男人,也有他不为人知的善良柔情的一面,只是这一点恐怕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罢了。
雨山也曾纳闷的问过,“我如此喜怒无常、又心狠手辣,你为何不怕我?”
艳姐听后淡淡一笑,轻声道,“哪有不怕死之人?只是我不相信先生是如此凉薄之人罢了。”
“为何不信?有何依据?”
“无依无据,但凭感觉而已。”
“万一你感觉有误呢?”
“怪不得别人,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正是这番对话,让雨山重新正视这位在自己病重时,一直守候身旁,贴心服侍自己的侍女。
也正是这番谈话,两人之间的那层坚不可摧的阶级之别,第一次裂出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随着日后的接触渐渐增多,两人的关系已不再局限于主仆之间,偶尔还会如兄妹般谈笑几句。
雨山很喜欢这种恰如其分的距离,不太近,不至于让自己为了她而偏离最终的目标;也不太远,不至于让孤身一人的自己太过孤独寂寞。
“先生,城中只有一处桃花记。”艳姐笑道,在整个府邸中,敢在雨山面前肆意展示自己情绪的,似乎只有艳姐一人,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殊荣。
“就是那个只允许女孩子出入的桃花记?”雨山诧异的长大了嘴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是的。”艳姐抿嘴轻笑,若是旁人看到了以冷酷著称的雨山先生此刻的表情,保准比他的嘴巴张的还要大。
“她为何要把我约到那里?我又进不去!”雨山如孩童般挠了挠头,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要不我随先生前往?”艳姐柔声问道。
“不必了!”雨山想都没想直接一口回绝。他当然知道艳姐的好意,但他不想让这个恬静的女子卷入这场充斥着血腥与残酷的漩涡之中。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直接辞退她,赏她些钱财,让她远离世俗纷争,找个好男人,过着男耕女织的普通日子。
纵使心中想过,但雨山也从未向艳姐提起过,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提了,艳姐虽不会直接拒绝,但也绝不会就此过上男耕女织的日子。更何况,他现在真的很需要她。
雨山自然注意到了被自己拒绝后,艳姐眼中那缕淡淡的失望,但他却仿若没看到般再无任何言语,裹紧了长衣,踏着积雪,大步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