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择利而行

墨卿烟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夏杰会出面给墨渊求情，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答复。

当然，如果此事仅仅是夏杰一人的请求，墨卿烟或许还能不管，可在夏杰开口的时候，他身边几名北境的副将，尽管没有说话，可从他们眼睛里，却不难看出他们是支持夏杰的请求的。

一面是父皇与兄长的血仇，一面是将士的忠诚，这对于墨卿烟而言，可以说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夏杰，你应该清楚墨渊为了登上帝位，究竟害死了多少人，也应该明白他是我墨卿烟此生必杀的人，如果你此刻替他求情，仅仅是因为你愧疚于他的话，那么我还是希望你能收回方才的话。”

墨卿烟皱眉思索片刻，才看着夏杰沉声说道。

尽管夏杰的请求可以说是触发到了一些她的逆鳞，可为了大局着想，墨卿烟这一番话还算客气。

比起用强硬的语气回绝，墨卿烟更希望夏杰能够知难而退。

然而让墨卿烟有些震惊的是，夏杰只是摇了摇头，目光灼灼的望着她说道，“云凰殿下，夏杰乃是东墨的将领，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末将很清楚。

替陛下……替墨渊求情，并不是完全出于末将对他的愧疚，而是为了大局着想。”

夏杰说到一半，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已经没有半点威严的帝王，顿时不着痕迹的改了改口，以免墨卿烟心生更多的想法。

“为了大局着想？”

墨卿烟微微一愣，看着夏杰那一脸认真的样子，倒是来了兴趣，挑了挑眉道：“那你且说说看，如果你替墨渊求情的理由的确关乎大局，那么我也不妨考虑一下你的请求。”

墨卿烟话音刚落，夏杰原本有些黯淡的目光陡然一亮，因为墨卿烟给了他说明理由的机会，那么便代表着墨卿烟开始考虑他的请求，也意味着此事有回转的余地。

想到这里，夏杰按耐住心中的激动，继续开口道：“云凰殿下，末将知道您想要杀了墨渊替先皇与大皇子报仇雪恨，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此战尽管是您大获全胜，北境的十万大军非死即降，就连墨渊的生死，也只在您的一念之间。

可不管怎么说，他如今仍是东墨的帝王，如果您此刻要了他的性命，且不说东墨国内是否还能找到第二个有资格继承帝位之人，单是那些百姓的流言蜚语，对您，对东墨朝廷的影响，也必然是极大的。

更何况，墨渊的罪责虽然属实，但说到底，这件事情也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尽管如今不少百姓也开始质疑此事。

只要墨渊一天没有认罪，亦或者没有拿出相应的证据，哪怕底下的人闹翻了天，它也只是谣言。

如果您在这个时候杀了墨渊，那么与他曾经的作为，又有何区别！”

尽管夏杰很想立刻说服墨卿烟饶墨渊一命，可他也明白此事乃墨卿烟的逆鳞所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能着急。

夏杰虽然与墨卿烟接触的时间不多，可他能够看出墨卿烟是一个凡事以大局为重之人，只要自己说出的问题合情合理，切与东墨国的安稳息息相关，那么墨卿烟也绝不会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不顾一切的杀了墨渊。

“我怎么听着夏将军这话，不像是理由，而是威胁！”

夏杰的顾虑没有丝毫错误，此事的确是墨卿烟逆鳞所在，因此在他说出那句话与墨渊曾经的作为没有区别的话时，墨卿烟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泛起点点寒光。

一旁的几名将领似乎察觉到了墨卿烟情绪的变化，也纷纷给夏杰投去目光暗示他就此打住。

因为此时此刻，墨卿烟才是真正掌权者，为了一个已然末路的帝王激怒了她，赔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他们却是做不到的。

然而夏杰对于他们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瞥见墨卿烟眼睛里的寒光的同时，他已经一拂衣甲，单膝跪地，脊梁骨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一脸坚定的说道，“末将决无威胁云凰殿下之意，只是末将所言句句属实，以云凰陛下的慧眼，想必个中利害，早已洞察知晓！

毕竟一个活着的人，无论如何也要比一个死人有用些！”

一个活着的人，总归比死了的人有用。

不得不说，比起那些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威胁言论，夏杰最后这一句话，才是真正让墨卿烟有所动容的地方。

她要杀墨渊，是为了替父皇与兄长报仇雪恨。

可她把墨渊从帝位拉下，将他在东墨国内耗费数年心血才掌握的权力以及军队一点一点瓦解，却是为了一个最简单的“利”字！

当然，这个“利”，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东墨。

否则从墨渊口中得知墨家正统的皇室血脉只余她二人时，墨渊不会表现得那么犹豫。

帝位，或许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因为它象征着无上的权力。

可在墨卿烟眼中，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是一种孤寂，一种束缚。

她可以为东墨抛头颅洒热血，却不愿意把自己困在那里。

因此，她不想在墨渊死后，被迫成为东墨开国以来第一个女帝。

而如今能够最快最简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她不杀墨渊，让其暂且仍居帝位，直到他的子嗣诞下！

毕竟，一个空有虚名的帝王，在墨卿烟眼中，与任人摆布的玩偶没有任何区别。

只不过这种办法，听上去有一种把人当作物，物尽其用，无用则弃的残忍，若是换了旁人，墨卿烟是绝不忍心用这样的手段。

可偏偏那人是墨渊，是害死了她父皇与兄长，更意图将她置于死地的人，如此一来，墨卿烟就很容易说服自己这样去做了。

更何况，如今还有夏杰在一旁推波助澜。

其实就算没有夏杰替墨渊求情，保他一命，墨卿烟在短暂的思索后，也不打算轻易的让墨渊死去。

她方才表现出来的，其实都是在演戏，目的便是借夏杰之手，留墨渊一命，如此一来，墨渊能够物尽其用，夏杰等北境将领的人心，也多少会被自己收买一些。

而在这个过程中，墨卿烟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小心提防墨渊。

因为如果墨渊能够认清楚残酷的事实，心甘情愿的做这个傀儡，那固然是好事；可如果他仍有心翻身，那么即便是没有了实权，可一个名义上的帝王，总归能利用帝王之名去掀起风浪。

这样的情况，便是墨卿烟不希望见到，也无法接受的。

就着到底是“物尽其用”，还是“斩草除根”，这两个选择，墨卿烟皱眉思索半响，最终看着身后那撑着树干才能艰难的保持站立姿势的帝王，她选择了前者。

“夏将军‘忠心耿耿’，既然你执意替墨渊求情，那我且留他一命！”

简短的话语，似应了夏杰的请求，然而那“忠心耿耿”四个字，墨卿烟却又故意咬得极重。

以夏杰的机敏，只是眼珠一转，便领会了墨卿烟的意思——我给你这个人情，不过以后你效忠之人，不再是墨渊，而是我！

“末将叩谢云凰殿下恩典！”

在反应过来的刹那，夏杰另一条半跪着的腿，也重重的落在地面，随后不顾膝下那被雨水冲烂的淤泥，俯身叩首，深深一拜。

身为主将的夏杰，朝着身为公主的墨卿烟行叩拜帝王之礼，这种宣誓效忠的方式，墨卿烟只默默的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有些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认同方式，尤其是在你对这个人并没有完全相信，它能够替你隐藏所有多余的情绪。

“物尽其用”，在西华内乱，北荒随时可能大军压境之际，墨卿烟要用的人，远远不止夏杰一个。

至于墨卿烟是否接受他们的忠诚，那得等到他们活到这一切都结束，东墨亦或者整个天下重归宁静的时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寒帝城中的数月，墨卿烟几经生死考验后，她开始学会如萧寒轩，陆风辰那般去看待问题。

而事实证明，乱世之中，这才是处理问题最简单，最完美的方式。 微微躬身前倾，墨卿烟伸手将夏杰扶起，目光如炬，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转身走到那如身旁的树木一般摇摇欲坠的帝王身旁，用只有她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开口道。

“恭喜你，你暂时死不了了……”。

话音刚落，帝王低垂的头颅猛然抬起，一双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不杀我！为何？”

“因为有人替你求情，他说的话我觉着挺有道理，所以暂时还不想杀你。”

墨卿烟嘴角轻轻一扬，洁净如清泉的秀颜，绽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清浅而又恬静。

然而这一副堪称绝美的笑脸落在墨渊眼中，却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使得他心神一凌，声音不由得低沉了几分，“是夏杰吗？没想到你为了笼络人心，也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墨卿烟闻言，也不生气，当她决定以“唯利是图”的方式来看待这个问题时，外人的目光，早已经不再重要。

“呵呵，卑劣谈不上，我只是觉着这个方法挺简单有效的，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北荒会不会趁机进犯。

夏杰的本事，我多多少少还是认同的！”

顿了顿，墨卿烟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至于你，我现在不杀你，不代表你就可以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我只不过想让你以帝王的身份尽快替皇室延续血脉，等到有合适的人继承帝位时，你便可以去到九泉下父皇面前请罪了！”

“你……”，墨渊显然没料到墨卿烟会如此毫无保留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一时间也被狠狠的震撼了一番。

不过很快，墨渊便恢复了镇定，注视墨卿烟半响，确认她所言非虚后，脸上才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没想到，你也学会以这样的方式去看待问题，朕心甚慰。”

说完，墨渊也不再管墨卿烟，转身便朝着不远处的夏杰走去。

只不过才走出没几步，墨渊忽又停下，头也不回的说道，“既然朕选择的这条是错误的，那么朕倒想看看，你所谓正确的方向，又能给东墨带来怎样的未来。

朕，拭目以待！”

方才他已经明白了墨卿烟话语中的意思，也明白，自己虽然兵败，但仍是东墨的帝王，至于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多则三年，少则五年，他终究会死在墨卿烟手上。

其实在墨渊第一时间明白墨卿烟的想法时，他心中仍抱有那么一丝翻身的机会。

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他墨渊，是东墨的帝王，他曾经所做的一切，尽管是错误的，可他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能让东墨君临天下。

如今既然墨卿烟替东墨找到了正确的方向，那么他与其兴风作浪，从中阻挠，倒不如拭目以待，看看在墨卿烟手中，东墨的未来又当如何！